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首看了眼月色,估摸着达靼人今夜不会再来袭城,燕重锦叮嘱过几个副将,转头走下瞭塔。
“大帅。”传令兵跑过来,拱手禀道,“小院的那位说有要事相商,请您过去一趟。”
“这么晚了还有事......”燕重锦本想明日再说,又琢磨着鞑琮沾玉没有要紧事不会深夜找自己。从目前来看,对方提供的情报也没出过岔子,还是走一趟吧,免得错过什么重要消息。
从外堡入得内堡,进了殷家大宅。也未解甲更衣,便径直来了鞑琮沾玉的小院。
他行至屋前,敲了敲门,问道:“打扰了,鞑琮公子,听说你有事找本帅?”
里面传来鞑琮沾玉的声音:“燕帅请进。”
燕重锦一进去就傻眼了。
屋中白雾蒸腾,水汽灼热。
偌大一只浴桶摆在当中,里面的人赤裸着湿漉漉的肩膀,挽起乌发,回眸冲他抿唇一笑。
燕重锦立马侧过头,不自在地道:“你洗澡怎么不说一声?!”
“额?都是男人,没想到燕帅还避讳这个,是沾玉大意了。”对方眨着墨玉般的眸子,纤长的睫毛上凝结着水珠,微微一颤,像泪水一样滑落下来。
燕重锦顿时无话可说。
鞑琮沾玉又不知道他是个断袖,再说人家一个做男宠的都不在乎小节,他一个当将军的还扭捏个啥?
鞑琮沾玉匆忙去捞挂在屏风上的衣服,奈何手臂不够长,只好站起身去取。
哗啦一声水响,削瘦曼妙的玉体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妥妥一副冲击视觉的美人出浴图。
燕重锦大为尴尬,背过身干咳道:“鞑琮公子究竟有何事找我?”
鞑琮沾玉已经确定对方是个断袖了,心中暗喜,只道天助我也,脸上却挂着忧悒的表情,叹息道:“今日听得城外雷声阵阵,想来他们已经硬闯过雷阵。估计......达靼死了许多勇士吧?”
“不错。”燕重锦皱眉道,“鞑琮公子既已投诚吾军,为何还对达靼恋恋不忘?”
“我终究是达靼人,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如果转眼就对故国毫无情谊,燕帅敢信任我吗?”鞑琮沾玉披上袍子,擦着滴水的头发走过来,“沾玉对达靼并无厌恨,我只恨巴勒孟甘一人。”
“那你又何必提供那些情报,助我等守城?”
鞑琮沾玉抬起眼,眸中忽而漫起一片杀戮的血红:“因为我要借你们的手......杀了达靼王。”
燕重锦有些不解:“听闻你在达靼甚为受宠,就这么恨巴勒孟甘?”
鞑琮沾玉心里一跳。对方果然打探过自己的过去,还好没撒谎,否则就穿帮了。
“受宠?你懂什么是禁脔?”他冷笑一声,“像狗一样地伺候男人,主子高兴了就赏,不高兴就连打带罚,过的根本不是人的生活。我做了男妃又怎样?不过是高贵点的奴隶罢了,连自己的养子都瞧不起!”
想起巴勒鸠日对这位父妃的态度,燕重锦不禁心生同情,安慰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在这里,没有人会欺辱你。只要你诚心助大淳战胜达靼,本帅可以向圣上请旨,保你后半生平安富贵。”
鞑琮沾玉似是听进去了。他微垂着头,神情不定地犹豫了片刻,吐露了一个达靼军的重大秘密。
巴勒孟甘常年征战在外,防范心很重,即便在王庭之内也是枕戈而眠。
两军对垒之时,他不会在御驾上当靶子,而是让替身坐在王座上,自己呆在左右翼的帅阵里观望战况。
“我虽然不懂兵法,却也知道擒贼先擒王。如果你们能一举击杀巴勒孟甘,兴许达靼就会撤兵。”
这条信息对淳军来说太重要了。
燕重锦一直没动用过新式火炮,就是不想暴露己方火力的射程。其实白沙堡现在配备的主炮可以打十五里,达靼大营都在他们的攻击范围之内,但只有对方离得够近,才能保证高精准的强力轰杀。
要知道,这些重火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铸出来的。梁焓尚在东都节衣缩食地给他们保障后勤,他可不能浪费任何一颗炮弹。所以塞北的第一声炮响,最好能直接送给达靼的国王。
燕重锦欣喜地道:“多谢鞑琮公子相告。”
鞑琮沾玉苦笑道:“我早已不是什么公子,燕帅不嫌弃的话,叫我沾玉就好。”
“好,那沾玉兄早些休息,我先不打扰了。”
转身正欲离开,忽听背后咚的一声闷响。燕重锦回过头,竟见鞑琮沾玉昏倒在地上。
他急忙将对方扶起身,唤外面的亲卫去找大夫。随即将人抱上床,输了一阵真气,对方才恢复意识,那张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血色。
郎中来得也快,给鞑琮沾玉切过脉,责怪道:“你明知自己患有心疾,怎么能泡澡太久?”
