“那您的夫君……”
“罢了,不必再催眠他了。”蛊姥姥道,“二十年了,他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从没睁开过,我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且让我再死前再见见他也好。”
临时改变主意的蛊姥姥带着许香薷在屋外走了几圈,说这里是圣姑之前住的地方。许香薷几次想要询问蛊姥姥为何说自己快死了,都被蛊姥姥轻飘飘地带了过去。
当年她曾冷眼旁观圣姑的惨遇,如今却困在一个满是蛊虫的地方,不管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都必须接受这一切。
走过一株长着粉色果子的小树前,蛊姥姥摘了一颗果子递给许香薷:“这是你娘最爱吃的,以往教内总是难寻到,巧的是偏偏这里长了整整一株。”
许香薷咬了一口,又苦又酸,她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哈哈哈……”蛊姥姥忽的开怀大笑起来,要不是那一脸的皱纹,别人还会以为是个年轻少妇在笑。她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咳了两声,“很难吃是吧?阿蝶却偏偏很爱吃。”
或许是跟她的人生很像吧,许香薷想到这里,只觉得口中更加苦涩,沉默下来。
“他不是你的伴侣吧?”蛊姥姥突然问。
许香薷半天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想起是荆芥后,她断然否认道:“自然不是。”跟大魔王做伴侣,是很考验心脏的。
“看起来倒像是个好男子。”蛊姥姥似是嘲讽地轻笑一声,“男子在没发现他的不好处时,怎么都是好的。可一旦发现了,也为时已晚。”
许香薷知道这是在告诫她,很是虚心地道:“晚辈明白,多谢前辈教诲。”
“要是再不出去,你那群手下怕是要把我万蛊窟给拆了。”
蛊姥姥伸手摸向耳后,许香薷才发现她耳朵上停了一只白色的蛊虫,那蛊虫小拇指大小,背后一对透明的翅膀,但是看上去显然撑不起它的身体。
正这样想着,就听见蛊姥姥似是自言自语道:“好,你去玩吧。”
话音一落,就见那蛊虫扑闪着翅膀,费力地飞了起来,一扭一扭飞向了远处。
“小呆很贪吃,比它的兄弟姐妹们都要大很多。”蛊姥姥说,“吓着你了吧,它们平时都很温顺,不会伤人。”
“您能听懂它们的话?”
“嗯,自从中了那蛊王毒之后,便能懂了。”
蛊姥姥似乎是不想多提这事,很快就越过了这个话题,只说荆芥一行人准备硬闯进来。
这万蛊窟中处处是机关陷阱,之前她们进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现在回去,许香薷倒是发现了很多不同的地方。
比如那个百叶藤做成的吊桥已经不见了,蛊姥姥依旧是一手托着烛台带她从原路回返。
黑暗中许香薷的视力收到了很大影响,她只能看到那桥不见了,正打算前去提醒蛊姥姥,却见她一脚踩下去,原本要落空的脚却像是踩到了什么。
“放心走,不用怕。”
许香薷将信将疑地一脚踩下去,也觉得是踩到了什么,这时候她想到之前柳修的话,顿时脸色变得很奇怪。
她们现在,怕是踩在了蛊虫身上。那些能够做楼梯让蛊姥姥下思秋崖的蛊虫,此时正在她们的脚下连成通往对面的路。
她们刚走到一半,就听到对面传来声响,听声音怕是有好大一群人。
“你们且在此候着,我前去探探。”
“不可,我等奉命保护特使,自是不能干等着的。”
来人正是荆芥他们,只是他们在自顾说着,仿佛并未看见她们一般。
走到近处,蛊姥姥手中烛台照亮一方天地,荆芥眼中的焦虑也一览无余,但他却毫无所觉。
荆芥看着眼前的两条路,左面是悬崖峭壁,右面是拇指细看不见头的钢索。略一思索,他便道:“我去右面,你们往左面走。”
四个隐士本想分成两队,可那钢索怎么看都危险,他们轻功造诣不够,怕是坚持不了太久,便只能放弃。
荆芥踩在钢索上,初上时只觉罡风铺面,险些让他脚下打滑。他稳住身形,注意着周遭是否有异常情况。
这里本就诡异得很,他们一路行来已经遭遇了无数陷阱,没想到这地道之后竟然连通着另一个悬崖峭壁。想着蛊姥姥把许香薷带走了一个多时辰还没回来,荆芥就焦灼不已。
他们分别的太久了,他十分惧怕再一次失去许香薷的消息,所以他最终还是没安静等着,前来寻她。
