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肃耍赖:“我都认输了,这棋局也就结束了。”
吴维良没好气:“下回我宁可去和大公子下,也不和您下喽!”
赵肃噗嗤一笑:“好么,我赵少雍在你心目中还比不上一个总角小童了。”
吴维良看了他一眼:“如今外头沸沸扬扬,都在议论赵谨的折子,您看起来倒不急。”
赵肃苦笑:“急有什么用?你也说了,我被人先下手为强,坑了一回,除了吃下这个哑巴亏,还能怎样?折子闹到御前,在陛下决断之前,我本就该闭门自省,这是本朝的常例了。”
吴维良皱眉:“依您看,这一次,是张居正,还是张四维?”
赵肃道:“无论是谁,都没有区别,他们虽然立场各有不同,但在对付我的这一点上,目前利益是一致的,所以现阶段,他们只会联手先扳倒我再说。”
吴维良道:“既是如此,那就逐个击破。只是我不明白,上回您让我在山西找到的证据,为何迟迟不拿出来,否则现在张四维怕也不会这么安生。”
赵肃捡起白子,一个个放回棋篓里。
“现在的情势,我若祭出那些证据,跟张凤磬缠斗起来,那么最大的受益者会是谁?”
“张居正。”
“不错,张太岳只会看着我们厮杀,然后坐收渔利,如果我再盯上张太岳,那么就是说,我需要同时对付两个人,而他们的聪明才智,人脉资历并不在我之下,到头来,我还是会输。”
吴维良听罢,沉吟道:“那末,能否求助于陛下?”
赵肃摇头:“陛下现在,只怕正为如何帮我解决赵谨的事情而焦头烂额,更何况,这种臣子之间的倾轧纷争,须得自己来解决才好,怎可依赖君王过甚。”
吴维良想想也是,只因平日里帝王对赵肃托付信任,青眼有加,久而久之,让他产生一种错觉,总觉得凡事都有皇帝撑场,实际上这种想法确实是很不好的,君臣有别,有些事情不能等着皇帝来干涉,会这么做的,通常只能是佞臣。
他思来想去,不由劝道:“大人,恕我直言,一直以来,张太岳虽处处针对你,但凡碰上与他有关的事情,您总有点儿不忍下手。朝堂之争,不见刀光血影,却也你死我活,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赵肃叹道:“你说得不错,是我想岔了。”
究其原因,却不足为外人道,那便是由于历史惯性,他总觉得张居正对于历史的贡献卓著杰出,一旦提前退出政治舞台,很有可能对历史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却恰恰忘了,他自己现在也属于历史的一部分,而站在他面前的张居正,不是一个符号,而是活生生,有七情六欲的人。
他的一时大意,造成今日被围困的局面,就像棋盘上那些白子,虽不至于四面楚歌,也是岌岌可危,一旦放任自流,那么被抹杀的就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了!
“现在为时还未晚,”吴维良提振起精神,也怕赵肃就此气馁,“张居正先前父丧夺情,因此大受非议,若真论起来,也算大不孝,何不以此入手?”
他的意思是,让赵肃重提旧事,转移众人的注意力,这样一来,赵肃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赵肃把棋子都放回竹篓,盖好盖子,又拿起茶盅喝了口茶,这才道:“这件事情,先前已经揭过了,现在再提起来,影响力不会那么大,对他来说只是不痛不痒,如果不能斩草除根,不如就干脆不要下手,否则只会打草惊蛇。”
“你先听我说,”他作了个手势,阻止吴维良张口欲出的话。“如果在二张之间选择,我会选择先对付张太岳,骨头要挑难啃的下手,然而,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吴维良认为兵贵神速,现在已经处于劣势,再不出手,等到人家将你彻底打到泥地里去,还想翻身的话,就千难万难了,所以他并不赞同赵肃的想法,只是赵肃这么说,必然也有他的理由,所以他没有反驳,只是道:“愿闻大人高见。”
“容我想想。”赵肃此番虽然受挫,却还能保持稳重的心态,而非急于反击,他想的是,要如何措辞,才能和吴维良清楚表达自己的观点。“现在敌强我弱,对方又正好占了上风,倒不如索性退一步……”
他话没说完,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敲了几下,便被人迫不及待推开,露出赵吉焦急张皇的脸。
“大人,大人,老家来信,说是,说是夫人过世了!”
