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芥一直没有出现过,我也没料到,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就开启了我的噩梦。
林寻艺在跟我分别的那段时间拿到了皈依剑法,诡谲的皈依剑法似乎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样,让他立马跻身一流高手行列。而他还给我带来了一部幻影剑法,他说这跟皈依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处。
我隐隐觉得,他是故意给我找的这套剑法,就好像我俩在修习同一套剑法一样。
那一年天门山庄的庄主三十生辰,我俩都在受邀之列,我本不愿去,因几年前爹娘还曾撮合我跟天门庄主的好事。但林寻艺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俩便也去了。
谁也没料到,天门庄主居然会跟魔教勾结,当天前去的几百个武林同辈都遭到了毒手,我与林寻艺杀出重围,却又被荆芥追上。
荆芥打伤了林寻艺,让我跟他走,我言辞激烈地拒绝了他,我从未想过,那样一个看似温暖美好的男子,竟然就是江湖上传闻杀人如麻的大魔头。
也就是从那天起,荆芥的名号传遍了武林。他那天想要强行带我走,被林寻艺拼死拦住,最后我俩双双坠崖,落尽崖下的深水中。而林寻艺身上的藏宝图也被荆芥所夺。
林寻艺身受重伤昏迷,我照顾了他整整一个多月他才好转过来,醒来过后他向我表明心迹,我也十分欢喜地同意了。
从崖下攀爬上来后我才知道,荆芥曾经大肆派人搜捕我们,搜捕不到就跑到了我家,没问出我的下落后屠尽我家几百口人,而林寻艺的门派也一夕之间从武林除名。
爹的背上中了十三剑,剑剑穿心,而娘被他护在身下,却是震碎心脉自尽了。
我和林寻艺都成了孤儿,我们恨极了荆芥,却奈何他不得,他的武功太高,武林盟派去围攻魔教的几批绝世高手都没再回来。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我们都拼命地修炼武功,甚至纠集了一大批同样身怀血仇的武林人士一起研制阵法。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好几次我们围杀荆芥不成,却也安然无恙。
也就是那时候,武林中开始有了奇怪的声音,他们说我们和荆芥是一伙的,里应外合来伺机屠杀武林同道。
甚至还有人说,武林盟已经在秘密制定灭杀我们的计划。
那段时间,我们不敢再明目张胆露于人前,林寻艺曾问过我怕不怕,我说不怕,爹娘都没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就是丢掉一条性命。
林寻艺听我那么说,突然就红了眼,他使劲抱着我,让我发誓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不要求死,不要丢下他一个人,我答应了他。
那一晚,我被荆芥抓走了。
荆芥把我囚禁起来,他找来很多好看的衣服和裙子,让我穿给他看。他还给我弹琴,问我好不好听,他整日整夜地在我耳边弹琴,我吓得不敢睡觉,不敢吃饭。
他的手指弹得血肉淋漓,他说:“我的手破了,给我包扎吧。”
我哭着求他放过我,或者求他杀了我。他却变得暴躁愤怒,那段时间,他常常在我面前杀人。
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大人,也有小孩,甚至是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亲信。
他杀一个,便问我一次:“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杀一个,便笑:“你想离开我?我不准。”
杀一个,就把那人的眼珠子挖出来扔到我面前,一字一句地说:“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从一开始哭着求他不要杀人,到后来说我愿意留下来,再到骂他是魔头,诅咒他去死,他都仿若未闻,好像那些叫我不要离开的话都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在我快要崩溃到自杀的时候,林寻艺终于来了,他突破了重重阻碍,来到了我的身边,把我救出那个人间炼狱。
他说荆芥暂时出去了,他趁机跑了进来。
我们跑出魔教后没多久,就见到了荆芥,他正被一大批武林高手围攻,他浑身是血,周围也躺倒了无数人。
那一瞬间,我有种可怕的直觉——我所看见的血,没有一滴是荆芥流出的。
荆芥的双手都缠上了手绢,我认出那是我给他系过的两条,手绢已经被血浸湿,他笔直地站着。
