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玄立在门口干咳了一声,两人同时抬首。
“林伯伯今日怎么有空找我喝酒了?”燕重锦将他让到房中。
“这不是鞑子退了么?梅雪让我来问你关于马苑扩建的意见......”林正玄顿了一下,瞥了眼鞑琮沾玉。
鞑琮沾玉被他冷邦邦的眼神盯得一悚,垂着头退了出去。
燕重锦心知林殷二人都不待见鞑琮沾玉,也没吭声。直到人出去了,他才顺着林正玄的话尾继续道:“我正准备和圣上呈报此事,新一批战马应该在明年到位,所以白沙堡要提前把草料和马厩准备好。”
“你做事一向稳妥,我放心。”
燕重锦笑道:“可你们对鞑琮沾玉不放心。”
林正玄一向不和聪明人绕弯子,单刀直入地劝诫道:“鞑琮沾玉是个危险人物,当年白沙堡就因为他,险些落入鞑子手里。重锦,你真的不该把这样一条狼留在身边,还让他接触军机要务。”
“我会小心的。”
听到明显的敷衍之词,林正玄不禁皱起眉来:“鞑琮沾玉是达靼男宠出身,又生得妖颜媚骨,就算你把持得住,可别人看在眼里,难免多说两句。若是传到皇上耳中......你考虑过后果吗?”
燕重锦眨了眨眼,郑重答道:“皇上那里不会多心,旁人也与我无关。只请林伯伯和义父相信我能驾驭此人......”
“重锦,你毕竟还年轻,不清楚美人计的厉害。鞑子如今看似退兵了,可谁也不知道何时会卷土重来,更不知道鞑琮沾玉会不会复投故国。你现在是三军主帅,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燕重锦垂下眼,低声念叨:“美人计......是义父对达靼王用的么?”
“你小子说什么?”林正玄立刻瞪眼。
“啊,没什么......”燕重锦好奇心再重也不敢触长辈的逆鳞,再三保证了一番,对方才和颜悦色起来。
两人对酌闲谈了一阵,林正玄离开了,邱泽进来呈报了斥候回传的最新消息。
达靼大军果然没有撤兵,这群人在沙漠里拐了个大弯,往塞南去了!
“去打阳门关了?”燕重锦冷笑一声,“巴勒孟甘真是贼心不死。”
邱泽猛地抬起头:“达靼王不是死了吗?”
燕重锦不答话,望着他道:“小邱,鞑琮沾玉上街那日都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买了什么东西,你列个单子给我。”
“卑职遵令!”
邱泽应完方感到心中骇然。
鞑琮沾玉从小院搬到这里,直接就掌了内务权,书房膳房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如果此人是奸细......大帅岂不是很危险?
“大帅,用不用派人盯着他?”
“不要做多余的事。”燕重锦看着面前浓眉大眼的汉子,淡淡道,“小邱,你进燕字军也有大半年了吧?”这孩子是从东江水师里挖过来的,倒不是对方有什么出彩的地方,而是此人前世便是他的亲兵。
“回大帅,有九个月了。”
“嗯,你明日去牧马苑报道吧,筹备接收新马之事。”
老天爷,真是一言不合就把他遣去当马倌儿啊!邱泽噗通一声跪下:“大帅,是不是卑职做错了什么?”
“本帅有说过你做错什么吗?”燕重锦道,“当兵要的是令行禁止,不需要和臣子一样揣摩上意。尤其是亲兵,想多了、想差了、想拧了,都对你没好处。”
所以大帅没对鞑琮沾玉起疑心?邱泽连忙哀求:“大帅,是我错了。求您别把小的放去牧马,卑职想留在大帅身边。”
这孩子真是想什么都写在脸上,留在这里,鞑琮沾玉肯定会觉察异样。燕重锦猛地一拍桌子,帅案上的物件齐刷刷一跳,又稀里哗啦地摔了回去。
“刚说完令行禁止,就在这儿和本帅讨价还价!再敢废话你就给我滚回东都!”
邱泽吓得连忙领命,擦着汗告退出来。
正满心挫败地往外走,迎面看到鞑琮沾玉捧着一只竹箧行过来,心中不由迁怒,脸上也露出一丝忌恨的冷笑。
“鞑琮公子真是好本事。”两人擦肩而过时,他低声刺了一句,“刚来两日就把我这亲卫长挤到马厩里了。再过些日子,是不是全军都能喝上喜酒了?”
