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儿——”那一声低哑暗沉蕴着最浓烈的情绪轻擦过薛宝珠的耳畔,激得她身子一僵,随着那晕开的熟悉冷香盈满车室,熟稔到令人想落泪。
可薛宝珠也只是僵硬片刻,便从他怀中挣了出来,目光沉沉打量着正坐的俊朗男子,光线微暗,那人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累,可一双野兽般的眼眸却亮得惊人,此刻牢牢攫住自个的身影,带着明显的侵占意图。
薛宝珠在那般注视下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恼怒,红唇启合,“我是该叫你裘和呢,还是裴大公子?”
“你喜欢哪个便叫哪个。”裴劭仿若完全没听出她语调中的嘲讽,绷着一本正经道。
薛宝珠却是气噎得很,贝齿咬着舌尖,什么叫喜欢哪个叫哪个,岂不叫的那个就是自个喜欢的,又给占了便宜?她心中哂笑,冷淡的瞥了一眼后索性闷声不语。
裴劭见真惹恼了人,有些贪恋地看着少女染上绯红的面庞,分别数月,着实想念这人想念得紧,这番见着自然不肯放人,将人紧紧搂着。
这距离委实太近了,薛宝珠稍一侧头便能感觉他的呼吸落在自个耳根那,带起酥麻颤栗。薛宝珠扭动半晌都没法从那人钳制下脱身,那力道好像要把自个嵌到他骨血里去,那砰砰剧烈跳动的地方紧紧挨着,她又想起那段昏天暗地的日子来,愈发觉得难以忍受费力挣动起来。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那低哑的声音就贴着她的耳畔,近乎撒娇的,全部力量押注在了自己身上。
薛宝珠侧头看向他阖上的眼,纤长的睫毛落下细密阴影,下眼睑的青黑一览无遗,薛宝珠无意识地伸出手,摸到下巴那一短撮的扎人触感,想起这人上回这么不修边幅的模样还是因为自己……
裴劭握住了那只在自己脸上的手,依旧阖着眼,嘴角却是微微翘起,“本来想办完了事就去找你,却没想过会拖这般时长,你生我气也是应该的。”
“你……找我做什么?”薛宝珠神色复杂的抿紧嘴唇,竭力忍着心中酸楚,还是那眸光微闪还是泄露了内心境况。“你不该去找苏小姐么,毕竟你们都要成亲了。”
“主上,此刻不是叙旧的好时机。”尹奉的声音从马车外传了进来,携着一丝警戒与焦灼。
薛宝珠经提醒陡然想到方才追着自己的大汉,若非裴劭及时出现只怕自己……后涌起的恐惧叫她喉咙紧着发问,“那人还追着?”
“唔,小掌柜现在才想起问是不是晚了点呐。”尹奉的声音响起,待听得里面一声警告的咳嗽后连忙收敛,正经回道,“属下已经将人甩下,不过小掌柜现下跟着我们还是不大方便,前面就到莫府了,还请小掌柜暂时忍一忍与我们主上分别之苦,用不了——”
“说的什么混话!哪里来的分别之苦,前头是我自己瞎了眼!我薛宝珠跟他半分关系都没有。”薛宝珠气着这人行径,心底当了他是想享齐人之福,愈发恼怒,哪里还肯让他底下人说这话玩笑自己。
“宝珠儿,别说气话——”裴邵极尽温柔地哄她,“我知道你心里头还想着我。”
薛宝珠深深凝着他,却是咬牙切齿:“世上歪脖子树千千万,我何必要在你这一棵上吊死两回!”
裴劭看着她生动眉眼,近乎贪婪地看着,眉眼蕴了深深笑意,“等我回来。”
“不等——!”
等话一落,薛宝珠便察觉马车停驻,飞快地跳下了马车,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莫府。
几乎是同一时刻,尹奉驾着马车绝尘而去,竟是连一刻都不等的。
薛宝珠站在门里头,隔着阖上的大门听见那动静怔了怔,搭在门后的手又缩了回去,目光垂落处竟从自己袖子一处瞧见了浸润的殷红,明显是方才蹭上的,他……受伤了!
呆愣不过片刻,方芳便从苑儿里奔了出来,两只眼睛哭得红红,看见薛宝珠陡的站住,眼泪又开始往下掉,猛地扑过去抱住人,“宝珠姐你没事太好了!”
