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念一句,一众道士便跟着念一句,像是在应和他一般。奇怪的是,虽然旁人听不懂他们嘴里念的究竟是什么,但旁观者都觉得,现场的氛围尤为和谐,就像是身处在一个由他们营造出来的,阴阳平衡的世界当中。
法坛里的焚香已经燃了一半,殿内烟火的气息很浓郁。李承乾被那烟一呛,禁不住眼中泛起了两泡水光,索性就闭起眼睛,迷迷糊糊地在那诵经声中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的身上。李承乾的脑子有些发懵,他隐约记得,自己睡着前,大殿里还在办法事,可现在所有的器具都已经撤下了。
李世民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他朝着李承乾做了个手势,转脸对一个留着长须的道人说:“道长,这便是本王的长子,李承乾。”
李承乾眨巴着眼睛,见那道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面色由最初的平静,到最后带上了一丝讶然。
袁天罡本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因此他脸上的表情稍微有些变化,便特别显眼。
太子李建成更是时刻都留意着他的表情,见他微微变色,便按捺不住道:“道长,可是有什么不对?”
袁天罡摇了摇头,重新看向坐在上首的李渊,谨慎道:“贫道听闻,陛下想为小世子测命格?”
李渊看了李世民一眼,见他垂着头,便笑道:“朕确有此意。”
袁天罡问道:“不知王爷和王妃,可曾备下世子的生辰八字?”
长孙氏从怀中取出一枚竹签,递给袁天罡。袁天罡看了上头李承乾的生辰八字,口中念念有词:“春秋寅子贵,冬夏卯未辰;金木马卯合,水火鸡犬多;土命逢辰巳,童子定不错。”
大殿中众人都静默着等待结果,李承乾倚在长孙氏的怀中,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袁天罡。
片刻后,袁天罡睁开了眼睛,他蹙眉道:“陛下,依照世子的生辰八字看,他确实是童子的命格。自幼聪慧过人,相貌堂堂,有那金童之相,只是......”
李渊急切地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童子命格虽乃天人转世,可也有许多限制。譬如世子十四周岁那一年,命中便有一劫,若无法平安度过此劫,则终身受损;又譬如天道无姻缘,世子将来的婚配之事,恐怕会十分艰难。”
此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都变了,李承乾也瞪大了眼睛,与众人各怀心思不同,李承乾是纯粹的惊讶。他想起了自己上辈子的婚配,苏氏是个好女人,终究还是自己负了她,也就此失了一桩好姻缘。
李渊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沉声道:“朕......明白了......”御座之下,太/子/党与秦王党脸色各异,李世民的脸色已经彻底阴沉下去了。
婚配艰难,也就意味着子嗣艰难。子嗣艰难,在封建社会,就基本与那至尊之位无缘了。李渊又是一个那么注重李唐万世基业的人,如此这般,选择了李世民,岂不等于断了李唐的后?
一时间,殿内无人发话。一片静默中,殿外一个侍卫却突然跑了进来。
李渊蹙眉道:“大胆,太极殿上,岂容你这般贸然闯入。”
那侍卫气喘吁吁地禀报道:“回陛下,有一人现在宫门处等候,他自称是李寺卿的幕僚。此番归唐,是要将南至长江,北抵魏郡的大片土地和数座城池献于陛下。”
李世民一听,当即兴奋道:“李寺卿?不就是李密嘛!想必是替他管理着旧部的将领遣人来献城了。”
李渊也反应过来:李密来降,是先行部队,他先前还统领着的领土,由他的部下李勣代为接管。李渊原想着,李勣据有领土之日,恐怕会生出反心,这样朝廷便又要派兵前去征缴。
没想到,还没等李渊想起李勣。李勣自己便先向大唐投诚,派遣了部下前来归唐献城。
这实在是天大的喜讯,一时间大家都暂时忘了袁天罡给世子测命格的结果。
李渊即刻将那使臣宣进殿内。
那使臣进殿时,李承乾猛地瞪大了眼睛。他认得那人,而且再熟悉不过了。
那人身为降臣,却全然不见畏缩和惊惧。他落落大方地给李渊行了礼,并献上了由李勣亲手所写的文书。
李渊不费一兵一卒,就得了这么多的领土,龙颜大悦。他和颜悦色地冲使臣问道:“你是何人?”
使臣应道:“我姓魏,名徵,先前在李密将军帐下为官。”
李承乾下意识地看了李世民一眼,见他脸色微变。
李世民忽然开口道:“你就是魏徵?瓦岗十策可是出自你之手?”
