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足、左腕、口心、后背皆有伤,一身桃红色的衣裳被从伤口窜出的嫣红染得更为鲜艳,她方才一击本就是强弩之末,现下倒在地上,重重地喘着气,竟起不来了,乍看像是地面上平白地开出了无数朵桃花,层层叠叠地分外好看。
喘了好一会儿气,游莹才发出声来,眼睛瞪着偷袭她的阿衡,恶狠狠地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货!”
阿衡低低地笑了两声:“小姐你待少爷如此,我又岂会有好下场,我不过是先下手为强罢了。”
说罢,阿衡看了眼游商的已变作一具白骨的尸身,这一眼似有万般柔情。
游莹嘴唇一动,阿衡的鞭子却逼到了喉间。
“小姐你可别想逃跑,你若是跑了,少爷在下头该孤单了”阿衡语笑嫣然地道,“这鞭子是你亲手喂的毒,我就用这鞭子送你最后一程可好?”
游莹也不求饶,闭目待死。
鞭子迟迟未落下,她的耳畔却传来一把慈悲的声音:“这位姑娘你莫要造杀孽,此人就交给贫僧罢。”
声音的主人走到了游莹跟前,袖子在她周身拂了一下,登时她身上的伤口竟全数愈合了。
游莹站起身来一看,却见来人是一个僧人,手指拨动着念珠,面目清秀。
她不由地倒退了一步,恐惧地道:“我不回去!”
枳怀方才被阴气伤着了,此时脸色微微苍白着,他扫了眼时绛渐行渐远的身影,而后走到游莹面前道:“你百年前逃离天庭,作乱人间,现下又犯下杀孽无数,你可知错了?”
游莹笑道:“时绛杀我夫君,又毁我容貌,他既无罪,我不过杀几个凡人,又何罪之有?”
“他昔日代表的是天道,自是无罪。”枳怀叹息道,“你却是逆天而行。”
“既是如此,你且在此处将我□□罢。”游莹仰头盯着枳怀,面上一分惧色也无,苦笑道,“我可不愿意上天庭受审。”
“你对外宣称芒山游商有一味药可以令人羽化登仙……”枳怀沉声道,“不少上不了天庭的散仙近日死于芒山附近,可是你杀的?”
游莹脸上露出甜腻的笑容,声音也越发柔媚:“是他们太过无能了才落到我手里,死了又有何可惜?”
枳怀见她执迷不悟,口中打了句佛语,手指一动,变出一条捆仙绳来。
游莹向后退了几步,一把将阿衡手中的鞭子抓在手中。
阿衡方才被枳怀以法术定住了,轻易地就被夺去了鞭子,现下不知游莹所欲为何,身体又动弹不得,只两颗眼珠子恶狠狠地瞪着游莹,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
游莹却退至方才的那株枯树下,背脊靠着粗糙的树干,而后伸手温柔地抚摸着鞭子。
鞭子上的毒发作极块,一下子她指尖的皮肉就消失无踪。
忽地她想起来了什么,她用牙齿咬破一根完好的手指,将血涂在树干上。
片刻之后,她的左臂已无一点皮肉,袖子里只余下一根白骨,看起来空空荡荡的。
一盏茶之后,她将彻底地变作一具白骨。
死于自己所制的毒确是不错,可惜竟未在死前杀死时绛为夫报仇。
游莹如此想着,身体从树干上滑落下来,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枳怀依旧站在远处,脸上带着点悲悯。
游莹小半具身体都已化作白骨,身后的枯树却长出了鲜嫩的枝丫,枝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茁壮着,之后,枝丫上长出了翠绿的叶子,叶子间又生出了小小的淡粉色的花苞,花苞迅速丰满起来,眨眼间,满树的花苞都绽放了开来。
春风吹拂着花瓣,馨香就着春风送入了游莹的鼻息。
游莹心道:夫君,我允你一树桃花,你生前未得见,如今应早已投胎转世去了罢,不过这一树桃花,我就当做你瞧见了罢。
枳怀看着这一树桃花,缓缓地走到游莹跟前,低声道:“桃花仙子,你和贫僧回天庭受罚罢。”
说罢,枳怀伸手将一颗药丸喂入游莹口中。
游莹不愿咽下,怨恨地盯着枳怀,枳怀叹息了一声,用力拍了下她的背脊,那颗药丸便滑了下去。
药丸入腹,游莹原本已化作白骨的半具身体,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好了。
此时,柔和的春风竟不知为何暴烈了起来,将一树桃花吹得花瓣零落。
不少花瓣就落在游莹身上,游莹看着失去了生命的落英,又看看眼前满面慈悲的枳怀,觉着自己方才的行为如同被戏耍而不自知的猴儿一般,可笑得很,在枳怀面前,她竟连自我了断也做不到,登时悲从中来。
枳怀指了指游商的那具尸骨,蹙眉道:“这便是你夫君的转世,他上一世因你而死,这一世还你一条命,你们的缘也就了了。”
游莹百年前从天庭私逃,十数年前遇见游商,游商待她极高,俩人便做了结拜兄妹,游莹为了逃脱天庭追捕甚至随游商姓游,但于她而言,游商不过是个称手的物件,却没想到竟是自己夫君的转世!
