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坐了一会儿,气息稳了,心神却仍旧紊乱。
池寒所谓痛苦的婚后生活,在他看来,却是遥不可及的幸福。和所爱之人修成正果,朝暮相伴,哪怕天天挨打,他也甘愿。
可梁焓是男子,还是皇帝,是爷爷至死都不愿自己靠近的人。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阻隔,何况那人如今还身染重病,他甚至不知道龙珠能否顺利拿到。
如果...如果救不了对方......
燕重锦忽然不敢想下去。
“父王......”一只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燕重锦睁开眼,发现自己那傻侄子又来了。
池麟生得唇红齿白,一双乌溜溜的潭眸映着清光,圆圆的脸蛋上挂着天真的笑容,像小王八一样手脚并用地往某人身上爬。
燕重锦担忧地摸了摸他的背。
还好,没壳......
“麟儿,那不是你父王,到奶奶这儿来。”步川内伊穿着华丽的宫装,缓缓沿着白砂小径行来。
她不再是浮生馆的杀手,也不再是鹿良城的池夫人,而是整个东瀛国的王大妃。做了真正的上位者,言行举止也就端庄内敛了许多。
池麟不肯松手,和八爪鱼一样牢牢挂在伯父身上。燕重锦只好抱着他,站起身打了个招呼:“伯母,这么晚还没休息?”
步川内伊笑了笑:“这小东西精神头儿好,每天都睡得晚,我也就随他的作息了。”
叙了叙旧,彼此都大致对两地的近况有了了解。
“淳帝还那么年轻,竟患了这种重症。”步川内伊唏嘘道,“重锦,你也知道池寒他爹是怎么没的,明日去取龙珠,可千万要小心啊。”
燕重锦颔首道:“伯母请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也不能有事。”
“本来还想劝你早日成亲生子,既然你喜欢的是皇上,我也就不多说了。”
燕重锦:“......”他表现得很明显么?
“这没什么可藏着掖着见不得人的,无论是男是女,无论地位高低,只要彼此相爱,就该努力厮守。”
接过他怀里熟睡的孙子,步川内伊低声道:“至少现在还不晚,对方还活着,你还有见面的机会。可不要像我一样,等到彻底失去的那天,再追悔莫及......”
燕重锦伫立在花树下,怔神良久。等回过魂,步川内伊已经离开了。
他抬起头,仰望着星空里璀璨的银河,紧紧抿住了唇角。
梁焓说过,夜空里的每一颗星辰,都距离他们十分遥远。那些星光可能行走了几百年,才照耀到这个世界。而他也是一颗星星,跨越了千年时光,终于和这个时空的自己相遇,这是非常难得的缘分,没有理由放手。
燕重锦忽然明白过来。
一缕孤独的光,在历经漫长的旅途后,好不容易找到可以依靠的彼岸,却又被彼岸抛回了黑暗。那种无助的落寞,大概就是梁焓这两年的感受吧?
怪不得那双明眸里充满了疲惫,怪不得憔悴的面容上写满了厌倦,怪不得连生的意愿都没有......换做是他,也绝望了。
伯母说的不错。人生苦短,相遇不易,只要活着就该珍惜。如果真等到再也无法相见的一天,后悔也晚了。就算殉了情追随而去,还追得上吗?有脸追吗?
这已经是老天给自己的第二次机会了,难道还要抱憾而终吗?
燕重锦站在庭院里,静下心思量了一夜,终于理清了纷乱的头脑。
直到第一缕晨光破晓而来,他拂去肩头的花瓣,望着东方的启明星,露出了坚若磐石的眼神。
梁焓,我说过,即便山平海枯,隔世换代,我也不会放手。既然如此,就该说到做到。
除非真到了情义两无的那天,否则这世上不该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挡你我......
哪怕是生死。
......