鞑琮沾玉顿住脚步,眉间微绞:“邱将军此言何意?”
“何意?呵呵,你一个鞑子男宠,先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折腾,现在又整日在大帅身边晃悠,真当别人不知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大帅让小人掌内务,我自然要侍奉身侧,从未想过取代邱将军。”
小嘴儿还挺厉害。邱泽咬了咬牙,面色铁青:“别把我和你放在一条船上,老子是靠军功一步步爬上来的。你呢?是靠床功一夜夜爬上来的吧?”
鞑琮沾玉脸色骤然苍白:“将军怎样辱我都无妨,但别污蔑大帅!”
“我污蔑?那这是什么?”邱泽指着竹箧里的衣物,讥笑道,“大帅一向亲力亲为,贴身衣物何时轮到你来洗了?!”
“我......我只是看他衣服上有破口,帮他缝补好而已,你不要血口喷人!”
“呵呵,在哪儿看到的?床上吧?”
“你...”鞑琮沾玉一口气没提上来,捂着心口软了下去。
燕重锦干脆利落地赏了邱泽三十军棍,直接将人踢到牧马苑,丝毫情面也没留。
鞑琮沾玉当然明白对方的回护之意,只是如此一来,反而坐实了自己以色得宠、排挤旧人的罪名。
白沙堡内的八卦传得沸沸扬扬,军中将士看到他皆露不耻之色,连殷梅雪都直接放话:若是有人恬不知耻地勾引他干儿子,别怪他手滑剑快。
燕重锦却对流言不闻不问,反而越发关照他,甚至在病床前亲自照顾。
鞑琮沾玉惶惶不安,整个人都仿佛置身于刀尖火海之上。
他的确想过用媚术迷惑燕重锦,但也是为了获取对方的信任,可没打算搞得这么轰轰烈烈、人尽皆知。
如果堡内线人将自己得宠于淳军主帅的消息传回去,巴勒孟甘还会相信他吗?鞑琮沾玉心头一跳,忽然想起被炸毁的王驾。
那人会不会怀疑先前的惨败是他的缘故?
“大帅,我、我还是搬出去吧......”鞑琮沾玉结结巴巴地恳求道,“我身体越来越差,已经无法胜任...”
燕重锦打断道:“你无须工作了,就在这儿养着,我看谁敢说一个不是。”
这是还嫌说得人不够多么?鞑琮沾玉叩首道:“可我不能玷污了大帅的清白,更不能因我一人扰乱军心,求大帅允许沾玉离开。”
见他主意坚定,燕重锦只好点头同意,在内堡寻了一处僻静的宅子,将人安置了过去。
白沙堡中的风声终于平息下来。
白沙堡是清静了,阳门关可热闹了。
达靼大军从塞北佯撤,打着为达靼王报仇的旗号杀到塞南边关,让已经准备过冬的楼连海猝不及防。
虽说阳门关城坚墙厚,有三十万兵力驻扎于此,但也架不住碎石板砖天女散花一样地狂轰烂砸。
塞北只有沙子,但塞南城镇有的是木梁砖石。达靼人就地用这些材料造了几架巨型石砲,将各种重物频繁地往城墙上投射。
巨石连轰数日,铜墙铁壁也撑不住了,阳门关的城墙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裂缝。淳军不得不冒死修复缺口,结果每天都被砸死上千人。
楼连海顿时后悔没要梁焓的火炮了。听说白沙堡靠那玩意儿一举端了达靼王的王驾,可见射程之远,攻击之猛。自己当初何必仗着兵强马壮拒绝了呢?
见先锋在短短十日内搭上了云梯,巴勒孟甘心中大喜。
他原本只是打着奇袭一把的主意,没对破开阳门关抱太大希望,却万万没想到塞南竟然比塞北好啃!先前艰难进攻了一个多月,死了八万多勇士,连白沙堡的城墙都没摸着,这次居然很快就攻上城头了!
唉,早知道如此,何必去怼殷家那只塞北之虎?
燕重锦很快接到阳门关告急的消息,却没有带兵增援北蜀的打算。
敌人既然已经攻上城墙,和守军拼起了刀片,就算把火炮运过去也晚了。现在只能靠楼家军死守,等鞑子被即将到来的风雪逼出塞外。
可现在才七月,达靼最晚的撤军时间应该是八月到九月,这意味着楼连海必须苦守两个月才行。从塞南的情况看,怕是支撑不了那么久啊......
