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念头跃了出来,项飞羽紧紧抓住它,不肯放开。
“大夫。”项飞羽拉住了乔清,“且慢。我们不要正面迎敌,我们可以绕到他们后面埋伏……”
“不用说了。”乔清摇了摇头,“你别说话了。我不想听到你说话。”
“大夫!你信我吧!”项飞羽急急道,“昊阳折磨人的手段非同寻常,你也见过的。他十分记仇,无论是谁,只要曾经惹怒过他,他便一定会千百倍地报复。云霄谷的人这么多,我俩身上都有伤,打不过的。你若落在他手里,他必定……”
“我不想听你说话。”乔清又重复了一遍,“你已经恢复记忆了对不对,项飞羽?”
项飞羽浑身一僵,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骗子。”乔清咬着牙,像是压抑着极大的愤怒和怨恨。
他甩开了项飞羽的手,转身走出去。
但一步还没迈完,背上却一痛:是项飞羽点了他的穴道。
乔清又气又怒:“项飞羽!”
项飞羽一声不吭,绕到他面前,弯腰背起他,立刻沿着墙根暗处往谷外奔跑。
云霄谷等人还在后山徘徊,他们不知谷中是否有机关,因而十分谨慎。项飞羽背着乔清,穿过了谷口的无数机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谷外去。
乔清动弹不得,只有嘴巴能张开,于是一口就咬上了项飞羽的耳朵。
项飞羽疼得一哆嗦,撞在了树上。
树上积雪落下来,盖在两人头上,乔清和项飞羽的脑袋上都是白的。
雪的凉气让乔清冷静了下来。他口中尽是血腥之气,舌尖满满的咸腥味道,项飞羽的耳廓被他咬下了一小块。
乔清心中的怒气未消,无奈脖子也动不了,只能将嘴里的一点儿血肉吐到项飞羽面前的雪地上。
“你什么时候恢复的?”他哑声问,“这样骗我有意思,是吧?”
血从项飞羽的耳朵上蜿蜒而下,钻进了他的衣服里。项飞羽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微微发颤。乔清正要继续再问,忽然看到在雪地之上,在项飞羽那一块耳廓旁,有几点鲜艳的血珠。
血珠的数量仍在不断增加,它们是从项飞羽身上落下来的。
乔清心中一惊,顿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项飞羽背着他跑出来,腹中的伤口又崩裂了。
那伤外头的皮肉已经结痂,还剩内里没好完全。项飞羽这一活动,连着外头那层开始连结的皮也扯裂了,这样多的血,已经渗透了衣服,伤口里头更是不用说。
乔清说不出话来。
项飞羽一声不吭,扶着那棵树喘了几口气,歇够了,继续背着乔清往前。
乔清心里憋着一股气,要狠狠揍项飞羽一顿,或者臭骂他十次八次才能稍稍缓解。但项飞羽流血了。乔清骂不动嘴,也不好再咬,想到自己料理了这么久的伤口被这混帐自己弄裂了,他心里又涌起另一种恼怒来。
项飞羽不知道乔清在自己背上胡乱想些什么,只一味低着头背他往前走。
乔清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不吭声,很容易让项飞羽以为自己看到血就心软,就原谅他了,于是恶狠狠开口:“你们云霄谷的骗子,一个比一个厉害。这次又要将我运到哪里去?你和你那昊阳子师弟是串通好了的吧?”
说出来自己就知道不对。项飞羽身上那些伤太重,下手的人心太毒,苦肉计绝对施不到这份上,因为一不小心人就废了。
项飞羽咬牙前进,哪里还有力气回答他。
乔清得不到回应,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忽然停了口。
他发现项飞羽背着他,正往后山那边走。
两人出了那处山谷,乔清以为项飞羽会背他到镇上,但项飞羽绕了半个圈,竟然是朝着后山,也就是小九家的方向去。
乔清吃了一惊。他想到自己方才的推测,他恨不能再往项飞羽耳朵上咬一口:“你是要把我送到小九家去?小九那里指不定就有云霄谷的人,你果然是来算计我的!”
