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程业鑫一时没听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杨律的眼睛转了转,说:“你说你不喜欢画人体,那我呢?”
“呃。”程业鑫的耳根眨眼工夫间热得厉害,哎哎叫了两声,无奈地说,“别逗我了。”话毕,他看杨律努了努嘴巴,满是不知羞的坦然,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感慨道:“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Chap.11 - (7)
宋美娟:小律,杨先生已经回国了,现在上海。他今天晚上会回来,你在本岛或离岛?我给你们准备晚餐。
突如其来的一条信息,把杨律从现实当中拉走了。他呆呆地看着这几行字,脑子里一片空白。自从放假以后,杨律再也没有回过位于本岛的家,他要么住在离岛的别墅里,要么和程业鑫在一起。期间每一次宋美娟说要去别墅做家务,杨律的回答都十分敷衍。这些天来,他始终拒绝宋美娟给自己做饭,所以他们碰面的时间很少。
原来要结束了吗?杨律望向窗外的黄昏,再看一眼这条遗漏了两个小时的信息,心扑通扑通直跳。如果他现在回别墅,是不是会见到杨准?
“得放点儿药才行。”程业鑫抱臂盯着鱼缸中的鱼,发现杨律怔忡地呆着,问,“怎么了?”
杨律回过神来,忙摇头说:“没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得给这条鱼放一点治皮肤病的药。”程业鑫蹲在书桌旁,目光与鱼缸里长出斑点的金鱼持平,想到家里有治皮肤病的药,敲了一个响指,马上去找。
杨律已经魂游天外,跟着程业鑫走出房间,见到他在袁素馨的抽屉里翻找了片刻又折回来,却没有心思问程业鑫打算怎么做。
这条金鱼从两天前开始,身上的鳞片出现了白色的斑纹,他们上网搜索了好一会儿,没有找到相应的解决方案。只见程业鑫将一颗胶囊打开,倒进一盆热水里搅拌均匀,往鱼缸里伸手抓了一阵子,抓到金鱼后放进热水里。
杨律蹲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小鱼在水中游弋了片刻以后,肚皮往上一翻,彻底地浮出了水面。
程业鑫看得愣住,面上突然发热刺痛,好不容易抬头和杨律对视,嘴角的笑容僵硬得很。
“死了。”杨律垂下眼帘,仍对着这条死鱼发怔。
程业鑫窘极了,但杨律的神情看起来既不是难过也不是生气,平静得有几分呆木,让程业鑫想起那次在画室里见到他当模特的时候。他忙道:“吃过晚饭,我们出去看看有没有捞金鱼的,我再给你捞一条吧!”
“我等会儿要回家。”杨律站起来说,面无表情地说,“我爸回来了。”
程业鑫始料未及,蹲在地上愣了半晌才起身道:“怎么没听你说?”
杨律垂着眼帘,淡淡地说:“我也是刚刚才发现漏看了一条信息。”
“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个时候,程业鑫总猜不出杨律究竟在想些什么。杨老师出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如今他回来,杨律当然不能还待在外面不回家。思及此,程业鑫便不问他晚上还能不能出门了。
杨律看了看一旁只留下半缸水的鱼缸,说:“我回去了。”
程业鑫连忙回屋找车钥匙,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杨律叫住他,在他疑惑地转身时,过于平静地说,“我自己走回去。”
Chap.12 - (1)
波斯菊彻底地死了。
杨律站在台阶上,看着脚边的这几盆花,没过多久,屋内传出优雅细腻的钢琴声,提醒他要进门了。他垂眼看着地板,上了两级台阶,开门走进屋内。
钢琴声由远而近,更加清晰动听,他兀自往屋里走,果真看见杨准正在弹琴。他淡漠地叫了一声:“我回来了。”
“回来了。”杨准依旧弹着琴,匆匆地瞥了他一眼,“过来坐吧。这首是你妈妈新写的曲子,她在法国过得很好,让我把这首曲子送给你。”
杨律听罢呼吸一凝,他咬了咬牙关,走到客厅的单人扶手沙发旁坐下,一动不动地僵木着。
“买了鱼缸?想养鱼是吗?”杨准发现他的手里拎着一只鱼缸不放手,好奇地问。
这是杨律从程业鑫那里带回来了,鱼和鱼缸都是程业鑫送给他的,虽然鱼死了,但鱼缸他还想留着。他嗯了一声,不带任何情绪。
修长有力的手指在黑白键间跳跃着,曲子优雅当中又带着些许调皮的跳跃感,似是一位养在城堡中的公主初到乡间,有了羔羊一般的喜悦。杨准愉快地弹奏着,瞥见杨律的表情呆木,不满地提醒道:“你认真听了吗?这首曲子是你妈妈去年在音乐会上的压轴曲目,其中一段对指法有着很高的技巧要求。你如果不认真听,等会儿怎么会弹呢?”