莫大娘跟在后面本来想让人拦住方芳,这丫头哭啼着跑回来说宝珠出事,可一听宝珠还没回府又要往外冲,她都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就看到俩丫头抱一起,“这是咋的了,发生什么事了?”
薛宝珠回过神,轻轻拍了拍方芳后背,思量后自是不肯说出来吓了她们几个,只同莫大娘道,“没事,走散了,方芳吓着了而已。”她思来想去只想到了在荆州的遭遇,生怕还是冲着自己来的,住在青彦哥这算是安全,只想着与莫大娘她们一道就不出门了,等过了厨艺大赛再说。
她这厢自以为是以为避开便无事了,可有人早放在心中当紧要大事来办,私下一查果然差不多端倪,紧着又告知了莫青彦。不过这些都要另说,薛宝珠却是不知情的。
做了这决定,薛宝珠便真的就窝在了莫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将心思花在了最后比试上。也是凭着那,脑海里关于那人的才不至于成日呼啸翻涌,搅得心神不宁。
偶尔宋玉致会向她请教,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做不来繁琐的,就是讨教些滋补的汤汤水水,给莫青彦做宵夜吃。
这晚,俩人正在厨房里捣鼓排骨莲藕汤,这时节正是吃藕的时候,藕节鲜嫩多汁,用土法煨汤,排骨是不用焯水的,只用浸泡,反复换水以去掉血水。去血水后的排骨在锅里炒香,再放进汤罐子里和莲藕一块煨。
煨好的汤水用砂锅盛着,虽然飘着点点油花,但是一点不油腻。排骨软烂,轻咬即可脱骨。里头加了的菜料也因为吸足了肉汁,变的非常美味。
薛宝珠舀着吃自个那碗,不住点头以示赞赏,“汤鲜味美,青彦哥有口福了!”
宋玉致闻言浮了一抹娇羞神色,依旧是容易害羞的,“你大哥这阵子忙到很晚,我才想着给他熬点汤水补身子。”
“唔,补身子呐,我为司家大少爷做药膳可传了些名声出去,还专门有人来询过补……咳咳那方面的,嫂子可需要?”薛宝珠故意噙了一抹坏笑打趣道。
宋玉致怔愣,樱唇微微张着,好一会儿反应过来薛宝珠说的,登时羞恼地嗔她一眼,“你一个未出阁的怎好……!”
“这里不是没外人么,我看莫大娘也想快点添个曾孙子,我也好早日抱上小侄子呀!”薛宝珠躲了躲,一副我可说的实在话模样。
宋玉致忽然想到头一遭见面就叫这小妮子调戏,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晓得说是说不过她了,绯红着面儿自顾将砂锅装呈到木漆托盘上,“你就同我耍贫罢,等会儿我就跟祖母去说,你这十四的年纪叫她给你张罗张罗亲事,我那本家兄弟老实,正好缺个俏灵灵的媳妇儿!”
“……别啊,嫂子!算我说错话了,您可千万别忙活这!”薛宝珠连忙搁下瓷碗求饶,一点不想受那番折腾!
宋玉致来了兴致可不管她怎么说的,端着托盘便往莫青彦书房那去。薛宝珠跟在她后头一块出了厨房,也一道去寻莫青彦,旁人她没说,可今儿这桩她还是想请莫青彦打听打听。
“我那表弟今年正好十八,与你年岁相差不远,个子高高的,也是个读书人,十三岁中了举人,家境不算富贵,可也是能温饱度日,你可想想好,回头我也能书信安排你们见上一面。”宋玉致觑着薛宝珠仔细说道。
薛宝珠脑海中的画面却从被追杀的转作入了马车后的,有些心不在焉,半点没听进去宋玉致说了什么,只含糊点头虚应着。
“那你是答应了,这样好,我正想回娘家一趟,到时和祖母一起同你回去,要是能成也算了了一事了。”宋玉致也是把薛宝珠当亲妹妹了,常听莫大娘念叨宝珠一人咋办自是上了心。
莫青彦领着一人走过来的时候只听了一言半语,“宝珠答应你什么了这么高兴?”一壁替她将手中的方托盘接了过去。
“青彦你可还记得我那三表弟,模样还不错,重点是人好,你看配宝珠如何?”
