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猫连同项圈一起埋在了御花园,望着那座落满花瓣的小坟包,梁焓知道自己这辈子大概不会再养猫了。
行事处世方面,他是个强势到骨子里的人。但在感情上,总是像个聪明的懦夫。
他不允许自己在同一类关系中受伤两次,只要在某件事上吃过亏,就会在心里惦记许久,束起身上尖利的刺,将所有的恶意和善意都牢牢挡在世界之外。
小学被同桌嫌弃过一次,后来就再没交过朋友。
宠物死了,就再也不敢养第二只。
和那个人分手了,也再不会爱了。
梁焓从小到大都很理智,也很清醒,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儿女情长的人。当日的晕倒,不仅吓到了宫中所有人,也吓到了他自己。
在别人眼里,小粑粑不过是一只猫,一个四条腿的玩物。唯有梁焓心里清楚,他是把对燕重锦的感情都移情到了猫身上。
因为有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寄托,有了那人还伴在身侧的虚幻感,才消减了分离的伤痛和思念的苦楚。
可如今,老天连最后一点念想也收走了。
其实也算好事。唯有彻底绝望,才能了断干净。
梁焓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必须振作起来直面现实。分了就是分了,再惦记也是给自己添堵。
他重新恢复了早朝,按时用膳定点吃药。不再熬夜批奏折,每天睡得比猪都早。偶尔还和苏玉壶聊天逗闷子。脸上的笑容日渐增多,生活也一点点回归到正常轨迹。
人却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过了一个冬天,重新翻出春装,穿在身上才发现衣带长出老大一截。梁焓郁闷地问夏荣:“是朕瘦了还是衣服肥了?”
夏荣苦笑:“是衣服长肥了,奴才这就让他们改改。”
身体一虚,头晕的症状便越发频繁。太医们诊了又诊,方子改了又改,依然毫无起色。
夏蝉的鸣叫让他难以入睡,梁焓开始半宿半宿地失眠。有时整晚都合不了眼,便干脆靠在床头,望着寝阁里的雕塑发呆到天亮。
中秋时节,河小山从塞外归来,如愿以偿地娶了穆兰。
梁焓亲自将妹妹送上花轿,站在玉墀上遥望着漫长鲜红的队伍,忽然有些胸闷气短。
回了穹阊殿,他叫人把燕重锦的雕塑撤走了。
等到下雪的日子,朝臣们都感觉皇帝的精神变差了。梁焓上朝时经常走神,有次当场犯了头晕,差点栽下龙椅。
夏荣看着着急,劝他不要过于操劳。梁焓也感到身心俱疲,便重新提拔首辅张子望任丞相。
放了一部分权,人也清闲下来。
如今塞外安定,楼家伏贴,这两年也风调雨顺,没闹什么大灾荒。每天需要御笔亲批的奏折变得很少,大部分都是谏言他广纳后宫,繁衍子嗣的。
梁焓又头痛起来。
楼馥云很安静,也很识趣儿。楼家这两年已被收拾得半残,兵权又在燕重锦手里,就算这女人做了太后也翻不起风浪。
可问题是.......对方是他表妹啊!
作为一个现代人,梁焓无论如何也迈不过**的坎儿。
他决定和皇后谈谈,看能不能和别人生一个,再把孩子抱给她养......
面对楼馥云,梁焓是有几分心虚的。
楼连海再怎么和自己对着干,也是朝堂之间的矛盾,男人之间的较量。这位楼五小姐不过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入宫到现在,他冷落人家两年,还提出这种无理要求......楼馥云要是个有脾气的,都能甩他一巴掌。
“陛下多虑了。”楼皇后笑得很端庄,很大度,很有国母范。
“这后宫的子嗣皆算臣妾的儿女,抱养不抱养都没关系。皇上若能早得龙嗣,臣妾开心还来不及呢。”她将手中的名册递了上来,“先前看皇上龙体抱恙,臣妾不敢打扰。其实......我早就想劝皇上多娶几个妹妹,为皇室开枝散叶。宫里的孩子多了才热闹,臣妾也不会寂寞。”
听出她话里有话,梁焓讪讪翻了一眼,随手撂在一旁:“皇后订就行了,五品以下的官家之女,都可以。”
楼馥云颔首道:“那不如就选鸿胪少卿的嫡长女,云台州府盐运司副使的三小姐,还有......”