闻言,杨律吃惊地回过神来,盯着理所当然般说出这话的杨准。
杨准神秘地微微一笑,偏过头说:“我不在家的这些天,你几乎没有一天按时回家,期间还曾经夜不归宿。我交代你的话,你都没有听进去。”
说着,他的手指在琴键上快速地弹奏着,飞快的指法和复杂的旋律看到杨律呼吸发紧,几乎不能马上识谱。那些纷乱的节奏像是羔羊遇到了捕食的狼,在草地上乱七八糟地奔跑着,垂死挣扎一般徒费力气。直到,他的手指全部按在琴键上,发出震荡的声响。羊呢?杨律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液,死了吗?
“我不会轻易地惩罚你。你惹人疼,我给你机会。”杨准起身让出钢琴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来吧,该你了。”
Chap.12 - (2)
曲子的前半段杨律没有认真听,再之后因为谱子太复杂,他无法准确地识别。听到杨准的要求,他紧紧地咬着牙关,心底颤颤悠悠,但不知为何,却生出一种弃子认输的勇气,说:“我弹不出来。”
闻言,杨准诧异地眨了眨眼睛。他走到杨律的面前,打量他,踱步到他的背后,双手轻轻地放在他的双肩。
杨律感觉到他的双手,汗毛倒竖,动弹不得。
“你长高了一点儿,小律。”他的声音很近,气息穿过杨律的头发,很享受地呼吸着他的发香,意味深长地问,“这是程业鑫用的洗发水吗?真廉价,根本不适合你。”
杨律打了一个激灵,从他的手底挣出来,转身退到一边,警惕地盯着他。
“你这又是何必?”杨准好整以暇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挑着指甲缝里的颜料屑,淡漠地说,“从前的事情,你都忘记了?你以为,这次能有什么不同?这世界上还有比母爱更伟大的感情吗?没有吧?想一想你的妈妈,再想一想他。难不成,你以为他会带你走吗?”
杨律的呼吸一紧,紧紧地抿着嘴唇,没有答话。
“算了,你还小,我当你是不懂事。和你争论这些没有意义。”杨准轻微一叹,转向他,通知道,“这次去法国,我已经和你妈妈和好了。下个月我会办理移民手续,到法国和她复婚,你也一起吧。我们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和从前一样。”
杨律万万没有想到迎接自己的居然是这样的安排,听得目瞪口呆。他一反应过来,立即果断地拒绝道:“我不去。”
“不去?那你去哪里?”杨准似是打算听一则笑话那样微笑等待着。
他将双手握成紧紧的拳头,道:“我留在国内。”
杨准笑得更明显了,又问:“然后呢?你怎么生活?谁给你钱上学?你自己挣?你吃什么、住哪里,这些你都考虑了吗?”
他冷漠道:“这个不需要你操心。”
“我怎么能不操心?我是你的爸爸。”杨准同情地望着他,上前托起他的下巴,又被他转脸撇开。他扑哧一声笑了,忍都忍不住,问:“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没有我,你能活下去吧?小律,你和那个年轻人的爱,不能当饭吃。”
杨律隐隐地发着抖,说:“他答应过我,我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男人的话你也信?”杨准听罢,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直接而残酷,听得杨律的心底发毛。为什么?他明明那么相信程业鑫说的话,为什么听到杨准的笑声,反而犹豫了?杨律恓惶地低头,不想看到杨准的脸,甚至想捂住耳朵,不听他的嘲笑。这嘲笑太真实了,衬托得他对程业鑫的相信确实不堪一击。杨律不知道他究竟在笑些什么?难道,这真的这么好笑吗?