第140章
虽然天气并不热,但赵谨站在养心殿外,却连额头手心都沁出汗水。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能够觐见皇帝的那一天。
论实力,他虽然靠着走关系当了个官,可说到底,也只有一个举人的出身,在进士如林的明朝官场,实在上不了台面,若非有人照拂,也不能一路升到那南京监察御史的位置。如今在赵氏族人里头,他也算有头有脸,掷地有声的人物,只除了那个人——赵肃。
这些年来,对比赵肃的高位,赵谨一步步走得并不平坦,但也从未想过向赵肃低头。
在他心目中,那个人始终是婢女所出的庶子,就算高官厚禄,也掩盖不了他的出身,当然,赵谨并不承认自己心底其实是很羡慕赵肃的。
所以,当有一天,他终于能够有机会,亲手置赵肃于死地的时候,心中的激动是难以言喻的,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快意:你不是一直瞧不起人吗,就让你看看,能把你从云端拉下来的人到底是谁!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朝野因这件事情而闹得沸沸扬扬,赵肃不得不因此闭门不出,而他与赵肃的关系,也为他博得一个大公无私的美名。
赵谨心想自己终于能够扬眉吐气,此事一出,不但赵肃重则要被罢官问责,他自己也能因此受益,说不定还会平步青云,被当今陛下青睐,从而升迁。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当旨意快马发到南京,让他进京陛见时,他都有些惊愕得反应不过来。当然,惊愕过后,是狂喜。
以常人的想法来推断,赵肃这样一个位置,出了这样大的事情,闹得天下皆知,总要把赵谨喊去,亲自问明情况,以示郑重,但纵然是帝师,皇帝也没法包庇他,君不见当年高拱高阁老与先帝多么好的关系,同样说罢职就罢职。
所以这一次的觐见,赵谨要如何措辞,如何让皇帝对赵肃生出反感,就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了,做好了,那就是他以后仕途的资本,要知道很多举人出身的官员,一辈子都未必能见上皇帝一面,除了那个犟驴子海瑞,他赵谨只怕要算第二个了。
霎时间,脑海里已经转过无数念头,赵谨强压上雀跃的心思,摆出一张肃穆的表情。
“赵大人,陛下宣您觐见。”少顷,从殿内走出一人,对他道。
“啊是!”赵谨说完,又觉得自己堂堂御史,面对一个内宦,未免太软弱了些,忙轻咳一声,点头道:“多谢这位公公!”又想起旁人说过,进宫的时候,这些天子近侍不但不能得罪,还要给银子孝敬,便从袖里拿出一个綉袋递过去。“小小意思,请笑纳。”
张宏却退了一步,只朝他笑道:“赵大人太客气了,万岁?2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乖诶锿返茸牛焖媾窘グ眨 彼蛋兆肀阕咴谇巴反罚越髦缓冒岩尤匦渥永铮熳呒覆礁纤?br /> 方才匆匆几眼,张宏暗自摇头,心道此人眉宇之间倒与赵阁老有几分相似,只可惜肖其形不似其神,不单没学到他兄长为人处世的风度魄力,就连形容也多了一脸风尘沧桑,果真是一块美玉,一块泥石,不可同日而语。
进了殿内,便见一名青年男子坐在御案后头笔走如飞,想来就是皇帝了。
赵谨飞快看了一眼,忙跪下行礼。
“南京监察御史赵谨,见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宏早就退了出去,头顶静悄悄的,皇帝没叫他起来,赵谨自然不敢放肆,只能就这么跪着,等到膝盖开始发麻的时候,才听到一声:“起来罢。”
“谢陛下!”
“朕听说,你与赵肃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皇帝很年轻,声音却不失威严,这让赵谨又开始紧张起来,他定了定神,道:“是。”
“你说他不尊嫡母,是怎么回事?”