他的脸还很干净,就像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那样干净,又温暖又美好,漂亮得像是个观音坐下的童子。
一丝一毫的污垢都玷污不了他。
他回头看到了我,笑了笑,这个笑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笑,好像是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从灵魂里发出的笑,是轻松惬意的。
他说:“不是一直都想要我死?动手吧,趁我没后悔之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近他的,我仿佛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林寻艺握住,他的手冰凉并且颤抖着,但又好像没有。
我一步一步走向荆芥,他就一直看着我,他的眼睛太澄澈,清晰地映着我的样子。
我满脸疲惫,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惊恐,而他却是笑着的。匕首送入他胸口的时候,我都能听见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从他的骨缝间擦过,一直抵入他的心脏。
那颗不知是黑还是红的心脏。
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我几乎都要怀疑匕首是否刺中了他。
我看着他缓缓倒下,他朝我伸手,在半空中又停下,最后垂在身侧。
他张了张口,似乎要跟我说什么,最终也什么都没说。
眼睛,始终没有闭上。
我一下子瘫软在地,周遭似乎有谁在欢呼着,我倒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我知道那是林寻艺。
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这一段噩梦一样的人生,也终于宣告落幕。
后来的一年里,我每天每夜都在做噩梦,荆芥不是我第一个杀的人,他比那些武林盟通缉榜上的人更值得杀,但那些杀完后能拿到赏金的人,从未入过我的梦。
荆芥,却常常在我梦中出现。
他浑身都很干净,唯独一双手鲜血淋漓,他什么也不说,就远远地看着我,然后一直微笑着,直到我从梦中惊醒。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明白过来。
荆芥他,或许并不是爱我。
他只是,太寂寞了。
但我仍旧无法原谅他所做的一切,而我也依旧在噩梦中难以解脱。
直到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女子找到了我,她双腿都废了,坐在木椅上被人抬着。
她让我不要问她是谁,只问我想不想遗忘这段记忆,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要遗忘。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但我也没能忘掉那段记忆,关于荆芥,关于被灭的满门。只是它们全都变成了很平淡的一切,就像是一本书上沉静的文字,再也不能掀起我心中的任何涟漪,我能看到荆芥和我相遇,看到他屠杀我满门,看到他浑身是血,看到他临死都没闭上的眼睛。
但就像看到别人的人生一样,没有丝毫的波澜。
于是,我解脱了。
林寻艺跟我求亲,我欣然答应了他。
林寻艺是个很好的丈夫,他也身怀着灭门的悲痛,却依旧能笑面对我。后来,我们育有一子一女,孩子们的天真和聪慧终于完全把我带出了过去。
我又变回了最开始的自己,仿佛回到了十五岁那年,一无所知又无忧无虑的自己。
好景不长,我偶然间发现了林寻艺跟别人的通信,其中便是西海域的豪气云天派掌门跟他最为密切,他在信中给霍云天讲诉自己的苦闷,讲诉他无处宣泄的仇恨,讲诉他背负的家族重担。
我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是一个好妻子,就连最基本的分享忧愁,他都不愿意让我来做。
于是我开始明里暗里去查霍云天,也是那时候,我猛然发现霍云天居然是个女子。这样一来,我所有的自责和悔恨都像是找到了发泄口。
我要合离!
我无法接受一个背叛的男子与我同床共枕,并且为自己居然被欺瞒多年而感到羞耻。
西海域,西海域!那是我跟他认识那年,他去的地方!他们到底有多少年的私情,谁也说不清!
然而在我准备找林寻艺合离的时候,我莫名晕倒了,醒来后,居然看见了娘。
我发现自己重生了,重生在了认识林寻艺之前。
也是这时候,我心底关于荆芥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那些感慨统统抛之脑后,我脑中只想着一件事——
千!万!不!要!遇!到!荆!芥!