游莹嘴唇动了动,瞪着枳怀,尖声道:“你莫要戏弄于我,他如何会是我夫君的转世!”
“他若皮肉仍在你倒是可以看看他的后颈是否有颗朱砂痣。”枳怀叹息道,“可惜他被你养出来的吸血虫子吃了个干净。”
游莹双腿一软跪坐在地面上,面无表情,片刻后,又哭了出来。
她哭了一阵,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将尸骨揽在自己怀里。
她之所以吸取散仙和凡人的精气不过是为了偷上天庭,去看一眼那轮回镜,看看夫君到底这一世是如何模样,多少年纪了,是否娶妻,是否已儿女绕膝……但如今……
她将尸骨抱到桃花树下,以十指挖了一个坑,将尸骨放于其中,又将土掩埋上。
而后,她将双手伸到枳怀面前,哑声道:“你绑罢,我随你回去。”
枳怀见她十指皆是鲜血淋漓,心下不忍,道:“你若应允我不寻机逃走,你就不绑你。”
“那就多谢上仙了。”游莹朝枳怀福了福身,低首时眼底却泛起点冷意。
第40章 春分篇·第一章
这日是二月十七日,顾出白十六岁的生辰。
但顾出白自下了芒山,已有三日了,却未曾醒过。
顾出白身上的伤口还未愈合,雪白的纱布时不时地就要渗出血来。
时绛寻了全城最好的大夫,对于顾出白的久而不醒皆束手无策,只开了些药,便告辞离去。
黎三行由于另有要事已向时绛及时青告别。
时青本是在赴京赶考的路上,听闻了芒山的成仙之药,才匆匆来的芒山。不过因为他顾出白昏迷不醒,他也顾不得延误考期,而是忙于照顾顾出白,只捎了封书信给等在镇里的桐雨。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来了,时绛手里拿着热乎乎的肉包子走了进来,登时斗室内皆是肉香。
时青侧首看了眼时绛,把顾出白额头上的汗巾取下来,过了遍水,又轻柔地覆在顾出白额头上。
随后,时青端起脸盆,柔声说了句:“我去换盆水。”便推门出去了。
时绛把肉包子放在顾出白床头,俯下身,摸了摸他的脸颊,触手的肌肤透出来的温度几乎要把他的手都烧伤了。
昏迷中的顾出白皱着眉,低低地呻/吟着。
时绛脱去顾出白的衣裳,仔细地将给他换了药,又缠好新的纱布,才坐在他床头,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
顾出白在病中,面色嫣红,本来山水画般的眉目染上了颜色直把外头的桃李都比了下去。
“生辰吉乐。”时绛凑在顾出白耳边低语道,“出白,我给你买了你最喜爱的肉包子,你快些起来吃罢,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顾出白自是不会有任何回应。
忽地,时绛听到一些动静,快步走到窗边,将窗子打了开来。
窗子一开,一只白毛狐狸利落地从外头跳了进来,落到地面上,变作一个白衣小童。
小童朝时绛行了个礼,用稚气的声音道:“君汝姐姐已经回到族中静待时公子。”
时绛颔首,回道:“我知晓了,请回复君汝,我明日便到。”
君汝善歧黄之术,时绛前日下山觉察到顾出白情况有异,便将顾出白交付给时青,自己御剑去狐族寻君汝,却没想扑了个空。
狐族离此处不算远,若御剑前去,不过眨眼的功夫,但眼下顾出白昏迷不醒,时绛只得向店家要了一驾马车并一些清水干粮。
待一切收拾妥当,时绛才去向时青作别,却没想时青却执意要同行,时绛只得带上时青。
时绛、时青和顾出白到时,已是夜半。
马车停在一颗杏树边上,时绛下了马车,在杏树枝丫上扣了两下。
片刻之后,君汝凭空落在三人面前,含笑道:“时公子寻我可是有要事?”