钢索下是万丈深渊,浅白的雾气让底下的场景并不十分真切,荆芥根本没兴致停下来欣赏。
教众和荆芥都以为自己还在万丈深渊上方前行,但在许香薷的眼中,他们不过是在原地踏步而已。
许香薷道:“是失传已久的幻阵。”
“不错。”蛊姥姥赞赏道,“没想到你对阵法也有研究,这幻阵是你娘布的,普天之下还会幻阵的也不过一两人而已。”
“他们什么时候能出来?”陷入幻阵的人不能强行唤醒,只能等他们自己突破。
蛊姥姥道:“这幻阵跟玉涯子的问心门是一样的,只有看透了自己的心,才能走出来。有的人只要一刻钟,有的人一辈子也醒不来。”
两人越走越近,许香薷从荆芥身旁路过,微风将她的一缕长发撩起,轻轻打在荆芥的肩头。
荆芥先是有些迷茫,而后惊喜道:“香薷?”
许香薷一惊,以为荆芥醒了,再一看,荆芥却朝着左边虚空说道:“你为何穿成了这样?”
蛊姥姥绕过这群人,道:“走吧。”
许香薷跟在后头:“前辈……”
蛊姥姥头也不回地道:“求情就不必了,这幻阵便是我也解不了,他们自己硬要闯进来,怨不得旁人。再者,若是能过这问心门,也算是他们的造化。”
蛊姥姥看出许香薷和荆芥并非侠侣后,便也不怀敌意了,她把许香薷带到之前的那个会客厅去,厅中几个女子正在闲聊。
蛊姥姥给他们一番解释后,问起正在绣荷包的小姑娘:“婉儿,那娃娃醒了吗?”
“醒了醒了,正吵着要找姐姐呢。”婉儿吐了吐舌头,站起身给许香薷鞠了一躬,诚恳道,“姐姐对不起,是婉儿错怪了你。”
“姐姐!”斜里跑出个胖团子,一把抱住许香薷的大腿,委屈道,“他们说姐姐有侠侣了,是姐夫来了吗?”
许香薷扯开沈祝恭,黑着脸道:“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叫他姐夫!”
沈祝恭又扑上来:“那姐夫来了吗?”
许香薷扶额:“没有。”
“那他们说的侠侣是谁?”沈祝恭玩着小手指,很是可怜的样子,“姐夫让我看着姐姐,不要你找别的侠侣。要是姐姐找了别的侠侣,姐夫就再也不给我买好吃的了。”
“再吃你连嘴都胖的看不到了。”许香薷忍不住毒蛇,“还有,小小年纪,别老想着做惊槐的狗腿。”
沈祝恭低下头:“哦,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沈祝恭又问:“那……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人在幻阵中,是感受不到具体时间的,而且少有人能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幻阵。
幻阵中,荆芥最终杀了蛊姥姥,当他满手鲜血地站在站在许香薷面前时,却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厌恶。
“荆芥,你杀了人。”许香薷向后退了一步,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憎恶,“你真脏。”
荆芥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雷炸了一般惊痛,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香薷?”
你……又不要我了吗?
许香薷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她背过身,朝着远处走去:“三年了,你我都已变了太多,你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乖巧的荆芥,我也不是你的香薷。”
“不!我不走!”荆芥想要上前抓住那抹魂牵梦绕的身影,将她狠狠揉进怀里,亲吻她,爱抚她13 ,告诉她自己的心意。
可是最后,他还是垂下了双手,默默跟在许香薷身后,做一个被抛弃的影子。
许香薷不再跟他说话,她把他视为无物。
又是几年过去,荆芥看着她行走江湖,跟三教九流交谈,和武林前辈论道,闲暇时还会在书房写上几本小说。
每本他都看,小说里的主人公们幸福快乐着,他将自己和香薷代入其中。
他总想着,就这样白头到老也是好的。
可是没过多久,许香薷找到了他。
她穿着一身大红嫁衣,笑意盈盈地看着荆芥:“我要嫁人了,你会祝福我的,对吗?”
