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玄看了眼燕重锦,暗道这小子真特么奸诈,不敢问老燕反而来诈他的蠢媳妇。他环视了一圈桌上的将领,笑道:“你们是不是都想知道?”
墨佑樘等人齐齐点头,反应过来后,又慌忙摇头。
燕重锦也知道今日问不出来了,心道一句遗憾,机灵地转开话题,谈起接下来的布防。
如果血潮就此退却,自是万事大吉。但倘若达靼没有撤兵,继续攻城,那么在朝廷后备军力到达之前,他们还是得坚守不出。
直到皇帝下令全面反攻,直到淳军骑兵的数量多到可以与对方抗衡,才是白沙堡大开城门之时。
大军对垒,比的是将领的耐性,拼的是背后的国力。
达靼人的确筹备充分,可这是夏天,畜生还能找到草料,辎重也还能从泰尔拉山口运进来。再过两个月,塞北就是千里冰封的雪原,达靼兵不撤退便是饿死冻死的下场。所以燕重锦有恃无恐,反正最先沉不住气的一定是鞑子。
围着桌子商议了一阵,已是人静时分。
将领们都清楚这是战时,谁也不敢喝高,浅酌几杯之后便纷纷告辞。
燕重锦吃饱喝足,也准备洗洗睡了。
他一边解甲,一边问向亲兵:“近日......鞑琮公子病情如何了?”
“回大帅,他还是老样子,一天到晚没什么精神。喝了药就睡觉,睡醒了就吃饭,每天雷打不动的就是泡澡,大夫骂多少回也不改。”亲卫说完眨了眨眼,“不过,他今天倒没叫人抬水,估计是不打算洗了......”
“哦。”燕重锦换上常服,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头,“他今天没洗澡?”
对方被吓了一跳,忙回道:“对、对啊。”为啥反应这么激烈?不洗澡是很大的罪过吗?
燕重锦匆忙赶去小院,推开门,正撞见鞑琮沾玉把头套进白绫里,脚下的板凳摇摇欲倒......
“你干什么?快下来!”
对方却个心思决绝的,一脚就踢翻了凳子。
只听咣当一声,燕重锦瞬间飞扑过去,将人从梁上救了下来。
鞑琮沾玉瘫在他怀里,捂着脖子连声干咳,哭得满脸湿泪:“你为何要救我?你让我死了不行吗!”
燕重锦道:“达靼王可能没死,你现在殉情是不是早点?”
鞑琮沾玉一呆:“没死?可他们都说......”
“王储已经死了,如果达靼王也死了,此刻的领兵者等于握着倾国之力的百万雄师。他一定会尽快撤兵,火速回国助王子夺嫡或者自立为王,而不是跪在大营里为旧主哭丧。这才是你们达靼人的做派,不是吗?”
鞑琮沾玉浑身一僵......好可怕的推断力。
听到王驾被炸毁,连他都以为巴勒孟甘真的死了,还是被自己害的,所以才决意求死。可这人竟单从达靼人的反应就断定达靼王还活着?
他迅速压下心中的激动,调整了一下情绪,问道:“真的吗?巴勒孟甘没死?”
燕重锦摇摇头:“我也只是推断。今日达靼人死得不少,三个指挥点全被击毁,可能是哪个位高权重的大将阵亡了。”
鞑琮沾玉在心里松了口气。
只要巴勒孟甘活着就好。那人若是死了,自己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先前不是说好了么?他死了你也要活下去,怎么还是这么冲动?”燕重锦眸光浅淡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流露怪罪之意。
“是我一时糊涂。”鞑琮沾玉咬了咬唇,保证道,“燕帅,我以后不会寻死觅活了,那个男人......他爱死不死吧。”
燕重锦不置可否地扫了眼他的脖子,转头吩咐亲兵:“请大夫来。”
“不用麻烦,那老先生快被我烦死了。”鞑琮沾玉摸了摸颈子上勒出的红痕,“一点小伤,不用劳动大夫。”
燕重锦也不再坚持,扶他坐到桌边,劝道:“大夫的话你也要听,以后别泡澡太久,对身体不好。”
鞑琮沾玉眼圈又是一红,嚅嗫着点了点头。
他在燕重锦面前,什么都是假的,唯独这自厌自弃的情绪是真的。
虽然身在小院,也难免同民兵以及送饭的淳人接触。莫说这些人轻看他一等,就是那个老郎中也没给过好脸色。
燕重锦也被世人骂作佞幸多年,看到他委屈的样子,不由心软,安慰道:“你很干净,一点也不脏,无关人等的风言不必放在心上。吾军此次得胜,也有你的功劳,本帅不会让有功之人受屈。”
“多谢燕帅。”鞑琮沾玉望着他道,“燕帅,我明日可以出去一趟么?就在堡里逛逛,总呆在这里......有些闷得慌。”
“好,我让小邱陪你,逛逛街也好。”他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放在桌上,“这屋子瞧着空落,你想添置什么就买,不够就记殷府账上。”
鞑琮沾玉忍俊不禁:“燕帅这是坑爹啊。”
燕重锦也笑了起来:“反正白沙堡有钱,不多花义父几个子儿,他当我这干儿子认得多便宜?”