殷梅雪问道:“我们可否率骑兵南下,突袭达靼大营?”
燕重锦摇摇头:“咱们只有六万骑兵,撼动不了对方的主力大军。而且袭营之后呢?如果没能跑掉,岂不是赔了塞南又折兵?”
“那要如何解阳门关之围?总不能干看着吧。”
“当然不能干看着。塞南塞北唇齿相依,如果阳门关失守,达靼铁骑伐挞之下,塞北也保不住。”别说塞北,就是中原都够呛。
林正玄问道:“有没有可能围魏救赵?”
他这个提议,燕重锦也曾经考虑过。
此时达靼国内兵力空虚,若率兵奇袭,攻入达靼王庭,在对方群龙无首之际,胜算很大。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达靼王真的死了,或者巴勒孟甘人在王庭之中。唯有如此,东征的大军才可能回去勤王。可目前来看,巴勒孟甘恐怕还活着......否则单凭一个大惕隐司,如何指挥得动达靼王师?
“还是老办法吧。”燕重锦俯视着沙盘,沉声道,“劫粮草,断后路。”
由于塞南被楼连海坚壁清野,达靼大军的供给完全依靠泰尔拉山口之西。
百万大军每天的消耗是惊人数字,一旦断了粮,达靼人尚且能靠宰杀牲畜过活,战马和牛羊却只能吃沙子了。再加上塞外天气渐寒,他们绝对撑不了多久。
麻烦的是,大漠之中的运粮路线很难截获。巴勒孟甘作为老将,自然清楚辎重对全军意味着什么,所以一定派了重兵防守。再考虑到塞南的地形不易设伏,截粮之行必然艰险。
那么,派谁领兵呢?
几位副将纷纷请战,燕重锦挨个看过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吩咐道:“去把金眼雕叫来。”
术业有专攻。这半道打劫的事儿,没有比沙匪更合适的了。
金眼雕等人一直被关在东都大狱里等死。两国开战后,燕重锦请旨,梁焓御笔特批,将他们押送到白沙堡,将功补过。
沙匪们对燕重锦的救命之恩感激涕零,听完计划,金眼雕当场拍着胸脯道:“大帅放心,包在俺们身上,这沙漠里的道道儿没有人比俺更熟!”
“别说大话,你只有五千轻骑,要面对的可能是几万人的达靼大军,一个疏忽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燕重锦冷声道,“你们什么打法我不管,死多少人我也不管,本帅只看结果。这两个月内,不得有一粒粮草运到达靼大营,听懂了吗?!”
最后四个字和着精湛的内力厉喝出口,震得屋檐上鸟雀飞腾,帅案前人心颤动。
☆、7976.75.74
边关告急的消息一传到东都, 胆小的便心中打鼓。早朝谈及战事的次数多了起来,亦有朝臣奏请派兵增援。
楼家戍守阳门关三百多年,梁焓也相信外祖父的实力, 所以备战时让燕重锦着重部署相对薄弱的塞北。
没想到楼立雪年事已高,今年年初还患了肠疾, 已经无法理事。楼家几房又因推恩令闹过嫌隙, 所以抗敌的事务几乎全压在少主楼连海身上。
这位国舅自小在军中历练,资质尚可,但这次面对达靼托大了些,才让敌人趁虚而入, 使得一向固若金汤的塞南出现了危机。
梁焓一开始就否决了塞北拨兵增援的提议。
鞑子都是骑兵, 行军速度很快。如果燕重锦的援军还没抵达北蜀,敌人又奔白沙堡去了怎么办?
他没让塞北前线动一兵一卒, 而是下令楼连海死守, 哪怕三十万人用尸体堵也得撑到最后。
除了阳门关, 中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据险而守的关隘。一旦阳门关被破, 大片中原腹地皆将暴露于达靼铁蹄之下, 大淳山河危矣。
经与重臣商议,梁焓诏令云台西川等藩镇统筹人马,组建二三道防线。
虽然这种满是疏漏的防御线意义不大, 但多少能够集中兵力镇守重镇, 避免被鞑子各个击破,也能稍稍安抚皇城里日渐浮动的人心。
刚下朝缓了口气,远东王和亲的国书就送到了。
石冰雁是忠国公的孙女, 更是大长公主的女儿,挂着鸿平郡主的头衔,属于皇亲国戚。
池寒身为藩属国的国君,想娶她做王妃,必须得有宗主国的皇帝点头。
梁焓现在对和亲都有点犯怵了,生怕中间再来个意外,搞出什么事情来。
召见忠国公之后,才知道石冰雁人早就在东瀛,石家也同意这门亲事,只不过还差个赐婚聘娶的流程。
这俩人是怎么搅在一起的?