荆芥很久都没有说话,他努力回味着香薷这语气中的亲昵和温柔。
半晌后,他抬起头来,眼里全然都是诡异的魅惑:“不,我要把你周围所有人都杀光。”
“这样,你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不是吗?”
☆、38|三十八
荆芥做了一个梦,一个他看不懂的梦。
梦里的香薷离他很远很远,她生活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而他,不过是她笔下众多人物中一个。
那是一个自私、邪恶、不可一世的他,书外的看客莫名喜欢那样的他,但他清楚地知道,香薷是不喜欢的。
那个荆芥没有遇到香薷,他爱上了谢如玉,为她疯狂,差点屠尽她身边的所有人,然而最终他也没有得到她。
活得太累了,太孤单,他到了后来甚至不知道是真的爱谢如玉,还是在为自己找活下去的理由。他不渴望谁能带给他答案,替谢如玉杀完潜在的敌人后,选择了从容赴死。
“我看大家对大魔王的人设反响都很好,这次你不会又把他写死吧?”他看到一个叫月言的人跟香薷聊天。
香薷说的是:“你觉得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我会让他活着吗?”
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是必定要死去赎罪的。
沾满鲜血的人,她永远都不会接受。
荆芥苏醒过来,他手中执剑,剑尖指着的那个人面目模糊,但他知道那就是惊槐。
香薷就在一旁站着,还穿着大红喜服,冷冷地看着他。
手中的剑掉落在地,眼前的幻境如烟般消散,他站在漆黑的甬道中,听见耳边流水潺潺,还有陷入幻境中的月神教教众。
幻境与梦境冲刷着他的记忆,让他几乎分不清真假。
荆芥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然敛去所有情绪。
香薷,我的残暴是你给的,但也是你所厌恶的。
我的噩梦也是由你驱逐的,所有的温暖和美好都由你带来。
你厌恶杀人,我便手中无血;你厌恶邪恶,我便向善;你厌恶谎言,我便让这世间纯粹。
唯有一样事,我不愿改变,我心悦于你,哪怕是死,也不能变了。
香薷,若真是你创造了我,便要负责我的一生。
若一切只是荒唐的梦,我也……不会放手。
***
许香薷和蛊姥姥又聊了些圣姑的事情,还说到她将要去的流沙城比试。
“两教的催眠比赛,月神教从未赢过,其实不单是他们所习的秘术非全本所致。”蛊姥姥道,“月神教的秘术是救人,而东岳教却是杀人,本质不同,便没有可比性了。”
“秘术从来没有正邪之分,只看是谁人在使用它。”对于月神教如何使用秘术许香薷自然很清楚,不然她也不会贸然答应,但东岳教她并不太了解,听蛊姥姥这么一说,她便有此感慨。
只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蛊姥姥在被拐卖至外海大陆的时候,还是个单纯可爱的少女,如今多年过去,她对人命也并无太多怜惜。
那些蛊虫受她暗示不伤风云大陆的人,却不放过外海大陆和孩子,在许香薷看来,她也算不得是个善人。只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她也没资格去干涉什么。
这里住着一群失去神智的男子,还有被侠侣伤害的女子,甚至那个活泼的小姑娘也亲眼目睹了自己的爹娘为了秘籍自相残杀而死。
这里有毒蛇蛊虫,也有温顺可爱的牛羊兔子,有一群热烈期盼着过客们能通过蛊虫试炼的人,除此之外,她们也是眨眼间就能杀人的主。
许香薷到底是有些不顺心的,让一个坚决贯彻杀人偿命的亲妈作者来到喊打喊杀的武侠世界就够揪心的了,再让她认同这些漠视人命的行为,其实她心底里还是不能接受的。
但是在月神教三年她学的最好的就是收敛情绪,简单来说就是……扮高冷。
蛊姥姥看出许香薷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感兴趣,便道:“你何时动身?”