东山道的福龙港,是传说中白龙大神现身的地方。悬崖上的龙神庙早成了东瀛的香火圣地,只要逢年过节,福龙山上下皆车马奔忙、人流如织。
国王驾临,自然要清摒杂人,御前武士将港口围了起来,确保取龙珠的过程完全保密。
燕重锦原本打着巧取豪夺的主意,池寒却不同意。
倒不是他多待见那条总吐他一脸口水的龙,而是打不过。那条白龙体型庞大,动作又十分灵活,一身鳞甲刀枪不入,根本不是凡人能降服的。
然而,燕重锦对某人的智取色诱之术深表怀疑,毕竟池寒无论智还是色都没有拿得出手的。
好吧,看在那张脸和自己像的份上,勉强可以靠色诱吧。
可色诱就色诱吧,你唱歌做什么?还唱得那么难听!比他爹唱歌都要命!
池寒唱的是步川内伊喜欢的一首歌。曲调凄婉,歌词优美,讲的是鲛人和渔夫的烂俗故事。
他唱得并不动听,走调又忘词儿,但深富感情。因为他记得小时候,爹也常常给自己哼唱这首歌。对方低沉又充满磁性的嗓音里,总是饱含着大海一样壮阔的悲凉和哀伤。
两年前生祭的时候,池寒在悬崖上跪得无聊,无意中哼了两句。没想到一群猪都砸不上来的龙居然爬上来了,然后照例喷了他一脸口水,又跳回去睡觉了。
这让池寒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的歌声很有魅力,连龙都能勾引出来......
燕重锦站在悬崖上,忍耐地堵着耳朵。
他觉得那条龙就算真出来了,也纯粹是不堪魔音所扰,被逼出来的......
“哗啦!”一片冲天的水花溅了起来,白龙大神再度亮相。
望着居高临下的巨龙,燕重锦心中震骇异常。怪不得池寒说不能硬抢,这么大的家伙,只怕子弹都射不死。
身边的某人仍合着眼,沉浸在忘情地干嚎之中。
看到那龙明显带着一脸起床气,扒在悬崖边缘的利爪也敲击起不耐烦的节奏,燕重锦立即将弟弟捂住嘴,拉至身后。
“白龙大神在上,在下大淳安国公燕重锦。冒昧打扰,还望见谅。”他单膝跪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不吭不卑地道,“吾皇万岁病重卧床,危在旦夕,非龙珠不可治愈。龙神慈悲,燕某斗胆相求,借龙珠一用!”
白龙低下头,盯视着他脸上的银面具,眼神变了变。
见对方缓缓伸来一只**的巨爪,燕重锦浑身僵硬,寒毛耸立,却还是跪在与龙近若咫尺的地方,一动也不敢动。
池寒以为这龙要抓堂兄,连忙大喊:“龙、龙神,他不如猪好吃,而且两年洗不了一次澡,吃了还容易拉肚子......您三思!”
燕重锦咬了咬唇:“若龙神愿相助吾皇,就算吃我,燕重锦也认了。”
“哥,你是不是傻?”池寒咬着指甲道,“这就是你领先我五百岁的智商?”
“......”
哪知那条龙却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根尖利的指甲,挑开了燕重锦的面具。
看到那张和池寒几乎相差无几的脸,白龙眼神一愣,脸上竟露出一个非常拟人化的笑容。只是仰视起来,仅能看到上方的血盆大口裂出了匕首一样的利齿,笑得兄弟俩毛骨悚然。
燕重锦冷汗直下。
看样子,对方对自己这祭品很满意,所以今日当真要葬身龙腹了?
刚绝望地闭上眼,忽听头顶传来一声响亮而悠长的清啸。
他睁开眼,仰首便看到那条白龙摇头摆尾地飞窜到天上,自云间向他们俯冲而来!