鞑琮沾玉垂下眼,惨笑道:“我觉得自己脏,身上总也洗不干净......”
郎中顿时不敢说话了。
燕重锦声音凉凉地吩咐道:“诊完了就去开方煎药吧。”
“是,小人告退。”大夫擦着汗退了出去。
见燕重锦也欲离去,鞑琮沾玉出声唤道:“燕帅留步。”
“嗯?”燕重锦停住脚,“还有事么?”
“没什么......”对方虚弱地一笑,“希望燕帅早日杀了巴勒孟甘,他死了,我也能安心去了。”
“不要胡说。大夫说过,只要你好生将养,完全可以活得长久。”
鞑琮沾玉潸然泪下:“可我自己不想活了。这样肮脏孱弱的身体,遗臭塞外的名声,我真的不知道苟延残喘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我也不想拖累任何人咳咳......咳咳咳......”
燕重锦连忙走过去,给他拍了拍背,又输了一阵真气,才让对方呼吸顺畅。
“沾玉,你和我义父同辈,也算我的长辈,为何如此看不开?你连雷区都趟过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不撑过山重水复,又如何能见柳暗花明?”燕重锦本想给他讲讲澹台烨和梁笙那对身残志坚的,又琢磨着那俩也算双宿双飞了,说出来有点打击人,就闭口不言了。
鞑琮沾玉擦了擦泪,落寞地摸着脸道:“是啊,我越活越回去了。都一把年纪的糟老头子了,还让你这年轻人见笑。”
燕重锦心道:算上上辈子,你还真没我老。
“没那么夸张,你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如许,风采依旧。”燕重锦安慰道,“不惑之年正是男人最好的年华,很多解不开的结,恰恰是在这个时段想开的。”
“燕帅这口气,好像过来人一样。”鞑琮沾玉终于笑了。
他生得俊美清秀,一笑起来,眉宇间的阴鸷一扫而空。薄唇微翘,春山眉弯,墨玉般的眸子眯成了两道月牙,瞧着竟和梁焓的侧颜有几分相像。
燕重锦眼神发怔地望着对方,直到送药的大夫在外敲门,才猛地醒过神来。
他晃了晃头,只道自己想某人想得魔障了,也不敢久留,简要叮嘱了几句便匆匆站起身,告辞而去。
鞑琮沾玉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眸中闪过一丝阴森的冷光。
他依靠家传的媚术在王庭里独宠多年,无论勾引男女都从未失手。没想到这小子年纪轻轻,定力却这么好,连丝毫情动都没有。
凝望着碗里黑亮药汁映出来的眉目,鞑琮沾玉摸了摸精心保养的脸,暗道:难不成...自己真的老了?
大夫简直无语。
这是什么奇葩病患啊?老夫煎了半天药,他就拿来当镜子照么?!