他不知道项飞羽要算计自己什么,是这片小小的土地,还是那些生长茂盛的药草,或者是自己的一身医术——只怕还是这身医术吧?不是说那昊阳子练不了外功么,所以才要找自己这种在世华佗……
乔清一路僵着,说话又无人回应,自顾自地想了许多事情。
想着想着,他慢慢回过味来。
项飞羽终究是救了他一命,从云霄谷的人手里。
项飞羽走得越来越慢,等他将乔清放下,乔清才看到他走过来的一路,都是点点血迹。血滴落得多了,竟似连成一线。
乔清看着项飞羽,察觉他嘴唇苍白,已无血色。
“……真是胡闹!”他低低叱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被乔清放在了树丛之中,只看到这林子前方,有一个塌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破庙。
“大夫,你莫怕。”项飞羽的声音有些虚弱,“我不会害你。项飞羽此后,永远不会害你。”
他说得真挚,乔清一时间无法出声,只愣愣看着他。
“此处,有云霄谷和昊阳想要的东西。”项飞羽为他把头上的雪沫擦净,“你从昊阳手里逃出来过,又藏匿和救助我,已经和他结了仇。除非他死,否则天涯海角,他也不会放过……”
他正说着,忽见乔清眼神怪异,并未盯着他,而是瞧着他身后的虚空。
项飞羽心中一跳,连忙回头。
这地方比山谷略高,虽然无法看到谷中情形,却能远远望着山谷的方向。
此时在晴空与惨白雪光里,有滚滚浓烟从山谷方向腾空而起。
项飞羽脸色煞白,大吃一惊。
他朝着山谷方向疾走两步,想到乔清,又连忙回身,挡在他面前。
乔清眼眶都红了,目光狠戾:“让开!!!”
“大夫……大夫,我……”项飞羽结结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会烧……”
那烟越来越浓了,两人已经闻到了清晰的燎烧气味。
黑烟在苍蓝色天空中纠缠翻滚,越来越高,越来越淡了。
乔清心口剧痛,复又一片茫然。
这山谷是他师父生活的地方,也是他自小生活的地方。于畅景没来的时候,他和师父在这儿过日子,于畅景来了的话,他们三个人一起过日子。乔清一生都没什么大志向,只喜欢研究医书,偶尔救人。他隐居在这山中,这里就是他最安全、最稳妥的家。
后来小九来了,再后来,项飞羽来了。
他们原本是客人,后来,乔清把他们当作了家人。
可如今家没有了。
当日他为了救于畅景出生天,狠心用一把火烧了自己经营的清水客栈。
如今他又是为了救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就被人毁了这一处。
项飞羽又惊又怕,干脆点开了乔清的一半穴道,抓起他的手:“大夫,你打我吧,你别这样……我害怕,你打我……”
乔清没理会他,只伸手将项飞羽一把推开。
“你们云霄谷的人……”他声音嘶哑,双目发红,竟似要流泪了,“为什么都喜欢毁了别人住得好好的家?”