“咳——”莫青彦忍不住咳嗽一声望向身后。
薛宝珠早在瞧见来人时就已经僵住,待听完宋玉致所言,便叫一道高大身影罩住,那人朝莫青彦的方向一点头,“我过会去找你,先解决下家事。”
宋玉致看着宝珠被掳走,怔怔盯着那方向,“……那是什么人,什么……家事?”
“后院起火,你点的。”
***
月上中天,盛夏的夜里褪了几分燥热,迎着晚风,映了一地的树影婆娑,沙沙作响。
“表弟?”男子狭长的眸中压不住的怒意,浑身映照月色清冷散发阵阵寒气。
“……”薛宝珠没有想到两人会这么快又见面,等反应过来觉出他语调中的愠怒质问,那句你伤如何当即咽了回去脱口道,“与你何干。”
裴劭往前压进一步,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他的气息拂在她的耳畔,敛声道,“宝珠儿,除了我你休想嫁给别人。”
薛宝珠叫他眼神里的凶悍惊住,如此激荡浓烈的情感一丝不掩,携着惊怒与一丝难以掌控的害怕。
深夜最能勾动人心底的情绪,薛宝珠心底生出一丝妄念,丝丝缕缕发散便构成细密巨网网住了自己。
“裴劭——”
看着那双清亮眼眸中升腾起的晦暗,裴劭袖下的手轻轻一动,下一瞬便揽住她后腰抵向自己的身体,以吻缄唇,不想从她口中听到什么不想听的话来。
薛宝珠只来得及看见那放大的俊脸,紧咬着牙根不肯松开,他便用力地吮吸着她的粉唇,直到她痛得轻呼出声,他的舌头顺势强势钻入她的檀口中,攻城略地。
薛宝珠不知他发什么疯,这般模样仿若变了一个人,又似乎有迹可循,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性子。耳畔还回响着他那句话,他要自个作他妻子是指携手白首的那种,还是一时的替代品,又或是三妻四妾里的其中一个?
“还能分神想别个?”裴劭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危险,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在她脖子上的肌肤摩挲着,他的手指有些粗粝,在她柔嫩的肌肤冷不防打了个颤栗,升腾起异样感受。
薛宝珠咬牙不受他蛊惑,一念及当日他抽身离开的那样突然自己却为了肝肠寸断,反倒今日还有脸来撩拨自己?薛宝珠挣扎了几下都无济于事,秀眉越拧越紧,心头怄着的一口气叫她忽然扬手打在了裴劭的脸上。
一切都停止了下来。
裴劭凝着眸看他,眸色翻涌幽深似渊。
薛宝珠这样对着他的面容,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紧咬着的牙在咯咯打着颤,也叫人辨不清到底是因为打了人意外自己打了还是因为紧张懊悔所致的。“裴劭!”她喊着他的名字,其中更多是警告和不能释怀怨念。
“宝珠儿……”裴劭如何体会不出她话中的意思,执着良久,不由放柔了声音。他抬起手抚了抚她脸颊上的泪痕,方叹声道,“你别再恼我了,要我做什么都成。”
薛宝珠看着她的面容,真叫是清隽俊逸,若是平日里他勾着嘴角笑一笑,也多的是为他神魂颠倒的人,何况如今这般一往情深的向自己。可是……念及当日他走的潇洒,自己却为了“情”这一字尝遍了伤心。他这是能这样,对着你的时候便能叫你觉得自己是他生命当中最紧要的人,可等到他要离开的时候,却能这般轻松坦然的抽身。
难道,在他心中,自己就是个没有气性的?就能任由他哄哄就顺势依了她的人?薛宝珠咬着牙笑,她盯着裴劭,语气异乎寻常的冷静和疏远:“裴大少爷时隔这般久可是都处理好了,又处理了些什么?”她刻意咬重了那两字,仿佛千言万语都包含进了这两个字当中。
裴劭张口欲言,转瞬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想了想沉吟道:“宝珠,我让等我回去安置,一拖就拖到了现下,你怪我是应该,当中缘由我定会告诉你,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庞系的案子牵扯越来越多,裴家最后会如何他也不敢赌,若最后……
薛宝珠叫他这话说得好笑,安置什么,安置她还是安置苏温,她心中一直在等着裴劭一个解释,可如今这人却还给不了自己,他说此时不适,难道他裴大公子要解释两句话还要选个良道吉日不成?
“你永远都这样自我,凭什么我就得等着你的解释?裴劭,你未免也太自信,是笃定了我就非得要等着你一句解释?”