“停。”梁焓揉着眉心道,“选个人品敦厚,自愿入宫,和你一样耐得住寂寞的就行。”
楼馥云嘴角一抽,答道:“那可能......宣抚司副使洛荣真的女儿合适。不过听说洛家有意和燕家联姻,因安国公有孝在身,才一直没定下来......”
耳朵里嗡地一声,梁焓以为自己听错了,拧眉问道:“你说什么?安国公?”
“是。”楼馥云望着他可怕的表情,怯怯道,“臣妾也是听闻,并不...十分确定......”
梁焓深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纳妃的事,再议吧。”
他面无血色地出了坤宁宫,登龙撵的时候一步踏空,晕倒在雪地里。
这一次,病情来势汹汹。不过三日功夫,人已经下不来床。
一众太医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仍诊不出病因,只好将在家养老的薛老太医重新请出山。
薛太医一诊脉就面色一变,抖着山羊胡子直叹气:“怎么会这样?陛下还这么年轻!”
梁焓患的是和先帝一样的眩晕症,算是梁家遗传的隐疾。只有长年积劳或心肺久结郁气,才会慢慢引发。
先帝出现症状的时候已过六十高龄,皇上如今才二十七,怎么这么早就病发了?
梁焓似乎对自己的身体早有预感,屏退了众人,平静地问道:“薛太医,朕还能活多久?”
这话哪有人敢接?老头儿麻利地跪了下去:“皇帝不必多心,您是天子,自然万寿无疆...”
“不要唬朕!但言无妨,恕你无罪。”
薛太医犹豫了一下,哆哆嗦嗦地道:“如果没有龙珠,最长不过一年,最短...不过三月。”
梁焓知道父皇就是靠龙珠活下来的,只是那珠子早就消耗干净,他还能上哪儿寻第二颗?
“朕知道了,退下吧。”
“陛下......”薛太医抬起头,劝道,“您还年轻,说不定能撑得久些。现在派人去海上寻,没准能找着。”
梁焓微微一笑:“这不是薛老需要操心的,朕自有打算。从现在起,由你负责朕的药膳,尽量......尽量帮朕拖延些日子吧。”
皇帝身患重症的消息被严密封锁,对外只道偶感风寒。反正他先前就因风寒趴窝了两个月,朝臣也未觉意外,不用早起上朝还乐得轻松,有事上折子就是了。
梁焓却在紧锣密鼓地和时间赛跑。
他先向西北的几大要员下了御令,命泰尔拉要塞、白沙堡、阳门关结成攻防同盟。
如今楼家的兵马已被打散削弱,这三个地方互为犄角,也能互相牵制,西北起码十年不会出现动荡。
随即便是立梁睿为太子。
梁睿今年十四了,生得纤细柔弱,内里却持重坚韧,颇有乃父之风。梁焓给他组了一套东宫班底,还时常将人叫到穹阊殿教导。
梁睿虽然听不到,却长了只早慧的脑瓜儿,有时无须开口便能领会自己的意思,倒教梁焓放心了不少。
同时,他还赐给燕重锦一座国公府。位置选得不远不近,大小规模中规中矩,谕旨里也说得不亲不疏。只道安国公劳苦功高,仅授虚衔太过高风亮节,年近三十的人该出来单独立府,也好早日成家立业。
言外之意,这赐的是婚房。
燕重锦没推辞,当场领旨谢恩。
夏荣有心多说两句,但想想万岁爷的警告,脖颈子就阵阵发凉,一肚子话硬忍了下来,活活憋成一张便秘脸。
得到对方的确认,梁焓终于不再摇摆,将命新式海防营出海寻龙珠的谕旨付之一炬。
他原本就不愿为了一个缥缈的希望劳民伤财。而现在,自己也终于没了苦撑下去的必要。
他不想看着那人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不想双方渐行渐远,直到君臣陌路;不想夜夜梦到对方红衣霞披地走来,揭开盖头才发现是座冷冰冰的雕塑。
作者有话要说: 那样的活着,才是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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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发糖,我知道你们心里苦。。。
☆、第86章 81.80.79
烟雨洗铅霜,春山听虫忙。
红旌白旆在风中飞扬如燕, 雪蹄踏过湿漉漉的黄泥, 最后停驻在军营前。
燕重锦牵着马步入白虎营,开始了新一轮的巡视。
一见银面阎王来了, 营中操练的将士纷纷绷紧精神,连一向彪悍的狼犬都夹起尾巴缩回了窝。
这位提督面冷手黑, 练兵凶悍,是京畿四营所有新兵的噩梦。只是他做国公之后极少亲自巡营, 大家也有了几年好日子过。
“大帅!”稽正志冒着细雨迎了上去, 怀里还抱着一只白猫,“这是前日刚从关外送来的, 和先前那只长得差不多。”
“嗯。”燕重锦将喵喵叫唤的小家伙接过来, 装进马背上的布兜里, 不再说话。
他原本就寡言少语, 这两年更没怎么张过口,整个人冷硬如凝铁, 让曾经的亲兵都不敢亲近。
“大帅,听说皇上又病了?”