半晌,杨准的笑声突然停了。杨律疑惑地抬头,忽见他朝自己伸手。他吓得忘记躲开,转眼间杨准已经握住了他的下颌,踏步逼视他。
杨律的呼吸凝结了,不得不怔怔地看着杨准。
很快,杨准目光中的狠辣荡然无存,只剩下无限的怜惜。他抬起另一只手,双手如同呵护一朵花一般捧着杨律的脸,柔声道:“孩子,你真天真、真可怜。看来,你由衷地爱着他,对吗?”
杨律动也不能动,嘴唇似乎被线缝住似的打不开。
“真好啊。”杨准放开他,忧郁地重新走回钢琴前坐下,一边弹奏着简单的调子,一边感叹,“爱情,年轻人的爱情!这真是艺术最明亮的火花!——世上没有谁有资格阻挡年轻人追求他们的爱情,小律,我也不会阻挡你。我放你走。”
听罢,杨律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杨准,完全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
“怎么?你不相信吗?”杨准扭头对他温柔地笑了一笑。杨律眉头紧皱,满是怀疑地注视他。这引得杨准再度叹息,他苦涩地笑,摇摇头,收起放在琴键上的双手,转身说:“只要你答应我,明天最后一次去画室做我的模特。我想教会我的学生,如何记录美。只要这一次。等我的课结束以后,你想去哪里都行,我再也不会阻止你。你也可以和你的小情人去海角天边,但是,我很怀疑他到底会不会带你去。”
真的吗?这么多年的囚禁,居然这样轻而易举地放过他了吗?杨律不能相信这样的话,然而内心的深处却藏不住对这件事的万分之一的期待。他矛盾极了,很怕错失这个机会,同时又不得不怀疑这背后是不是还有别的阴谋。这不是杨律唯一的机会——他曾经有过好几次机会,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但是,这却是杨准第一次松口。会是真的吗?
杨准把钢琴盖合上,起身道:“如果你不接受这个建议,也可以。我们一起去法国。”
闻言杨律震惊地抬头瞪着他。
“关于你的画,全部卖给了画廊,送往了世界各地。我却没有为自己留下哪怕一幅,真是遗憾。”杨准兀自往楼上走,自言自语般感叹,“真想再画一次小律,就算是最后一次也好。”
杨律呆呆地转头,望着他上楼的身影,宛如置身于梦中。
Chap.12 - (3)
关于杨准的提议,杨律哪怕心里不愿当真,却非得考虑不可。如果他不答应和杨准一起出国,结果会如何?他目前还是未成年人,有可能独自留在国内吗?如果杨准不允许,法律会支持作为监护人的他吗?万一,杨准所说的当真,他是不是真的可以就此摆脱了?
杨律洗完澡,留在房间里对着那只空鱼缸发呆,因杨准突如其来的决定而乱得毫无头绪。
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杨律回过神来,起身开门,正见宋美娟微笑站在门外,说:“小律,饭做好了。下来吃饭吧。”
想到多半是她告诉杨准这些天他怎么回家,杨律冷漠地瞥了她一眼,关上门。他换了一身整齐的衣服,再打开门时,仍见宋美娟等在外面。杨律沉了沉气,兀自快步下楼,几步便把宋美娟甩在身后。
杨准已经坐在餐桌前开始用餐,看见儿子走进来,抬头对他微微地笑了一笑,说:“坐吧,今天宋嫂烧的菜很不错。”
他拉开椅子坐下,等宋美娟把米饭盛到面前,没说感谢的话,端起碗筷面无表情地吃起来。
“以后去了法国,怕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了。”杨准可惜地叹气,偏过头对宋美娟说,“宋嫂,这些年辛苦你了。”
宋美娟神情严肃,她抿着的双唇动了动,扬起一个勉强的笑容,答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先生。”
杨律漫不经心地吃着饭,听他们客客气气的对话,无动于衷。他没有胃口,一碗米饭吃到一半便放下了碗。见状,宋美娟连忙给他盛了一碗老火汤。
“喝完汤吧,别这么着急。这汤对皮肤很好。”杨准耐心地劝他坐下。
杨律一秒钟也不想多待了,他紧抿着嘴唇,半晌问:“你之前说的那些,我可以相信吗?如果我明天去画室,就不需要和你一起去法国?”