重生之后我原本想赖在家里不走,爹娘却跟前世一样想让我跟天门山庄的庄主结亲,想到那个跟魔教勾结的天门庄主,我果断选择了出走。
谁知道特意挑的路居然还是会遇见林寻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另一个神秘人居然就是荆芥,当时我还想过这样一个英雄少年做侠侣也是不错的。
现在我只想给那时候的自己狠狠一巴掌,幸好只是想想,没做什么后悔一生的事。
然后我便认识了许前辈,一场乌龙之后得知荆芥自小被她收养,是个根正苗红的好少年。我私以为,现今如此讨人喜欢的荆芥会变成那样的大魔头,肯定是跟许前辈有关,或许是许前辈前世的时候罹难,荆芥才会性情大变。
为了武林的安宁,也为了我自己不走上悲惨的道路,我决定跟随许前辈,保护许前辈。我想凭借我前世的境遇,至少能规避许多危险。
却没想到,没多久就跟着许前辈一起落入了魔教。
这时候的魔教还叫月神教,很圣洁的名字。
我进月神教的时候中了剧毒,听说是李顺笙救了我。
李顺笙这个名字实在是耳熟,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他是在我小时候就已经被惊槐杀死了。
我发现比起林寻艺,李顺笙似乎像是个真正的公子哥,他有着柔软善良的内心,偏偏又装成一副风流少年的模样。总是仗着比我大上几岁就教训我,把我当个小丫头。
或许是逆反心理作怪,他不爱我跟着,我就偏跟着。
后来似乎是习惯了,我也发现他每次出任务,都舍不得伤人,可那些人又偏会伤他,我总忍不住挡在他前头。
每每回去,他便会替我疗伤,上药。
不知不觉间,我心里关于林寻艺、关于荆芥的记忆全都淡了,满心满眼都剩下这个叫李顺笙的人。
就是他了吧,我这样告诉自己。
希望重来一次,我没有再选错。
☆、44|四十四
重剑从许香薷的右胸穿过,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成功占据了上风暂时控制住柳念,让其解除炼尸术。
许香薷从来不是一个能忍痛的人,除了被惊槐逮去月神教那次之外,她还从未受过伤。即便是那次,惊槐也是趁机打通她的筋脉,开启炼魂体的法门。
许香薷疼得冷汗直冒,她强撑着站起身。
“别动,别乱动。”荆芥的声音都抖了,他握住许香薷的手,阻止她想要拔剑的举动。而后将她拦腰抱起,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荆芥抱着许香薷直接飞往内城,也不管底下正打得火热,不管是痴痴看着他的柳念,还是生死未卜的柳修他都无暇顾及,一心只想着要赶快找个地方给许香薷疗伤。
荆芥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面前,唯一还有战斗力的隐士丁在其他三个隐士的示意下连忙跟上去。刚追过去没多久,就被一道无形的气刃打中肩头。
荆芥的声音通过内力传过来,含~着隐忍的怒气:“走开!”
隐士丁脚步定住,幽怨地看着几个隐士。
隐士甲:“笨!”
隐士乙:“傻!”
隐士丙:“蠢!”
隐士丁翻白眼:“怪我咯。”
三隐士忍无可忍,三只脚一起踹过去:“还不快去,教主夫人丢了看你怎么办!”
流沙城内现在基本上没有几个人,听到动静的大多都去了西通道参与驱赶傀儡的战斗,不论是外海大陆还是风云大陆,临阵脱逃的人总是很少。
即便是最胆小怕事的人,也少有能做出独自逃生的事来,这大概是两个大陆唯一的共同点了。
胸口的重剑虽不致命,却也把许香薷伤的不轻,荆芥一路行来尽量放缓脚步,生怕颠簸让她更加难受。
封住她身上几处大~穴,荆芥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修养了,从某家客栈二楼窗户直接跃入。
荆芥身量高大,看着偏瘦,躺在他怀里的许香薷却清晰感受到他强~健的体魄,男子气息萦绕在她的鼻端,她抬头看见荆芥紧抿的薄唇。
伸手他快要打结的眉头,许香薷忽然笑了:“你长大了。”
正要把许香薷放在床~上的荆芥手中一顿,脸色由阴转晴,接着便是狂喜:“香薷?!”