话音刚落,君汝手法极快地扣住了时绛的手腕,而后道:“时公子是要寻我看病么?”
时绛将手腕抽了出来,指了指马车道:“不是我要看病,你去瞧瞧出白。”
“原来如此。”君汝沉吟了一声,又看了时绛一眼,才去看顾出白。
君汝仔细查看了一番,蹙着眉朝时绛道:“时公子,你们先随我进去罢。”
时绛抱着顾出白,随君汝入内。
时青并不知晓君汝的本相,只知时绛是为了顾出白的病才来的此处,虽觉得此处有些诡异,却不言不语地跟在后头。
君汝带着三人来到诊室,指了指床榻道:“时公子,你将顾公子放下罢。”
时绛依言将顾出白放在床榻上。
君汝以手一一抚过顾出白的伤处,沉思了一阵,才道:“时公子,顾公子昏迷不醒应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且他的手筋有所损伤,需尽快接上。失血过多配些药养养就可,手筋接上也不困难。但他的伤口并不能以法术治愈,你可知晓缘由?”
时绛叹了口气道:“他少了一魂一魄,投胎前,他便魂魄不全了,且他余下的二魂六魄怨气太重。”
“那你可能寻到他的一魂一魄?”
时绛摇摇头:“我虽知晓他的一魂一魄在何处,但却取不出来。”
“既然如此……”君汝无奈地道,“他的恢复能力比凡人都要慢上许多,我就算开最好的药,他怕是也要三五天才能转醒。”
“那便劳烦你了,君汝姑娘。”
时绛有些累了,将顾出白交予君汝后,便推门而出。
天上的玉盘亮得很,洒在地面上,照得几乎恍如白日。
时青跟在时绛身后,致歉道:“都是我的不是,才连累了顾公子。”
时绛回首,朝时青露出一抹极其疲倦的微笑:“并不是你的过错,出白斗不过桃花妖是他修炼不够,他虽然常常偷懒,但天赋极高,然而由于他少了一魂一魄,就算他天赋再高,他修炼起来,都要比常人困难许多,归根结底,是我的过错,你莫要责怪自己。”
说完,时绛背过身去,费劲地将咳嗽压下喉咙,而后难受地用手揪住了自己心口的衣裳。
时青盯着时绛的背影看了一阵,直看到那背影消失在转角才作罢。
他已然发觉时绛身体不适,但时绛不说,他也就不点破,毕竟时绛是修仙人,应无大碍。
他抬头瞧见前头有个亭子,便缓步走了过去。
亭子中间有张石桌,石桌上放置着一张琴,琴是乌木所指,古朴而雅致,应是有些年岁了。
随意动主人家的琴并不合适,但这时,时青却像是着了魔一般,坐在古琴前,拨动琴弦,清澈灵动的曲子便从他的十指流泻开去。
一曲未毕,不远处却有人拍起手来。
时青抬眼看去,那人一身玄衣,眉目俊秀,在月色下颇有风华,就这一眼,他便乱了心弦,心一乱,曲子自是弹不下去了,只得作罢。
他闭了闭眼,又去看那人,却见那人本来所在之处空空如也。
应是自己犯了魔怔罢,时青嘴角扯出一抹苦笑,萧漪哪里会出现在此处,就算萧漪真在此处又岂会在他面前现身?