“当然。”杨准信誓旦旦地回答,“我还会留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完成大学的学业。”
闻言,宋美娟吃惊地看向杨准,忍不住出声道:“先生,小律他……”
杨准适时地抬手制止了她继续说,向那碗老火汤递了个眼神,说:“把汤喝完吧。今晚早点儿睡,我希望明天你的皮肤状态是最好的。”他的手指点了点下巴,若有所思地问,“他应该没有弄伤你的皮肤吧?”
这话让杨律的喉咙发紧,他沉了沉气,坐下后端起老火汤,急躁地吹了两口气,用最快的速度喝完。
入夜后,屋里屋外全沉浸在一片静寂当中,外面的路上偶尔传来野猫的叫声,轻轻的,在杨律抬头望向窗台时,看见一只轻巧的黑色身影从窗前掠过。
杨律往窗外探望了一番,看到外面那条静悄悄的小路,不由得想起程业鑫第一次送自己回家的那个晚上。认识程业鑫以前,回家对杨律来说是一件极平常、极麻木的事,他想不到任何不回家的理由,当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家。可是——杨律回想起来,正是在那天,他开始很明确地知道,自己不想回家。
不知道程业鑫现在正在做什么?为了金鱼死掉的事,杨律对他发了脾气,但其实早已不生气了,只嫌他傻。早知道不对他生气了,杨律的心里发堵,他气程业鑫五分钟,就浪费了五分钟的时间。
街道的灯光太昏黄,杨律看得心生郁郁,把窗帘拉上。谁知他还没把窗帘拉严实,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电动车从街道的那一端开来。杨律看得心里咯噔了一声,忙把窗帘全拉开,又打开窗户,将身子往外探。
程业鑫停了车,在楼下朝着杨律家的方向张望着,直到看见杨律在窗前对他挥手,才知道他的房间在哪里。他忙对着杨律用力地挥动胳膊,脸上全是笑。
看见他爽朗的笑容,杨律愣了愣。他转身拿了手机给程业鑫打电话,没过一会儿,在那条寂静的小路上响起了程业鑫的手机铃声。
“你怎么来了?”杨律又惊又喜,总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程业鑫从电动车的挂钩上取下一只装满水和氧气的透明袋子,举起来展示给杨律看,笑说:“我买了一条新的,送过来给你。”
杨律看到灯光穿透袋子,将透明的亮光映在程业鑫的脸上,心头忽而发热,难受地抿起嘴巴。
“你出来拿吗?”程业鑫怕是没有看清他的表情,笑着问。
杨律的窗外没有灯,他背着光,程业鑫当然只能看见模糊的身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出门,生怕被杨准看见他们俩在一起。
程业鑫等了又等,看杨律迟迟不回答,说:“我爬上去送给你吧。”
什么?杨律惊醒过来,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你家外墙上应该没有什么防盗报警措施?”程业鑫把车停好,在墙外来回踱步。
杨律讷讷地回答:“没有。”
“好。”他说着,在郁郁葱葱的树影外一跃而起,攀到外围的墙头,很快便翻了进来。
杨律看得呆住,激动得捂住嘴巴,眼看着程业鑫拎着金鱼来到窗下朝自己挥手,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更难以说出话来。
但是,怎么爬到杨律的窗台上却是一个问题。程业鑫四处看了看,正想着办法,杨律忽然探出大半的身子,往楼下小声地说:“右边的水管道是新的,会结实一些。”
程业鑫把屋子两侧的水管道对比一番,发现确实如此,但是右边距离杨律的窗台有些远了。他稍作犹豫,心想反正二楼不高,大不了摔下来,也未必疼。这么想着,程业鑫顺着右侧的水管道往上爬,小心谨慎地留意着挂在手腕上的金鱼袋子。
他很快爬到和窗台相近的高度,远远地朝杨律笑了笑,将金鱼递给他。
杨律费力地往外伸手,一点儿也不怕身子探在外头摔下楼去。两人挥了好几次手,都感觉自己的腰和胳膊要扯断了。杨律咬紧牙关,松开抓着窗沿的那只手,猛地往前一勾,可算抓到袋子。他的身子在窗外晃了晃,吓得他连忙往后退,险些摔出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