他收紧双手,还有些不确定:“你回来了?”
“嗯。”许香薷应道,“我回来了。”
荆芥抱着许香薷原地转了好几圈,最后脑袋埋入她的头发,身体微微颤抖着。
许香薷道:“这么大的人了,不要哭鼻子。”
荆芥沉闷地回道:“没有哭鼻子。”
许香薷:“让你久等了,对不起。”
荆芥好一会儿才道:“没关系。”多久我都会等你。
“那么……”许香薷深吸口气,艰难地推开荆芥压过来的肩膀,嘶声道,“先放开我再说。”
剑尖被荆芥一时情急下压住,在许香薷的胸口里往后推了几寸,即便是封住了一些穴~道,也疼得她脸色发白。
在跟许香薷分别的三年间,荆芥揣着要找到她的执念一直在闯荡江湖,他打败过很多人,并且牢牢记住许香薷说过的话。
欲速则不达、量力而行。所以这三年来,他几乎没有受过伤,但是疗伤的本事却是学得很好。
江湖上关于荆芥一直都是褒贬交织的,他喜欢跟人比斗,战斗起来让对手总误以为会被斩杀当场,但最后也不过是受些小伤。荆芥会给那些受伤的对手治疗,甚至还赔上一些汤药费,所以江湖上又称他为雅侠。
许香薷虽然走了,她的书坊却还一直在很好地运转着,就连《英雄录》香姑也一直在帮忙收集整理,只盼着哪天许香薷回去,还能继续修订增新。
取剑的时候,荆芥的手一直在抖,许香薷忍无可忍地拂开他的手:“你再抖,我这肉都可以拿去包饺子了。”
言毕她心一横,眼一闭,朝自己胸口一掌打去,那重剑就从肉中被震出,落在地上发出钝响。
荆芥的左手因为握了剑锋还在流血,但他还是固执地要先给许香薷疗伤,剑被震出后,他便要去剥许香薷的衣裳。
许香薷咳了几声,一把打开他的手:“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荆芥认认真真地点头:“给你上药。”
虽然风云大陆上并没有什么男女不授受不亲,男尊女卑,女之必须要洁身自好这类带着性别歧视的思想,但最基本的尊重还是有的。
“荆芥,女子的身体在没经过她们允许之前是不能去触碰的,这是作为一名绅士最基本的修养。”许香薷指了指自己血淋淋的右胸,继续道,“尤其是裸~露的肌肤。”
荆芥征住,他不再是之前那个懵懂少年,自然听懂了许香薷话里的意思。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注意到许香薷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他的神色,便又将手指覆上她的肩头:“你受伤了,不一样。”
略微冰凉的指尖拉开衣裳,白~嫩的肌肤滑入荆芥眼中,视线下移,许香薷整个前身已是鲜血淋漓。
所有旖旎的念想都顷刻间消失殆尽,荆芥把许香薷按在床~上坐好,嘱咐她不要乱动,自己则飞速破窗而去。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荆芥就拖着一人再次破窗而入,那人一时不察踉跄了好大下才站稳。
临时被抓包的霍云天将黑斗篷扯开,怒道:“荆芥!有没有人教过你要对女孩子温柔一点!”
许香薷因为体力大量消失而斜靠在床头,她轻声道:“有。”
荆芥还未来得及解释,霍云天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搂住许香薷的双肩,激动道:“许香薷!你还活着?太好了!”
巨大的拥力下,许香薷被迫倒在床~上,疼的她狠是吸了口气。
“《月华实录》你带了吗?带了吗?快给我看看!”霍云天尤不死心地直接扑在许香薷身上,语带急切,“给我看看吧!”
《月华实录》是许香薷在自己写的小说中杜撰的医书,将其描绘得神乎其神。估计霍云天是看过她的小说了,或者听人提起过,所以才会这般激动,还信以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