时青站起身来,回房歇息。
第二日,时青洗漱完毕推开房门,被小厮迎去饭厅用早膳。
饭厅的角落处放着不少小碗,碗里满满的吃食。
坐在时青对面的君泊一拍掌,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小狐狸,将那些小碗占了个满满当当。
时青对于一下子窜出这么多幼小的白狐有些吃惊,毕竟白狐本就少见,他疑惑地抬眼去看坐在他身侧的时绛。
“君泊。”时绛指了指时青朝君泊道,“这是我胞弟时青。”
“胞弟……”君泊长得粗犷,盯着时青的眼神虽没有恶意,看起来却并不友善,看了好一阵,直到时青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他才笑道,“既然是时公子的胞弟,也就是我的亲弟弟,在我的地盘,你莫要客气,缺啥就同哥哥我讲。”
时青点点头,道:“多谢。”
坐在君泊身旁的君汝看起来有些疲倦,但她仍是冲着时青笑道:“我是君泊的妹妹,名唤君汝。”
这一对兄妹外貌实在迥异,时青微微有些吃惊。
他的吃惊尚未按下,却听身旁的时绛道:“他们不是凡人,乃是狐妖。”
时青看看面前的一双兄妹,又看看那些争抢着吃食的小狐狸,心道:怪不得此处有这许多白狐幼崽。
忽然,有一把熟悉的声音像是春风一般拂在时青耳廓上:“抱歉,我来迟了。”
来人正是萧漪,时青盯着萧漪的面容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去用餐。
萧漪却半点不理会时青的视线,反是对君汝笑道:“昨日睡得不好,今日竟起得晚了。”
君汝回道:“倒也算不得晚。”便为萧漪取了副新的碗筷来。
萧漪这时才抽空扫了眼时青和时绛,而后对君汝道:“是来了新的客人么?”
君汝点点头,指了指时绛道:“这位是时绛时公子。”
时青面上一片平静,左手的手指却揪着时绛的一点衣袖细细地打颤着,因为用力过猛,连指关节都泛白了。
时绛安抚地拍了拍时青的手背,才向萧漪伸出手去,微笑道:“许久不见了。”
“这位公子,我与你应是初见罢?”萧漪眼眸中染上一丝疑惑,“我们曾在何处见过么?”
“那就失礼了。”时绛伸手朝萧漪袭了过去,直逼他的脖颈。
萧漪后退几步,堪堪躲过。
萧漪既退,时绛便再进,逼上前去,又是一击。
退无可退,萧漪一跃,落在时绛身后。
时绛却在他还未站稳之时,又闪身端坐回木凳上去了,仿若方才的交手并未发生一般。
萧漪却被他弄得不明所以,问道:“时公子,我们可是有过节?”
因方才萧漪眸中的疑惑极为真切,时绛为求证萧漪是否是他在青橙镇遇见的蛇妖才动的手,动手间,他已瞥见了萧漪后颈的伤疤,正是他取出骨心锁的位置,此人确实是萧漪,只是……时绛致歉道:“你与我之前一个故人长得极为相似,我已许久未和他过招了,因此才出的手,却没想认错了人,实在抱歉。”
萧漪微笑道:“原来如此,我怕是比不得公子的故人,我可接不下公子几招。”
时绛看了眼时青,道:“这是我胞弟,时青。”
“我唤作萧漪。”萧漪温和地道,“请两位时公子多加照拂。”
时青咬了下嘴唇,展颜道:“萧公子,说笑了。”
萧漪不想同自己再有所牵扯才装作不识得自己罢?
时青这般想着,极为沉默地将吃食全数送入腹中,但眼见瓷碗见底,口舌中却无半分滋味。
第41章 春分篇·第二章
早膳过后,时青随时绛和君汝去探望顾出白。
推门进入诊室时,却发现顾出白不见了踪影。
顾出白昏迷未醒,显然不可能独自离开此处,那是谁把他劫持了?
时绛见状,脸色大变,快步走到顾出白所躺的床榻前,手指按上床榻,万幸其上尚有一些温热。
他又将诊室环顾了一圈,而后一个转身追了出去。
诊室内一如昨日,并未有任何不同,时青询问身边的君汝:“君汝姑娘,请问若无你的带领外人可否随意进入府内?”
人是在君汝的诊室丢的,此时君汝正上上下下寻找蛛丝马迹,见时青发问才道:“要入此处,要么是我族族人,要么有我或者我兄弟姐妹的带领,不过现下族内只有我和我兄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