“嗯。”
梁焓入冬之后就病了,还是风寒,拖拖拉拉几个月都没上朝。燕重锦琢磨着还是再找只猫好了, 不管有用没用,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稽正志向来胆子肥,又和眼前的主帅一同出生入死过,嘴里就没了顾忌。
“万岁病了这么久, 还立了太子,不是......要出什么事吧?”
面具后的潭眸立即瞪过来:“放肆!”
稽正志吓得一哆嗦,连忙跪了下去:“卑职知罪!”
他在泥地里跪了许久,雨水淋湿了头发和衣甲,却被上司身上的杀气震慑得不敢动弹。难熬之际,燕重锦终于开口:“自己去领四十军棍。”
“卑职遵令!”某人如获大赦地跑了。
燕重锦在雨中伫立了一会儿,骑上马回了皇城。
安国公府占地广,屋舍多,有三座五进的院落,人口却零丁得像冬日里的花。
整座府邸只有一个主子,其余皆是洒扫的下人。燕重锦虽然位高权重,但性格冷漠,不喜会客,是以府中一向清冷。
今日倒有一个武林盟的信使在等候。
燕不离年纪也大了,这两年开始把武林盟的事务交到儿子手上。燕重锦久居官场,处理江湖帮派的小事自然得心应手。
最近林正玄和殷梅雪在清剿塞北的沙匪,需要金眼雕那群旧匪提供消息。但金眼雕是贼头出身,不想对盗友们下手,对白沙堡的请求一推三托。林正玄琢磨着那家伙是燕字军的部下,便派人找安国公帮忙调和。
燕重锦也没推脱,亲笔写了封信,交给了对方。
处理完盟里的事,外面的雨也停了。他换上官服,抱着猫入宫觐见。
虽说稽正志是胡说八道,但皇上病了这么久不曾露面,朝中军中也开始有了流言,他总要看一眼才放心。
入春之后,梁焓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每天清醒的时辰也大部分用来进膳吃药。
好在他已将身后事安排妥当,就是一觉不醒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只是忙碌了十多年,手头冷不丁一闲,人就变得空虚起来。
他不想整日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等精神好点,便召苏玉壶陪聊。
“中医对症,西医对病。”苏玉壶无奈地道,“陛下的眩晕和头疼应该是心脑血管出了问题,要么是血栓堵塞导致脑供血不足,要么可能是颅内肿瘤压迫神经,但这都需要CT化验才能确诊。现在这种情况,没有条件细查。”
梁焓无所谓地笑了笑:“得了,朕是找你聊天的,不是找苏大夫治病的。”
“可医生只要看到病人就想治病,这是职业习惯,改不了。”苏玉壶耸了耸肩,“其实这些毛病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得的,我也想不通,你年纪轻轻,怎么会患这种重症?”
“或许真是积劳成疾吧,朕登基十一年,总共也没歇息过几天。再加上......”再加上薛太医所谓的郁结于心,屡受打击,纵是铁人也难撑下去。
“看来那些做梦穿越当皇帝的,都是脑壳没开窍的。”反正这种高风险职业他是没兴趣。
“朕本来就是来还债的。说不定这么早死,是因为我任务完成得不错,所以提前退出游戏了。”梁焓轻笑道,“说不定我能回去呢。”
苏玉壶来劲儿了,眯着媚眼道:“陛下要是真回去了,能不能帮我给一个人带句话?市立三院心胸外科的唐龙。”
“可以啊,什么话?”