梁焓回忆了一下,他明明记得那只东都辣子鸡喜欢二哥......
不过细算起来,这位表妹从嫁给澹台烨到梁笙倒插门总共也没几个月,如今过了一年才换第三人,也算进步吧......
他叹了口气,搬起玉玺在国书上用印:“但愿她这回真能嫁出去,别再整幺蛾子了。”
忠国公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应该整不了了,听说都怀上了。”
“啊?!”梁焓手一抖,玉玺盖歪了。
......
“爹,你说的是真的?”燕重锦牵着马,将燕不离迎进堡中,声音里隐隐透着兴奋,“我快当伯父了?”
燕不离点点头:“你月爹爹已经去东瀛参加婚礼了,池寒本来也请了你,喜帖都送到燕府了。”
“可我去不了啊。”燕重锦苦笑道,“这场仗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呢。”
“知道你走不开,所以爹过来看看你,顺便也找小梅子他们叙叙旧。”燕不离上下打量着他,啧啧摇头,“还是瘦了,呆在塞外就是吃苦。”
“怎么会?这边几乎顿顿吃肉,感觉比以前还重了,马儿最近都不爱载我。”燕重锦笑道,“你们还寄来那么多零嘴儿,我屋里都快填满了,哪还有多余的肚子吃苦?”
那哪里是他们寄的?不过考虑到宫里的主儿不愿透风,燕不离也就不多言了。
看儿子在边关混得不错,他便放下心来,转而聊起了人人关注的战局形势。
涉及军情机密,燕重锦对自己爹也不能多说,直接给了对方一颗定心丸:“鞑子这个月就撤军了。”
“你这么肯定?”燕不离很是错愕,“为什么啊?”
“因为他们没粮了。”
被淳人烧毁第一批粮草后,巴勒孟甘加强了运粮队的防范,从三万人马增加到六万。
而且这一次,不论沙匪们如何骚扰,达靼人都坚守在原地护粮,不予追击。
见对方不上钩,金眼雕便改了策略,在运粮队的必经之路上埋雷。鞑子被炸过几回就成了惊弓之鸟,不得不改变原有的行军路线,进入了沙漠的中央地带。
随后,他们遇上了一个正在向真主祷告的“达靼人”。那个看起来很有智慧的大胡子,给他们指了一条通往塞南的捷径。
达靼军在这条捷径上经历了黑沙暴、死亡谷和流沙地,在迷失方向七日后,只有不到一半的人马幸存了下来。
当他们终于精疲力尽地走出塞北大沙漠时,第一眼看到的是迎风招展的燕字旗,和汹涌而来的淳国骑兵......
两批粮草接连被敌军拦截,达靼大营眼看就要断伙。巴勒孟甘震怒异常,派出猛将古尔班,拨五万人马,专门追击金眼雕的轻骑队。
可他和古尔班都不知道,沙匪们长年累月地与各路剿匪势力作斗争,早就练得和大漠里的狼一样狡猾。
金眼雕自知实力悬殊,从不与鞑子正面杠,也从不按套路打。而是见着落单的就蜂拥而上,瞅见大部队就撒丫子逃。再加上他们对塞北地形熟门熟路,一进沙漠就如泥牛入海,半点踪影都寻不着。可等你扎营睡觉的时候,这群混蛋又出现了!
这他妈哪是兵啊?这就是一群臭流氓!古尔班空握着几万大军,却连正经八百的对战机会都没有,白白憋了一肚子窝囊气。
双方在沙漠里缠斗了半个月,谁也没能奈何谁。
不知不觉间,塞外的第一片雪花飘然而落。
楼家军死伤惨重,却咬牙坚守下来,没从城头上让步分毫。阳门关久攻不下,营中粮草又濒临告罄,巴勒孟甘不得不选择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