他小时候顽皮得很,经常在东都城各家店铺赊账,还都是以武林盟主私生子的名义,每次都成功让家里俩爹吵得欢实。
聊完儿时的趣事,鞑琮沾玉心情好了许多,笑容也愈加灿烂,一双墨眼眸光流转,惹得燕重锦又是一阵恍惚。
怎么搞的?
为何总是把对方错看成梁焓?
“我今日可能喝多了,先回去歇息了,你也早点睡吧。”燕重锦用力眨了眨眼,有些慌乱地站起身,快步离去。
鞑琮沾玉望着夺门而去的人,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英雄难过美人关,再聪明也逃不过男人的天性。
燕大帅,我倒看你能撑多久......
燕重锦奔出小院,回到房中,靠着门板深吸了几口气,运功压制下心中那股莫名的躁动。
待头脑清醒,已经了无困意。
一定是自己太想梁焓了,所以才会频频魔怔。
他走至帅案前,铺开宣纸提起笔,凝神良久,却无心写下去。翻开发回的战报,望着那红艳而冰冷的两个字,忍不住叹了口气。
都这么久了,为什么不?5 匦拍兀磕训滥侨苏娴囊坏阋膊幌胱约海?br /> 燕重锦怔然望着油灯。幽深的潭眸里映着跳动的火苗,如同倒映在水面的星光,盈盈晃动,明灭不息。
他定了定神,重新执笔,伏在案头写了起来。
不管怎样,再试试吧,铁石也怕钝挫磨不是?他对鞑子都有耐心,怎么对那个人就没信心了?
况且,有件事没法在公文里奏禀,还是在信中交代清楚为好,免得对方日后翻帐。
写到结尾,燕重锦犹豫了片刻,还是表了一句衷心之词。想了想,又感觉肉麻,怕对方瞧着反感,赶紧用墨涂掉,结果长长一篇信就这么废了。
他不禁有些懊恼。
妈的,替别人写情书信手拈来,轮到自己怎么就这么窝囊?连半点相思之意都不敢表露?
一个活了两世,杀伐果决的将军,愣是趴在书案上思量半宿,扔了满地废纸也没拿定主意,最后还是没敢多说,只在信封里夹了一枚子弹。
别人不懂何意,但梁焓肯定明白。
一夜没睡,天色快亮时才合了会儿眼。脑子里混混沌沌,翻来覆去都是同一张脸。
听到鸡叫,燕重锦打着呵欠爬起来,上了城头巡视查岗,又在瞭塔里眯了个回笼觉,达靼人还是没有攻来。
“报!”探马奔到城楼下,大声喊道,“大帅,鞑子撤兵了!”
白沙堡内顿时一阵沸腾,淳军和民兵们喜不自胜,激动地欢呼起来。
撤兵了?难道巴勒孟甘真死了?
燕重锦不动声色地望着西方天际,下令道:“派一队斥候跟着,确定达靼大军离开泰尔拉山口再回报。”
“是!”
鞑琮沾玉在白沙堡内溜达了一阵,状似随意地在摊位上逛了逛,买了几样腰佩饰物。
听得鞑子撤军的消息,他脸色瞬间苍白,对跟在身侧的亲卫道:“咱们也去城墙那里看看吧。”
燕重锦下的命令是不得让此人出城,也不准他与外人交流。
邱泽琢磨了一下,便应允了。
望见墙根青砖上的记号,鞑琮沾玉才放下提起来的心。
看来大王的确无事,不过为何会提前撤军?