“你欠的三千六不用还了。”
“......”
看对方表情错愕,苏玉壶笑了起来:“开个玩笑而已,你真没有幽默细胞。”
“呵呵,真好笑。”
“人的情绪对身体影响很大,养病期间,陛下要多笑笑,保持心情愉悦。”
“朕...尽量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阵,梁焓又有些困乏,苏玉壶便退了出来。
刚走出后宫,便见夏荣带着两个小太监在拦什么人。走近一瞧,竟是安国公。
“国公爷,您可千万别献猫了,陛下现在都听不得猫叫。”
“这是为何?”燕重锦不解地道,“之前那只不是死了么?皇上既然喜欢,不如再养一只。”
“您饶了老奴吧。”夏荣苦着脸道,“万岁爷本来精神就不好,再来个睹猫思人,这病......”说到半截方觉失言,赶忙闭严了嘴。
苏玉壶已走到这里,躲也躲不过,只好上前见礼:“下官见过国公。”
燕重锦知道对方在太医院里任着职,虽然干的是调面膜之类的不正经活儿,他还是点了点头,问道:“苏太医,皇上现在情况如何了?”
夏荣连忙给苏玉壶使眼色。
其实他这眼色使得多余,苏玉壶又不是傻瓜,就算没有梁焓的叮嘱,他岂会随意向外臣透露皇帝的身体状况?
“皇上风寒未愈,刚喝了药,睡下了。”
话答得滴水不漏,但两人一番做贼似的眼神交流,皆被燕重锦看在眼里。再想想夏荣先前来燕府传旨时,那副欲言又止、胸怀愤懑的样子,心中疑窦更深。
他沉默了一瞬,语气淡然地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烦请二位多费心,仔细照料陛下。”
“这是老奴该做的。”夏荣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躬身道,“国公慢走。”
燕重锦回府换了身夜行衣,等到天黑便摸进了皇宫。
穹阊殿里寂静无声,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燕重锦一连点晕了几个侍官和宫婢,悄然推开了寝阁的门。
屋中的陈设和两年前没什么不同,依旧简朴得不像天子的居室。
即便入了春,暖阁里仍烧着地龙,两扇雕窗紧闭,将整个房间烘烤得暖融融的。
他安静地行到龙榻前,轻轻揭开了厚重的帷帐。
清冷的月光下,榻上躺着一个已经瘦脱了形的男人。
梁焓披散着头发,双眼紧闭,眼窝和两颊都深陷了下去,显得眉骨和颧骨高了许多。尖瘦的脸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唇无血色,气息微弱。
对方正在昏睡,如果不是看到胸口的锦衾微微起伏,燕重锦都难以相信这个人还活着。
一个小小的风寒,怎么会病成这样?!
“陛下?梁焓?”他唤了两声,对方没有睁开眼,只是眉头蹙起,轻咳了两声。
燕重锦执起那只枯槁得青筋暴起的手,缓缓将真气渡了过去。他抬起对方纤瘦的手臂,试探了一下脉搏。一诊出病入膏肓的不祥脉象,脑子里骤然一片空白,心头全凉。
这人到底得的什么病?!
徐徐输了一个时辰的真气,梁焓凉得像水一样的四肢,终于暖了过来。
他迷迷糊糊地醒来,看到床头的人,目光呆滞了一瞬,又立即闭上了眼,嘟囔着翻过身:“靠,这梦真长......”
燕重锦摘下了面具,低声道:“陛下,不是梦。”
对方猛地回过头,见鬼一样地甩开他的手,惊恐道:“你...安国公怎么......深夜觐见?”
“不深夜来,我还不知道陛下病得这么重。”燕重锦再度抓住他的手腕,声音颤抖,“梁焓,你是不是打算瞒我到死?!”
梁焓无力挣开对方虎钳一样的手,只得叹息道:“你不是大夫,告诉你又能怎样?替朕操心的人够多了,不必再多一个。”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替天子操心是臣子的职责,皇上不该藏着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