“宝珠。”裴劭皱着眉头,晓得现在正当是薛宝珠在气头上,只怕自己是多说多错,反而不如闭口了。他驻足看着薛宝珠,一会过后才道:“我下次再来看你。”
薛宝珠撇嘴,转过身进了自己屋子,气恼至极下又恶狠狠的关了房门。她径直背身对着大门坐在桌前,咬着下唇生气,连喝了两大杯水才稍解了心中的郁结不快。
不多时,方芳瞧了门从外头进来,“宝珠姐姐!你猜我方才瞧见了谁!”她一脸的兴奋和意外,只好像是急匆匆的来给薛宝珠报信来的。
不肖想薛宝珠便能知道她所说的是谁,她正是恼裴劭的时候,连他的名都不想听见,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制止,方芳那话匣子却已经让打开合不上了。
“我看见裘大哥了!裘大哥竟然在京城!而且我看见他和莫大哥一道去了书房!”方芳半点没察觉薛宝珠脸上的异样,一股脑的要将自己方才所见所闻都告诉薛宝珠。她正亲眼目睹了薛宝珠在裘和离开的那一阵的伤心,这会终于见着他人了,哪里开心的道理。“我还只以为是我没瞧清楚,想要跟着过去看的时候裘大哥和莫大哥两人一道去了书房,我见到外头有人守着,便没能进去。”
薛宝珠先前都是无动于衷,等到说到最后一句终于起了疑,“书房?”
方芳很是确定的点头,“不错,正是书房,我瞧见是两个人一起进去的呢。”
薛宝珠心中暗道既然是要去到书房,那肯定两人是要商量要紧事的了,若是寻常会客,根本不需那地方去。只是他跟莫大哥又有什么好商量的?他二人一个为商,一个为官,应当是无所牵连才是。
薛宝珠转念想到莫青彦这阵子都在查办军火案,早已经是一连数日不能归家,怎么的今日回了却恰好裴劭上门来了?她心中不禁慢慢有了一个猜想,会不会……裴劭也跟军火案有关?
裴劭跟军火安有关?
薛宝珠越想竟越是肯定是这想法,然而真要论起证据来她也是半点没有的,只是凭借这前后发生的事揣测的罢了。然而,薛宝珠还是想不通,倘若裴劭身涉军火案,他又如何能同莫青彦一个查办案子的多有纠葛?无数个问题缠绕在薛宝珠的心中,反而将先前的怨怒一点点消退了下去。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再说裴劭同莫青彦这边,二人入50 了书房便隔书案而坐。莫青彦的书房十分清雅,三面墙都坐了书柜,满满当当的搁了书在上头,更是显出了他的清正之气。
裴劭当先开了口,只是眉头一直拧着不放,好似将要开口说的事十分棘手难办,“庞应龙现在可还在宫中?”
“陛下亲自叫人关着,便是我等也不能见上一面。”莫青彦道,“可恨庞氏在京中势力太盛,即便是临进城门才放出了庞应龙的消息,没想到城中才接应的兵马中还有他家的人。”
“庞应龙只消没死,便还有机会。”裴劭沉默了一会道。
莫青彦不置可否,这桩案子涉及国本不得不严办,可庞氏一族已经是盘踞朝堂势力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如需撼动非得有十成十的把握。“只是那日入宫之前庞应龙叫人行刺,那时候偏是一堆黑衣人也动了手。这庞应龙只怕是要当后来那群同样是来杀的人是劫囚来了。只怕他转了心意,会咬死了不认罪等庞氏本家的人的出手救他了。他是再好不过的人证,倘若不是他亲口指认,只怕陛下光看那些证据并不能真的下了治罪庞氏的决心。”
“莫兄不用担心。”裴劭先前做生意同这人打过几回交道,早将这人的心性摸了个八丨九不离十。“他如今叫陛下亲自关着,这便是最好的结果。既然我们不能知道他的下落,庞氏那群人自然更无从下手。活着的人到底比死了的人更具有威慑力。”
活着的人比死了的人更具有威慑力。莫青彦眼中忽然一亮,是了!他心中早在这一念之中生出了大概的计划,便同裴劭笑道:“真是多亏了裴兄的提醒。”
裴劭摇头,又取出了怀中一叠密信,“这都是我在那搜集的资料,如今吴大人在北面身边叫庞氏一族布了眼线,所以才由着我带上京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