他心思重重地往回走,一不留神撞上一个男人。对方回过头,立马露出轻蔑的表情:“哟,这位不是鞑琮少爷吗?”
鞑琮沾玉不记得此人是谁了,许是殷府的家奴,便道了歉,转身想走。哪知那人却拦在道中,高声叫道:“大家快看!鞑琮家的叛徒又回来了!达靼王的男宠跑到咱们这儿卖屁股了,多新鲜啊......”
这一喊,一群看热闹的围了过来,纷纷对他指指点点。
邱泽怒道:“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快让开!”
“哟,这位军爷竟然替一个鞑子出头,您不会刚好捡了这只破鞋吧?”
邱泽顷刻涨红了脸,愤愤道:“你胡说什么!”如果不是燕字军军纪森严,他早就让这家伙尝拳头了。
“既然不是,您又何必挨他这么近?”男人嘿嘿一笑,“不嫌脏啊?”
鞑琮沾玉低垂着头,被几十个百姓围在街道中央,避无可避地听着淳人连声唾骂。
突然,不知哪儿来的生鸡蛋砸在他头上,啪的一声,蛋清蛋液流了满头,看起来颇为狼狈。紧接着,又有各种烂菜叶和石子丢了过来,害得他不得不抱头躲避。
邱泽生怕鞑琮沾玉被打出个好歹,连忙护着人冲出人群,一步不停地送回殷府,随即又赶忙报告了燕重锦。
燕重锦也没想到逛个街还会出这种事,立刻下了城头,赶回了小院。
“大帅,他又在洗澡。”护卫禀报道。
“我知道。”燕重锦猛地推开门,跨进了门槛。
刚进房中,就闻到一股不祥的血腥味。
作者有话要说: 燕影帝即将上线→→
☆、7876.75.74
浴桶里的人正疯狂搓洗着身体。
在麻布粗暴的摩擦下,白玉一样的皮肤变得淤红渗血,细嫩的地方已经破皮。伤处的血流在水里,染开一片淡红。
“住手!”燕重锦惊愕地望着这个沉溺于自我折磨的男人,高声喝问道,“你想搓死自己吗?!”
鞑琮沾玉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感觉不到痛楚,也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燕重锦不得不走上前,扼住对方的手腕,夺走了那条染满血的澡巾。
“鞑琮沾玉,不要洗了......”他扫了眼这人满身的擦伤,涩然道,“你很干净了。”
“不......”对方迟缓地摇摇头,眼神依旧定在遥远的地方,“我脏。”
见他还要用手搓自己,燕重锦强行将人拖出了浴桶。
鞑琮沾玉拼命挣扎,湿漉漉的血水染了他一身。燕重锦实在没辙,只得将人点了穴抱到床上,让邱泽叫大夫过来。
老郎中也知道鞑琮沾玉是个能折腾的,但没想到这回折腾得如此厉害。
他望闻问切了一番,对燕重锦道:“大帅,他身上的外伤没什么,过两日就能长好。但是......这人再这样下去,只怕要疯了......”
“啊?”燕重锦也没想到鞑琮沾玉遭受的打击这么严重,问道,“可有办法防治?”
“心病还需心药医,小人只能开些静心养神的方子,关键还是他自己不能受刺激。”
燕重锦呆了一瞬,颔首道:“本帅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小人告退。”大夫退了出去。
鞑琮沾玉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亵裤,周身涂满药膏,脸上也没露出羞耻的神态。
即便解开了穴道,他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床帐,呆滞如痴儿。
燕重锦叹了口气,走过去给对方盖了条被子。
因怕碰到伤口,他的动作分为轻缓。
“沾玉,你这样折磨自己有什么意义?那些长舌的人不照样活得快活,说得开心么?”
鞑琮沾玉眼神微动,心中冷笑起来。
活得快活?说得开心?等白沙堡破了,老子把他们舌头全割下来喂狗!
见对方突然落下泪来,燕重锦神经一紧,不知道自己哪句说错了。
这位可是个娇贵主儿,万一真被刺激疯了怎么办?
“燕帅为何总救我?”鞑琮沾玉红着眼望向他,“我是达靼人,还是个落魄的男宠。该说的情报都说了,如今也没有利用价值了,你为何不放任我去死呢?”