火烧得很旺。山谷里的厨房中堆放着柴禾与火油。药草被焚烧发出的古怪味道越过冷冽的雪气,朝着乔清和项飞羽飘过来。
项飞羽看着乔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乔清愣愣望向山谷的方向,心中如有钝刀拖拉切割,疼得入骨。
他倦于斥骂项飞羽,也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话。这种疼,项飞羽是不会明白的——但这念头甫一出现,乔清便立刻想起,项飞羽的父母都被山贼劫杀,自己入了云霄谷,先是被当做气鼎,之后又被昊阳所囚,受尽折磨。
乔清对项飞羽充满怨怼,但一想到他也曾经历许多苦痛,对他的恨意便飘飘渺渺的,无处可落脚了。
我没有家了。你也没有家了。他看了项飞羽一眼,闭目转头,不再与他说话。
项飞羽蹲跪在乔清身边,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又觉得所有话语都无力且苍白,是毫无用处的废话。
他理了理乔清的鬓发,将他肩上那一点儿雪沫融化的水渍以内力烘干,低低唤了声:“大夫。”
乔清不理会。
“乔大夫……”项飞羽又说,“恩人。”
乔清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雪地之上,眉头仍旧紧紧拧着。
在浓郁的呛鼻气味之中,他听见项飞羽用低哑的声音开了口。
“乔清,我以后会还你一个家,一片药田,一个安稳的山谷。”
乔清又气又怒又诧异,转头瞪着项飞羽。
面前人年轻英俊的脸庞上,以往的傻气与呆滞全然没了踪影。项飞羽没等他回应,抬手又点了他穴道,将他袖中那块血玉抓在自己手里,随后把他藏在灌木丛之中。灌木上的雪被两人弄去了不少,项飞羽按着腹上伤口歇了歇,抓起地上积雪,扔到灌木丛之中。
待他隐藏好乔清的踪迹,云霄谷的人也从后山的路上,往这边走过来了。
昊阳走在当先。他踩着项飞羽一路滴落的血迹跟过来的,远远瞧见项飞羽坐在大石上喘气,褐色的外衣湿透了似的,沁出极深的一片。
年轻的云霄谷谷主露出了笑容。
他面容俊秀,笑起来着实好看,但从他口里说出来的话语,又冷得可怕。
“你果然未死。”
项飞羽目光越过他肩膀,看向昊阳身后的一帮人。山谷中还有黑烟袅袅,这一行人个个神气极了,全都盯着项飞羽,仿佛他是笼中鸟,瓮中鳖。
“小九呢?”项飞羽问。
昊阳下巴一抬:“死了。”
像是未满足,他又补充一句:“一家都死了。”
项飞羽点点头,开口轻道:“你又撒谎。”
昊阳一愣,脸上顿时显出羞怒之色:“谁人撒谎了!”
他当云霄谷谷主已有一段时日,项飞羽只用这一句话便仿佛剥去他所有光鲜衣裳,仍旧将他打回当初那位少不更事的少年。这令昊阳恼怒万分:“项飞羽,你自顾不暇,还有闲心问别人?!”
项飞羽闭目深吸一口气。腹上伤口带来的痛楚让他很难受,血液黏在衣服上,也令他难受。
“我知道你们要什么。”他低声说,上气不接下气似的,“我硬撑着走到这里,便是想和你谈一个交易。”
昊阳顿了片刻,岔开问题:“谷里的那位大夫呢?我见过他的。他去哪里了?”
“他走了。”项飞羽说,“他不要我了。”
昊阳愣了片刻,展颜笑起来。
他不怕了。在项飞羽面前,他此时此刻才觉得充满信心与骄傲。
“是吧,我早跟你说过了。”昊阳轻笑道,“你永远都是云霄谷的人,长在云霄谷,死在云霄谷。你没了武功,已是一个废人,这天底下哪里有你的容身之处,又有谁会真心收留——”
他的声音突然停了,随即立刻尖利起来:“你能走?!”
项飞羽像是没听到他方才的一顿叨叨,自顾自地说着话。
“他是个妙手仁心的大夫,嘴硬心软,我有许多事情对不起他,可他仍旧是救了我一命。你扎进来的所有针,他都一根根给我拔去了。我能走了。我愿意做他的奴隶,做他的牛马,可他是不会要我的。”项飞羽抬头看着昊阳,“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静池山那一位的挚友。他恨死我了,恨我,也恨云霄谷。可他还是救了我……”
昊阳神情飘忽不定,急急打断了项飞羽的话:“你犯什么傻!既然是敌人,救你当然也有不可告人之目的!……你能走,你为何不逃?为何还要在这里等我们?”
“我逃不远。”项飞羽说,“你瞧我这伤,好不了似的,一动就流血……昊阳,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吧。我帮你们找到师父藏宝的地方,你金口玉言,放我一马。我是能走了,可手脚经脉已废,武功也没了,碍不了你的事。”
昊阳紧紧盯着他。
“你当日那样折磨我,不也是为了藏宝之处么?”项飞羽慢慢直起身,指着身后的破庙,“藏宝地就在这里。”
昊阳突然笑了一声:“我们早已知道。那位叫小九的小孩禁不住抽打,早就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你还有什么可以跟我们商量的?”