作者有话要说: 粑粑你要抵住诱惑啊~~~~——来自亲娘的提醒。
☆、第77章 76.75.74
进入仲夏之后,漠北罕见地连下了两日暴雨。
一夜之间, 戈壁滩上蔓延出大片新绿, 如同被画笔涂了一层浅淡的花青。
风停雨驻,东日初升。绯色霞光里, 蒸腾的薄雾中,沉寂数日的达靼军再次出动。地平线上翻滚起灰白的烟尘, 红色海潮从天的尽头席卷而来。
达靼人依旧是十万中军携两翼骑兵的配置,实行车轮战, 几大兵团不停地向白沙堡冲锋。
守军也不甘示弱, 以铺天盖地的密集箭雨将对方人马掀翻了一排又一排。
偶尔有重骑兵冲到城下,还有可怕的连排硬弩伺候。将近两米长的粗铁箭, 近距离射击就如一杆标枪。达靼人冶金技术低下, 盔甲薄弱, 经常被连人带马地扎穿在地上, 形成一片人串肉林。
白沙堡前,杀声震天, 死尸伏地。雪一样的白沙早被染成了黑红色。
在盾牌的掩护下,达靼的重步兵逐步向前推进,一点点蚕食着淳军的防守范围。
开战至今的一个月以来,他们从百丈外推进到五十步内, 很快就能摸到城墙了。
燕重锦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此番东征淳国,巴勒孟甘蓄谋已久,辎重军需筹备充裕。所以他一改惯用的急攻策略,颇有耐性地稳扎稳打起来。
然而, 随着中军步步挺进,后营也会向前跟进,反正只要不置身于白沙堡的远程攻击范围内,指挥的帅将都是安全的。达靼人就在这种自以为安全的迷惑下,不知不觉间,踏入了死亡的陷阱。
看到王驾和旗阵已经进入三里范畴,燕重锦对墨佑樘下令道:“所有火炮准备,等我瞭塔上的号令。”
“卑职遵令!”墨佑樘应完,又问道,“大帅,是集中攻击左右阵眼么?”
燕重锦望着远方飘摇的黑鹰旗,淡淡道:“连王驾和帅旗一起瞄准,同时开炮!”
鞑琮沾玉的替身说法,他是将信将疑的。所以干脆把三个指挥点全部端掉,不管达靼王藏身在哪路军中,今日也别想逃出生天。
从东都运来的六门新式加榴炮,最大曲射射程为十五里,已经远远超出这个时代对重火器的认知。但在燕重锦看来,吊射属于瞎打,因为很难瞄准点目标,除非是以铺天盖地的火力压制重兵方阵,否则用处不大。
于是,他耐心地等了一个月,直到巴勒孟甘进入有效平射距离后才动手。以主炮三里内的精准度,再加上榴炮弹四丈远的杀伤半径,基本可以一击定音。
战场之上,鼓声雷雷。达靼的左右营将正以旗语指挥骑兵,忽听头顶上方传来破空之声,冷不防地一抬脑袋,就被从天而降的开花弹炸开了花!
轰隆两声巨响,同时震动了达靼军的侧翼。左右指挥台几乎被夷成平地,高高的旗杆倒在地上,浓重的黑烟很快冒了起来。
中军王座上的男人被惊动得站起身来,方要下令后撤,第三颗炮弹就迎面而来......
“嘭!”一声巨响之后,华丽的金色王驾已成焦土,周围两丈内的活人皆成碎尸。沾满灰尘的黑鹰旗在风中飘飘荡荡,最终掉落在圆坑中央的残尸上。
一见帅旗斩落,王驾被毁,达靼铁骑锐气顿消。
守城的淳军齐声大喊:“鞑子王死了!鞑子王死了!”致使敌人三路兵马都骚乱起来。
燕重锦抓准战机,不再掩饰己方的火力,瞬间加大了攻击力度。一瞬间,猛烈的炮火和箭雨齐刷刷地抛洒到城下,将白沙堡的前沿炼成了人间地狱。
淳军火炮换上实心弹之后,达靼的重骑兵和重步兵也没了优势,被砸得成排成排地倒地不起,队形很快崩溃。再加上后方已经没了指挥,撤退的过程混乱不堪,几万人马互相踩踏,在沿途留下了无数尸体和兵甲,抬眼望去,一片狼藉。
殷梅雪心中欢喜,问道:“重锦,要不要乘胜追击,多杀他几个鞑子?”
燕重锦摇头道:“前面十里便是达靼大营,对方就算没有百万大军也屯着五六十万的人马。咱们这点骑兵追出去,容易被反歼。”
林正玄笑道:“我看也不必追,汗王都死了,他们还打个什么意思?没准明天就撤军了。”
燕重锦立在城头,遥望着远处孤零零的王驾残骸,语气平静。
“但愿......巴勒孟甘是真的死了。”
日落时分,鞑靼大营。
巴勒孟甘站在王帐前,俯视着地上一排盖着白布的死尸,脑后一阵发凉。
若非他今日身体不适,没有随军出征,只怕此时躺在地上的就不是哲别乌而是自己了。淳军的火器居然如此可怕,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还能实现精准打击?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每天都睡在炮口底下......
“明日拔营。”
“是,大王!”