魏徵有些讶异,随即应道:“正是在下的拙作。”
李世民冲李渊道:“父皇,此人曾向李密上书,献于瓦岗军十条问鼎中原的计策,李密却拒不纳之。儿臣看过这十策,讲得颇有道理,魏郎君是身怀大才之人。”
魏徵垂首道:“殿下的夸赞,在下愧不敢当。”
李渊盯着魏徵看了半晌,点头道:“既然先生才高八斗,那便留下来,任东宫的起居舍人,辅佐太子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太子李建成受宠若惊,连忙道:“谢父皇。”这全场之中,只有秦王李世民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去。
待这出父慈子孝的剧目过去,李世民才缓缓起身道:“儿臣斗胆,恳请父皇将参军杜如晦留在儿臣府上。杜参军是儿臣的得力助手,儿臣行军打仗,都离不开杜参军的辅助。”
不得不说,李世民提出这个要求的时机恰到好处。李渊刚刚给李建成找了一名幕僚,此时若是公然拒绝李世民的要求,就显得太过厚此薄彼了。
李渊看了一眼站在殿中,一副与我无关模样的袁天罡,又想起他那番关于秦王世子的断言。便也觉得自己这个能征善战的二儿子,已经被排除出储君的备选了。作为补偿,区区一个将杜如晦留下的要求,李渊也就颔首答应了。
一场法事,可谓是各达目的,太子对自己更加有信心了,而秦王也保住了自己的谋臣。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再去关注李承乾,大家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李渊冲袁天罡道:“袁道长,朕还有些事,想要单独请教道长,还请道长留步。”
袁天罡点了点头,随李渊进了内室。殿中众人各自散去,李承乾被长孙氏牵着,缓缓地随父王走出了太极殿。
第三十二章
李渊领着袁天罡进了内室,也不急着发问,而是和颜悦色地请他坐下。
待袁天罡用了茶,方才听见李渊问道:“道长方才说......承乾确确实实是童子命格。那请问道长,要保住大唐百世基业,可是定要选此命格之人为储君?”
袁天罡脸色一变,刚捧起的茶盅,又放了回去。
“陛下,童子命只是个人的命格,并非国祚之运,绝无陛下方才的说法。储君之选,事关国祚,又岂是区区童子命格能够改变的。所有的选择,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至于小世子有没有储位之缘,还得看日后的命数。”
李渊皱眉道:“怎么?道长不能算出日后的储位人选?”
袁天罡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陛下,贫道才疏学浅,对此等天机,亦是窥不破的。”
李渊闻言,颇有些失望,也没了最初的兴致。他有些敷衍道:“既如此,道长请回吧,来人啊,赏袁道长金铤百两。”
袁天罡连忙摆手道:“陛下,贫道乃出家之人,像此等身外之物,是决计不能收的。”
李渊反应过来,有些不耐道:“那朕便着人将玄都观修缮一番......”
袁天罡原本还想推拒,却被李渊拿话劝住了:“朕也是信道之人,就当是朕所做的功德一件吧。”
袁天罡这才答应下来。
待他走出太极殿,才察觉到自己的金丝道袍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他看着头顶的一片青空,叹道:“世上竟有如此奇怪的面相。”
袁天罡回到玄都寺时,不过晌午时分。经过庭院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句:“袁大相师,今日入宫的感觉如何呀?”
袁天罡平静地望了李淳风一眼,转身便想进那静室。
李淳风眼疾手快地将他拽住了:“哎,别急着走啊,总是打坐多无趣啊!我这辈子都还没有进过宫呢,你跟我说说,那太极殿里头是什么模样?”
袁天罡淡然道:“我向来不太注意这些,一心做法事,所以忘了。”
“忘了?”李淳风有些夸张地喊道:“你说你这人......哎,你说,他们怎么就不找我呀,明明你能看出来的东西,我都能算出来,真不公平。”
袁天罡叹息一声:“能看出来又如何,难道像你似的,把知道的一股脑说出来。那我这条命,今天就交待在那太极殿上了。”
李淳风摸了摸鼻子,摆手道:“开玩笑,开玩笑而已......”
袁天罡大概也是想找人说说话,只是他性子闷,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所以总给人一种冷淡疏离的感觉。
“我也不瞒着你,今日那孩子的命格,当真是我见过的,最神奇的命格。”
李淳风漫不经心地玩着一节草梗,没什么兴趣地问道:“哪个孩子?秦王世子?”
袁天罡点了点头:“我自问相面测命那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命格。从面上看,那孩子明明是个短寿的,就算当了再久的太子,那皇位都不是他的,总之就是典型的童子命,聪慧过人,却慧极必伤。”
李淳风颇觉无趣地将那截草梗从嘴里吐出来:“呸,呸,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随便一个童子命,你抓过来一瞧,不都是这种命数么?”
袁天罡皱眉道:“你听我说完,要仅仅是这样,那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奇怪的是,暗地里这孩子命中注定会遇到贵人,将这一切命数通通改掉。”
袁天罡话音刚落,下一秒李淳风的手掌就贴上了他的额头。
袁天罡一面躲一面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李淳风嬉笑道:“看你是不是烧坏脑子了,你都说了那是命数,就算是你我,也做不到硬生生替人改命的地步吧。那是逆天的行径,是要折阳寿的,只有傻子才会去干。”
袁天罡摇头道:“不是,我说得不太清晰。那孩子的命,不是请高人改的。我今天看秦王的表现,对世子此般命格绝对是不知情的。倒像是上天专门赐了小世子一个福星,只要有他辅佐,那孩子遇到的凶厄之事,都会变作祥瑞。”
李淳风笑道:“有那么好的事?我也想有个福星,你说我的福星是谁,不会是你吧。”
袁天罡面不改色地瞧着他,直把李淳风看得败下阵来。李淳风定定地看了袁天罡十秒,确认他真的不是在说笑,表情顿时纠结起来:“你看错了吧,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难道那世子真的被神灵庇佑,连下凡历劫都自带护法?”