燕重锦连忙站起来,用手臂挡住了池寒。
谁知那条龙飞到半截突然停住,猛地张开大口!一道银光从龙嘴里飞射而出,以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速度击中了池寒。
“我靠,这是什么套路?!”远东王应声倒地。
那道银光反弹着跳了起来,燕重锦下意识抓在手中。摊开掌心,竟是一枚如鸽子蛋大小,闪着莹莹亮光的龙珠。
还以为这龙珠是多难夺的东西,没想到对龙来说竟和唾口痰一样轻松。啊,不能这么形容,梁焓还要吃呢.......
“多谢!”
池寒躺在地上,惨兮兮地揉着脑门上的包:“不客气。”
燕重锦:“我不是谢你。”
“......”
白龙重新一头扎回了水里,似乎也没有收下祭品的打算。燕重锦惊异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他才是靠色诱的那个?
池寒在旁边闷声道:“别自恋了,说明它看你没胃口,宁可吃猪也不吃你。”
看在某人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燕重锦忍住将他踹下海的冲动,匆匆赶赴鹿良,登舰返航。
然而,一回到东都,竟看到满城素缟,他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是说好了还能撑一个月么?”燕重锦冲到安午门前,悲愤地拍着宫门喊道,“你为什么不等我?!怎么能最后一面都没见就走了!”
一见安国公大晚上的在皇宫前发疯,守城的禁军吓得不轻,当即通报了皇城统领乾楼阳。
“安国公,你这样成何体统?”乾楼阳将伏在宫门上的人扶起来,困惑地道,“你和淑太妃......熟识吗?”
燕重锦猛地回过头:“淑太妃?薨的是太妃?!”
“对啊,不然能是谁?”
“哈哈哈哈哈......”燕重锦突然大笑起来,状似疯癫。
这人怎么这样?太妃死了你笑这么开心,合适吗?!
乾楼阳连忙将人拖走,直接拖到了刑部大牢。
安国公强闯军营,挟持南江水师提督,还擅自动用战舰离港,这罪名往重了说就是造反。
他走的这半个月,梁焓快被弹劾的奏本淹没了,不得不给某人定了个酒后擅权的罪名,暂停了燕重锦的四营提督之职,由河小山代任。
燕重锦心里急着见梁焓,但听裴紫衣说陛下在五日前就昏迷了,现在全凭参汤吊着命。朝政已由太子监国,穹阊殿如今也被皇后的人把守着,别说人,就是苍蝇也飞不进去。
他琢磨着,自己就算现在觐见,只怕也见不到对方,便将龙珠给了裴紫衣。
“裴大人,记得直接交给太医,别给楼后或太子。”到了这个节骨眼儿,宫里的人他谁也不敢信。裴紫衣对梁焓一向忠耿,又与皇位更迭无关,反倒可以信任。
“这事儿我省的。”裴紫衣诧异地看着那枚亮晶晶的珠子,“国公出海就是去寻这个东西了?那此案完全可以赦你无罪,何必非在牢里呆几个月?”
“我握着兵权,这个时候呆在牢里,宫里的人放心,皇上也更安全。”燕重锦在铁监里向他拱了拱手,“一切拜托裴大人了,等陛下醒了,劳烦尽快告知燕某。”
裴紫衣还礼道:“国公放心,下官定尽全力,护圣上周全。”
然而,薛太医此时也被楼馥云盯得紧,除了以往的汤剂,多出什么新花样都会被人查验。
中宫给的理由也充分。陛下医治这么久还没起色,可见已是药石无灵。万一喝了什么不对症的,加重了病情,谁也担待不起。所以还不如用参汤吊着,起码能保证有口气。
就为这个事儿,夏荣和紫霜几乎天天呛着。
对楼馥云来说,梁焓当病秧子可以,但死得太早可不是好事。
要做太后,自然还是自己的孩子登基最好,再不济也得选个亲近中宫的皇嗣。可梁睿那小子一看就是有主意的,而且明显和自己不对盘,若让太子上了位,别说垂帘听政了,她就是不被关冷宫都难。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东宫和坤宁宫也互相盯着,全像得了疑心病一样提防着彼此。
是以,当苏玉壶捧着梳妆盒出现在穹阊殿时,面对的是里里外外三层禁军。
“夏总管,紫姑姑,下官是来给皇上美容的。”
紫霜冷眼问道:“万岁爷又不是女人,还用这劳什子?”