“容臣回禀,赵肃之母是婢女所出,而微臣之母乃先父嫡妻,自先父逝后,赵肃母子便镇日与臣的母亲争执不休,后来臣的母亲就另谋府邸,让他们别府另居,谁知赵肃中举之后,竟连嫡母也不放在眼里,见了面,不仅不行礼,还诸多怠慢,甚至怂恿族长,把赵肃生母嫁给族里一位早逝的族叔,结了冥婚,把名字从本家划了出去。”
“嗯,继续说。”
见皇帝不仅没有反驳,还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赵谨慢慢放下心,说得也越发流利起来。“陛下如若不信,可以派人到臣的老家去查赵氏族谱,赵肃母子虽然分了出去,可是原先的关系还有迹可循,都明明白白记录在族谱上,只稍一看便知分晓。”
他说完,便听皇帝嗯了一声:“那贺子重的事情呢?”
“贺子重身上有鞑子血统,是他自己说的,而赵肃与他结拜的事情,亦是千真万确,臣断不敢有半字虚言,还请陛下明察。”
皇帝道:“如若你所言是真,即便他改了族谱,你们俩已经不算亲兄弟,可也是族兄弟,你就不怕也受牵连?”
赵谨一愣,有些慌张起来,想了想,道:“臣愿大义灭亲,保一族平安!”
“好一个大义灭亲,可真是大义凛然,令人佩服。”朱翊钧笑吟吟的,“不过,朕还有件事要问问你。”
皇帝似乎心情不错,语调之后没有一丝不悦,看来他的弹劾,十有八九是要奏效,赵谨大喜,忙道:“陛下请问,臣知无不言。”
“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也就是嘉靖四十年时,倭寇侵扰长乐县,当时,赵肃方中解元,随着知县杨汝辅登上城门抗敌,但城中却忽起大火的事情?”
赵谨的脑袋嗡的一声,突然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皇帝,表情难掩慌乱,嘴巴张了张,讷讷道:“……臣不记得了。”
“你记不得,朕便帮你回想回想,指不定你就能想起来了。”朱翊钧面色如常,语调温和,可在赵谨听来却无异于魔音。
“当时城中起火,烧的却只有几户人家,其中一户,就是当年赵肃生母所住的宅子。那个纵火的人,是当时你们府里几个下人,事发之后,他们假借回乡探亲,一去不回,前不久,朕派人寻到了这三人,你猜他们说什么?”
赵谨脸色灰败,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却听皇帝接着道:“他们居然众口一词,都说当年的纵火,是你指使的,非但如此,你为了嫁祸给倭寇,还让他们也在官府粮仓也点上一把火。”
“陛下明察,那都是他们胡乱攀咬,嫁祸给微臣的!”赵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喊道。
第141章
朱翊钧似笑非笑:“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情,那几个人偏偏就是你府上的。”
赵谨汗如雨下,情急之下灵光一闪,道:“那几人犯了错,被臣赶了出去,所以怀恨在心,栽赃嫁祸!”
“你还狡辩?”朱翊钧冷笑一声:“朕早已派人查过,他们离府的时间,正是在纵火之后,而且莫说火烧赵宅,那几人不过是市井小民,没有人的指使,就胆敢去烧官府粮仓?如果不是你,那莫非是你母亲不成!”
赵肃那样一个处事通透,心思玲珑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弟弟,真是平白污了他的脸!朱翊钧想着,心底越发厌恶起来。
在皇帝强大的威压面前,在确凿的证据面前,赵谨根本无可辩驳,他脸色惨白,微微颤抖,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臣有罪……”
“你当然有罪。”朱翊钧负手站在他面前,从赵谨的角度,他不敢抬起头,所以只能看见皇帝的裤脚和鞋面。“可你知道,朕为何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你捉拿,定你的罪吗?”