“别叫大王,从现在起,我是大惕隐司哲别乌。”他扫视了一遍周围的将士,“你们都要当本王已经殉国了,听懂了没有?”
“是,大...大惕隐司!”
白沙堡出乎意料得难啃,让巴勒孟甘有些摸不准殷家的底细,所以他让鞑琮沾玉混过去做暗间。
可鞑琮沾玉曾大大得罪过殷梅雪,若想取得守军的信任,必须抛出重量级诚意。
这个诚意,就是达靼王的脑袋。
巴勒孟甘叹了口气。
原以为淳军顶多派几个死士来刺杀替身,却没想到对方直接用火炮轰了。这次的损失比自己想象得惨重许多,还折了哲别乌这样的人才,简直叫他肉疼。
从今日的战况看,沾玉应该已经将信息透露给了敌军,所以两翼的指挥使最先遭殃,但没想到对方连后方的王驾也没放过。
恐怕......淳军的主帅并不信任鞑琮沾玉。
他转过身,站在血色的晚霞里,眺望着东方的天际,露出了一抹复杂的神色。
沾玉,再加把劲儿,这一次......真得靠你破关了。
白沙堡内,殷家办了一席晚宴,庆祝开战以来最大规模的胜利。
根据探马回传的消息,达靼大营内遍布素缟,众兵哀哭,只怕达靼王真的被炮打死了。殷梅雪听后大喜过望,拉了好几个淳军将领一起喝酒庆贺。
林正玄粗略估计了一下,算上骑兵自己互踩死掉的,此战差不多歼灭了达靼五万人,更让对方的重甲折损大半,这对守城一方来说简直是奇迹。
当然,最重要的战果还是一举击杀了达靼王,使得敌军士气沉落。如果鞑子因此撤兵,明日就可以给朝廷写捷报了。
“这都要归功重锦啊。”殷梅雪执杯敬道,“我干儿子虽然年纪小,但比谁都沉得住气,愣是憋了一个月一炮不打,一打就干得鞑子人仰马翻,多他娘的带劲儿!”
燕重锦连忙起身回敬:“义父过奖。这都要拜吾皇高瞻远瞩、决断英明,朝廷上下一心抗敌,还有白沙堡诸位将士协作无间,才有了今日小胜,绝非燕某一人之功。”
“不管怎样,你这主帅做的...老子服了!”殷梅雪笑着将酒一饮而尽。
作为白沙堡主,殷梅雪常年戍守边疆,对朝廷派来的这个毛头小子,起初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虽说燕重锦是他干儿子,但也有着皇帝男宠的名声在外,他很难相信对方真有本事统帅十几万大军。再加上燕重锦毫无对战鞑子的经验,殷梅雪心里难免犯嘀咕,所以在淳军按炮不发时多次催战。
现在看来,对方无论性情还是能力,都比自己更适合大规模对战。
听闻这小子曾以悬殊的兵力,用奇袭之法拿下西川。随后又解了东都之围,仅用一个多月就碾压了扶桑岛。屈指可数的几次出师,无论水岛陆山,无一例外都是大捷,只能说这家伙是天生的将才,旁人嫉妒不来。
燕重锦将面具揭开一点,也举杯将酒饮尽,沉吟道:“其实此次能够炮开得胜,有一个人功劳不小。”
殷梅雪:“谁啊?”
林正玄:“鞑琮沾玉?”
燕重锦嘴角一抽。
这二人智商差距这么大,是怎么相亲相爱了二十多年的?不过想想自己家里的老俩,也就释然了。可能真是一精一傻比较搭配,像他和梁焓这种谁也糊弄不过谁的,反而容易针尖对麦芒地斗起来......
唉,怎么又想起那个人了。
他将鞑琮沾玉的献计告诉了林殷二人,斟酌了一番,说道:“我知道此人先前作恶多端,不过既然已经改过自新,此番又立了功,可否容他在白沙堡立足一段时间?等鞑子平定,我再奏请圣上,给他另外安排个养老的地方。”
一提鞑琮沾玉,殷梅雪的俊脸就是一沉,喝着闷酒道:“你安排就是了。反正别让我看见他,万一撞上老子哪天心情不好,一剑杀了可是没准。”
“义父如此记恨此人,鞑琮沾玉以前到底做过什么啊?”
“那个王八...”蛋字被一只鸡腿堵在了嘴里。殷梅雪叼着鸡腿,莫名地望向林正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