“姑姑有所不知,万岁爷每个月都要保养两回。”苏玉壶道,“陛下最近缠病于身,脸色不好,一直叫下官给他准备些改善肤色的保养品。这不昨日刚配置出新款珍珠粉,赶紧给送来了。”
切,一个快死的男人还在乎容貌做什么......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念叨两句。紫霜让苏玉壶将梳妆盒打开,看到里面亮盈盈的粉末,好奇地道:“真亮,我都没见过这种珍珠粉......”
废话,因为这是龙珠粉。苏玉壶眯起桃花眼一笑:“这是提亮肤色用的,姑姑玉肌胜雪,容光焕发,倒是天生丽质,无需保养。”
“苏太医真会夸人。”紫霜捂了捂脸,娇然一笑,“不过这女人一上年纪,还是得注重保养。回头太医也帮我调个眼霜吧,最近眼纹都出来了。”
“好说,这是小事。”
作者有话要说: 紫霜心情一好,着人验过毒,见没什么问题,便将苏玉壶放了进去。
第二天,昏迷多日的皇帝终于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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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日比较稀罕粑粑,看过卧底就知道,他还为了粑粑揍过燕不离。
谢谢砸雷和灌溉的亲,本文月底完结(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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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86.85.84
“万岁爷,您终于醒了!”夏荣在旁边激动地老泪纵横。
梁焓望着床顶, 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 无声地笑了起来。
燕重锦,没想到你真的做到了。
听闻皇后暂时控制着穹阊殿, 梁焓眉头皱了皱,却也没说什么。
皇帝病危, 楼馥云作为掌凤印的国母,有主持大局的权力和稳住后宫的义务。不过她着实没必要谨防东宫, 太子虽然不是他的血脉, 却是他一手带大,感情比亲生父子还好, 不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只怕还是皇后自己心里不安。
不知为何, 梁睿极其不喜亲近楼馥云, 就连到坤宁宫请安都和点卯似的, 来去匆匆。他现在读唇语很熟练,跟自己能聊上几个时辰, 却经常在皇后面前懂装不懂。哪怕楼馥云专门为了他学手语,两人也交流不起来,所以二人的关系一向疏冷。
梁焓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
睿儿性子随了二哥,如今年纪一长成, 心思就重了起来,有时看着比成年人还内敛深沉。太露骨的话,他作为父皇也不好多说,只希望这孩子能和皇后搞好关系。
虽说楼家现在扑腾不起水花, 但终究是百年世族,在西北仍是不容小觑的势力,能拉拢就没必要树敌。东宫目前还根基不稳,作为未来的储君,睿儿此时当真不宜和自己的母后对着干。
薛太医正在诊脉,见他又露出沉思的表情,连忙劝道:“万岁,您刚醒过来,可千万别思虑太多,容易伤神。”
“哦。”梁焓问道,“朕的病怎么样了?”
薛太医面露喜色:“龙珠的确是奇物,万岁的痼疾已经治愈。只不过,这些日以来,您久卧在床、重病缠身,元气亏损得厉害,龙体过于虚弱,得好生调理,将养一阵子才能恢复。”
梁焓点点头:“这些日子,辛苦爱卿们了,等着领赏吧。”
一众太医纷纷跪地谢恩,薛太医谦逊地道:“臣等职责所在,尽忠而已,也未能替皇上做什么。这回力挽狂澜的,还是寻回龙珠的安国公。”
梁焓勾起唇角:“他自然也有赏,朕亲自赏。”
安国公在刑部大牢里睡了几日,裴紫衣接到皇帝御笔亲批的赦令,将人放了出来。
正准备入宫谢恩,刚出牢门,就看到自己两个爹像门神一样堵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