许香薷回道:“等我的同伴们都醒了便走。”
在这个满是蛊虫的地方,许香薷当然是觉得越早离开越好的。
蛊姥姥似笑非笑地道:“哦?你觉得你的同伴有多少能醒过来?”
问心阵本就要求人心纯粹,但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看清自己的心呢,更何况还是出自月神教。那个魔教虽与东岳教有本质的不同,但到底也不是个良善的地方,从那里出来的人,有几个是干净的?
许香薷对此倒是很自信,惊槐给她安排的这一百零四个,虽不是月神教最顶尖的高手,但心思绝对是最好的,她有多厌恶奸邪之辈,惊槐很清楚。
“大概,全部吧。”
蛊姥姥见许香薷一脸淡定,正想说话,门外走进一人,在蛊姥姥耳边说了两句,她脸色微愣。
“他们倒真快。”蛊姥姥看向许香薷,“你的同伴都醒了。”
荆芥从幻阵中出来不久,那些个教众也都一个个走出幻阵,他们很快意识到自己中了招,然而先前脑海中的记忆却并不能影响他们太多。
他们本打算继续前进,荆芥却道:“香薷已经出去了。”
从幻阵中出来后,荆芥发现他与香薷之间的感应越来越强烈,以往只有在她一里周围才会有些微妙的感应,现在却能更加清晰地感应到他的位置。
这种感应太过玄妙,荆芥曾经试探过许香薷,却发现只有他有这种感应,所以他便谁也没告诉。
他们刚走回先前的屋子,便见到几个红衣女子等在外围,前头的人朝他们笑道:“各位请,蛊姥姥已等候多时了。”
万蛊窟确实许多年才能见到一个鲜活的人,那些个被蛊虫制住的人很少有能摆脱的,那些人便成了万蛊窟的常驻佣人。
平日里帮忙放羊喂兔子,除草种菜,等到他们米粮用品不多的时候,便让他们带着蛊虫出去,又引入一些新鲜傀儡。那些傀儡们越来越多,多到一定数量后,蛊姥姥便让他们开发资源——挖地道。
在思秋崖半路那里的洞穴里,其实就是那群傀儡挖地道的入口,那些个四通八达的地道,全都是由傀儡们挖出的。傀儡没有自我思想,灵魂困在蛊毒造成的幻觉中,但他们之前所拥有的技能多还在,其中不乏一些做陷阱的高手。
所以多年以来,这万蛊窟已经算得上是个易守难攻的宝地了。
有些傀儡会在劳作的途中恢复神智,蛊姥姥他们便会热情相待,然后用忘忧消除他们关于万蛊窟的药物,再从地道中送出去。这些年来,柳修之所以会以为被蛊虫攻击过的人全都没有逃掉,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机会见识到那些地道。
他和他的妻子很“幸运”,那时候蛊姥姥才到此处不久,他和他的妻子成了首批被蛊虫攻击的队伍。
荆芥跟着红衣女子到大厅的时候,许香薷正在问关于柳修妻子的事。
“你是说他妻子已经成了傀儡?”
蛊姥姥道:“这些年来到万蛊窟的人我都见过,你若是确定她被我们所擒,既不是送走了,那便是做了傀儡。”
这时柳修也被请了过来,恰巧听到,便道:“绝不可能,我的妻子是风云大陆的人,定然不会中蛊毒。”
“你说她是风云大陆的?”蛊姥姥奇道,“那便不会被蛊虫所伤才是。”
柳修神色颇为激动,他道:“我与妻子感情深厚,已然分别二十载,平生唯一夙愿便是能与妻子团聚,还请蛊姥姥成全。”
蛊姥姥听到柳修说到妻子,心中已然是不喜,再一听他叫自己成全,语气分明是不信她的说辞,便冷下脸来道:“你求我也无用,你若不信,大可搜人。”
话虽如此,谁也真以为蛊姥姥会容许他们搜人。
“她叫秦小怜,自小因为一双异瞳而被村人所弃,生活孤苦。”柳修的神色颇为落寞,他恳切地望向蛊姥姥,“我好不容易与她结为夫妻,却在此分离,蛊姥姥……”
昔日一双巧舌能说的死人落泪,惊才绝绝的儒道大家柳修,早已忘了怎样利用他的无双口才,只会放软语气低声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