袁天罡长叹一声:“就知道你不相信,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相信。”
李淳风嘟囔道:“那照你这么说,将来那帝位也是这小世子的?”
袁天罡摇头道:“这个说不好,不过有了那福星在身边,那孩子定能避开许多灾祸。”
李淳风皱眉道:“等等,你说了这么久,却还没有说这个福星在哪,指不定那孩子一辈子都遇不上这个福星呢?”
袁天罡又摇了摇头:“已经遇上了,那福星如今就在秦/王/府内,而且定然已经与世子接触过了。”
李淳风听得咋舌:“这秦/王/府,还真是藏龙卧虎啊!一个帝王的命格,一个不同寻常的童子命,再加一个福星,这得多热闹啊。”李淳风不无羡艳地说着。
袁天罡看着他向往的表情,极为熟稔地问道:“你想干嘛?”
李淳风站起身来,晃晃荡荡地朝自己的屋子走去,边走还边朝袁天罡摆摆手:“收拾东西,去秦/王/府啊。秦/王/府里那么多能人异士,又怎么能少得了我李淳风呢。”
袁天罡一时语塞道:“你......可想好了?”
李淳风那欠揍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放心吧,我可不会像你一样,金子送到眼前了还往外推。等我富贵了,就来当你的福星如何?”
袁天罡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起身往静室走去。
李淳风打定了主意,就是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他把一身道袍脱下来塞进行囊,换上一身麻布粗衣,然后从玄都观的厨房里,顺了两筐水芹,提溜着那水芹,就往秦/王/府去。
来到秦/王/府的后门,李淳风不出意料地被拦住了。
那侍卫瞧了一眼他的箩筐,问道:“做什么的?”
李淳风心下翻了个白眼,面上却堆笑着道:“来给府里送菜的。”
那侍卫蹙眉道:“送菜的?先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的腰牌呢?”
李淳风赔笑道:“忘.....忘带了......”
那侍卫绕着他转了一周,口中喃喃道:“忘带了?”
李淳风知道这样光明正大,大概是混不进去的。他转脸冲侍卫笑道:“你的娘子是不是成日早出晚归的?”
那侍卫瞪大了眼睛,愕然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跟踪我?”
李淳风并不管他,继续问道:“你是不是疑心你的娘子,和别的男人有染?”
那侍卫脸颊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没有。”
李淳风自来熟地拍了拍他的肩,神秘兮兮地道:“其实啊,你的娘子不是和别的男人有染,而是你的娘亲生了重病,需要人照顾。你的娘子体恤你当差辛苦,特意将老人的病情瞒着,自己却日日跋涉途中,替你照看高堂,如今你娘的病已经快好了。可怜你的娘子,体谅你的难处,处处为你着想,四更天便起来为你准备吃食,五更将你送出门,大清早就踏上了探病的路,临近傍晚时还得赶回来,你却对她一日比一日冷淡......”
“不要再说了!”那侍卫突然大喝一声,将李淳风的话打断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一个大男人,突然就开始抹着眼泪呜咽起来。李淳风就看准了这个空档,将那两筐水芹留了一筐在地上,拍着那侍卫的肩道:“这个送你了,拿回去好好补偿你娘子吧。”
说完,就扛着另一筐水芹,大摇大摆地从后门进了秦/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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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李淳风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无人,便迅速地闪身入内。
不料一时得意,就被训练有素的侍卫发现了。李淳风被制住的时候,只能放声大喊道:“救命啊,我是送菜的,我不是细作啊,救命啊。”
说来也巧,因着袁天罡那一番言语,承乾宫这些日子,显然不如往昔热闹。得了清静的李承乾,终于可以独处一阵了。
可恰恰是如此难得的时光,还有些闲杂人等来搅局,比如现今在庭院里嚷嚷的那一个。
李承乾忍无可忍,终于出声道:“外头何人?”
第三十三章
稚嫩的童音一响起,庭院里的人马上噤声。片刻后,一个侍卫禀报道:“世子爷,是这外头有个不知如何摸进来的混混,我等正要将他赶出去。”
下一秒,就听见李淳风挣扎道:“世子,世子,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是个送菜的,您看,菜还在这儿呢。”
李承乾莫名地觉得这把声音有些熟悉,就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他打开房门,就看见一个青年男子以一个极其难受的姿势被人制服在地。
男子抬起头的那一刻,李承乾一怔,那分明就是年轻版的李淳风。他蹙眉看着李淳风不伦不类的打扮,头发上还挂着方才扭斗挂上的菜叶子,实在是好生狼狈。
在李承乾观察李淳风的同时,李淳风的眼神也亮了。他终于明白了袁天罡的话,眼前人当真是个命数离奇的孩子。
三五秒间,李淳风就果断决定:抱大腿。
他特意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世子爷,我真的是个送菜的,今天新来王府,不大认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