燕重锦愣了一下,反问道:“救人......需要理由么?”他曾经死在最好的年华,留下过许多遗憾,所以重生之后格外珍惜身边的一切,也见不得旁人轻贱性命。
“你是对战达靼的主帅,每天在战场上屠戮数以千计的达靼人,为何独独救我一个?”
“立场比种族重要,你站在淳军这边,还立了功,就是我的同袍,我怎能看着自己的战友死去?”
墨玉般的眸子里,倏然划过一道流星。
鞑琮沾玉自小体弱,心口有疾,多活一年家里都要放炮庆贺,注定此生无缘军旅。可实际上,哪个少年没欣羡过纵马奔腾的豪气?哪个男人不想做驰骋沙场的英雄?
只是自从委身于巴勒孟甘,在那个霸道的达靼王身下雌伏久了,心中的男儿意气也被岁月折磨殆尽。他越活越像女人,越活越像宠物,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围绕着主人。鞑琮家的大少爷,终于沦落成王庭里一只精致又脆弱的花瓶,一个可悲的依附品。
然而现在,这个淳军主帅却说,自己是他的同袍,他的战友。
好愚蠢,也好可贵。
鞑琮沾玉二十年来,第一次被人如此郑重的,当做一个男人对待。
不是玩物,不是乖犬,不是棋子。
那一刻,心底的坚持不是没有动摇。
“你......你真的信任我吗?”他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对方。
“你都帮我们击退了达靼大军,我为什么不信任你?”燕重锦弯眸一笑,“先前是对战之时,所以殷家各院都防范得严密。你若不喜欢住这里,我在外面安置一套宅子也行。”
怎么听着像包养的节奏?鞑琮沾玉觉得自己想多了,讪讪道:“我这人一无所长,名声不好,也不敢出门,都不知道怎么过活......”
“你无须出门讨生活,我会让小邱定期给你送粮食和家用。”
所以还真是包养?鞑琮沾玉苦笑一声,摇头道:“我好歹也是男人,如何能像女人一样被人白养着?大帅如果不嫌弃,可否让我跟在身边?文书一类的活儿我都做得来。”
“你身体不好,如何能在军中操劳?”燕重锦沉吟片刻,说道,“要不你就到我院子里做个管事?”为了方便和殷梅雪商议军情,他一直没有另立帅府,而是住在殷家大宅的听雪院里。
鞑琮沾玉闻言愣住:“到你院子里?”
“嗯,义父家的人我不方便使唤,下面的兵又全是粗老爷们,不大会打理内务,院子里倒真缺个心细的......”燕重锦见他表情错愕,便改了口,“你若不愿意便算了,我也是随口一说。”
“不,我愿意!”鞑琮沾玉表情甚是欣喜,随即又转喜为忧,“可......会不会被人说闲话?我怕自己有损大帅清誉。”
“不用多心,我也没什么好名声。”燕重锦道,“我院子里都是兵,谁敢胡言乱语,军法伺候!”
然而,头一个胡言乱语的就是他义父。
殷梅雪很看不惯鞑琮沾玉住进燕重锦的院子。虽说没住在一个屋檐下,也属于近侍了。
鞑琮沾玉可是达靼人,本身就不是什么好鸟,白沙堡的人都知道他曾是达靼王的男宠。就算是有功之人,淳军主帅也不该把对方弄进自己屋里。燕重锦这么干,就不怕动摇军心、遭人非议么?
林正玄担忧的却不是前线,而是东都。
这位燕贤侄聪明稳重不假,但到底也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儿,哪耐得住戍边的寂寞?鞑琮沾玉又是个善于讨好男人的狐媚子,这俩凑在一起早晚擦出要命的火星。
毁了名声事小,得罪天子事大。燕重锦是皇帝的人,结果刚到塞北就蓄养了一个敌族的男宠,这事儿要是传到梁焓耳朵里,对方岂会轻饶?
安抚过心情烦躁的媳妇,林正玄从窖里提了壶葡萄酒,溜达到了听雪院。
鞑子撤兵后,大家不再神经紧绷,军务也没有先前繁忙。
燕重锦坐在书房里写折子,鞑琮沾玉就站在旁边伺候笔墨,一副循规蹈矩的温顺模样,颇有几分书童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