赵谨愣住,讷讷道:“恕臣鲁钝。”
“因为那样的话,你就彻底没有翻身之地,烧官仓,重则斩首,轻则,也是一个流放戍边的罪名,连带你的家人,也会受你牵累。”
这下子,赵谨有些听明白了。
皇帝不想杀他,听那意思,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他精神一振,却也彻底被弄糊涂了,只能跟着皇帝的思路走。“请陛下明示,臣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下子,什么文人的清贵,言官的风骨,赵谨统统抛诸脑后,只想保住一条小命,他开始后悔受人撺掇,答应了人家强出头,结果现在怕是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你脑袋也就一个,要你赴汤蹈火有何用?”朱翊钧说完这句话,就没了下文。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拿起一份折子翻阅,余下赵谨一个人跪在那里,问又不敢问,只是一会儿想到自己身败名裂,被押上菜市口问斩的情形,一会儿又想到自己被流放,临行前跟老娘抱头痛哭的场景,心情倏然大喜,倏然大悲,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皇帝越是不开口,他就越害怕,这才明白当今圣上并非好相与的主儿,他虽然不像嘉靖帝那般嗜杀,可也不是好糊弄的,但凡跟他过不去的人,都被他不动声色,像钉子一样一个个地拔掉,旁的不说,听闻那个大太监冯保,就因为与首辅来往密切,现在被发配到冷宫扫地去了。
赵谨越想越是害怕,加上跪得久了,膝盖发麻,禁不住摇摇欲坠。
这时候,皇帝开口了:“你想好了?”
“想好了!”赵谨脑袋抵地,砰砰磕了两个头,决定临阵倒戈,抱紧皇帝的大腿。“臣有罪,臣之所以上这封折子弹劾家兄,只因受人威逼利诱,一时糊涂,实在非臣所愿,恳求陛下,让微臣将功折过!”
“你有何功可言?”朱翊钧嗤笑。
皇帝没有当场叫人把他拖出去,这让赵谨仿佛看到一线生机,他斟字酌句:“容臣细禀,当日来找臣商量此事,让微臣出头弹劾家兄的,乃是臣的同僚,同为监察御史的宋昀。”赵谨顿了顿,见皇帝没有打断他,才道:“而宋昀的老师,乃是当朝吏部尚书,王国光王大人!”
“你私烧粮仓,极刑尚且不为过,现在又在朕面前诋毁阁臣元老,是想罪加一等么?”
“臣不敢!陛下英明,臣所言句句属实,陛下可派人查验!”
“朕自然会查,这就不劳你费心了。眼下在你面前,就两条路。”朱翊钧好整以暇,“一,烧毁官仓,助纣为虐,依大明律定,斩。”
赵谨忍住胆寒:“臣,臣斗胆,敢问陛下,第二条路……”
“这第二条路,就是……”
“号外!号外!《博闻小抄》新鲜出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赵御史大义灭亲弹劾兄长,如今却又出尔反尔,再上一折,竟说自己错怪家兄,愧为手足,自请辞官!号外号外,奇了怪了,这天底下竟还有自打嘴巴的咄咄怪事,个中详情,请君一观《博闻小抄》!”
喧闹的茶楼里,这一声吆喝依旧惹来不少注意,一份五文钱的小抄很快兜售一空,卖报的小伙计喜滋滋地揣着钱,带着余下的小抄,又上别处去了。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什么御史弹劾兄长,我不过两年没到京城来,怎的都听不明白!”客栈里坐了不少人,其中一个外地客商打扮的发牢骚。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这位兄台有所不知,自从朝廷允许办报之后,除了官办的《两京邸报》和《朝闻报》之外,又有泰西人范礼安、罗明坚办的《西学报》,还有名士李贽等人的《博闻小抄》,如今可有六七种邸报小抄,像咱们这种人,平日里拿上一份小抄在茶楼里消磨一天,那再好不过了!”
那人挠头道:“办报的事情我也晓得,可那御史又是怎么回事?”
“瞧,不是咱京里人,连这等大事都不晓得!前些日子,不是有个叫赵谨的御史,弹劾了他的兄长,当朝内阁次辅,赵肃赵大人吗?”
“对对,是有这事!”
“结果前两天,他居然又上了一份折子,说自己之前写的那些,全是放屁,还说自己污蔑兄长,没有脸面再当御史了,嘿,这下可就热闹了,听说当天朝廷上,皇帝老爷的桌子都堆满奏折,有人骂赵御史信口雌黄的,有人说他定有苦衷!”那人说得眉飞色舞,兴奋得好像自己当时就在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