“你知道在这儿,可你们谁都进不去。”项飞羽笑了笑,“没有师傅的血玉,门是打不开的。”
昊阳脸色一变,半天没说出话。
“昊阳,我是求活,不会骗你。”项飞羽捂着腹上伤口,气息虚弱,“我另有一个要求……你们身上若带着 续命丸,请给我几颗。”
续命丸是云霄谷的秘药,服后可立刻止血,疏通经脉。项飞羽知道昊阳由于没有外功,极其担心自己受伤,外出时总会带上几颗。
“可以给你,但你得把密室打开。”昊阳应允了。
他以为项飞羽会耍心眼,但项飞羽没有。看到嵌在地里的铁门之后,昊阳立刻着人将项飞羽抓住,自己当先蹲下察看。和项飞羽当日的做法一样,他抓住那扇铁门,使出了云霄谷的内功。
铁门纹丝不动。
“没用的。”项飞羽说,“我也这样试过,打不开。”
昊阳无计可施。天色渐暗了,他们不好再继续耽搁下去。他转身走到项飞羽面前出力一拽,把项飞羽拽倒在地。若是平时,他的这一丁点儿力气,是绝对拉不动项飞羽的。昊阳愣了一下,随即又痛又快意地抬腿在项飞羽腹部踩了一脚。
项飞羽一声没出,只是蜷了起来,双手紧紧抓住昊阳的脚,不让他继续往下踩踏自己的伤口。
他眼前发黑,因为过分疼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他想开口求饶,但发不出声音,只能一下下地喘气。
昊阳见他这样子的确不像假的,终于抬起了脚。鞋底都是血,踩在雪地上是一个深深的猩红脚印。
“去开门吧。”
项飞羽跪在他面前,强撑了很久就无法站立。他试了好几次,终于放弃了,转了个方向,爬向那些倾颓的佛像。推开佛像的脚部,地面上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方形滑门。项飞羽推开滑门,昊阳果真见到里头有一处空洞,看那凹处的大小与形状,恰好就是云崖子常常挂在腰上的那块血玉。
昊阳退了一步,心口突然涌起一股狠戾的杀气。
为了从云崖子这里讨到破云心法的最后一章,他受尽了屈辱。云崖子将他看做气鼎,从不将他当做一个人来对待。在云霄谷生活的这些年里,也只有曾为气鼎的项飞羽对他有过怜惜与呵护。
可他向项飞羽讨破云心法,项飞羽说不知道。再问云崖子藏宝之处,项飞羽也仍旧说不知道。但项飞羽是知道的——他或许不大清楚,但绝对听云崖子说过。
项飞羽从云霄谷逃出来的那天,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千辛万苦地进入了云崖子安葬的仙洞之中,掘开了云崖子的棺材,从云崖子的尸上拿走了血玉。
云霄谷的人全都十分畏惧仙洞。仙洞是云崖子的居所,当日送云崖子尸身回谷,棺材停放进去之后,众人甫一离开,项飞羽便启动了仙洞之中的机关。他对云崖子有感激,因而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为了保命,要破坏机关,侮辱他尸身。
昊阳却没有这种顾虑。仙洞机关失效之后,他才知道破云心法或是藏宝洞的关键,竟然就在这仙洞之中。昊阳带着八长老翻遍了仙洞,终于找到了云崖子多年前留下的几页书信。书信已经被撕去一半,但在这剩下的一半里头,云崖子模糊提到了藏宝之处的地址。
昊阳想到自己为了这破云心法的最后一章如此折腾,全因项飞羽隐瞒和私逃,心中又气又怒,抬腿又踹了他后心一脚:“等开了,你第一个下去!”
“不,我要和你一同下去。”项飞羽从地上爬起来,手中拈着那块血玉,让昊阳看,“血玉确实在这里,但放入血玉之后,需按照一定规律转动,铁门才能打开。规律在我脑中,即便你拿走了血玉,你也一样开不了。”
昊阳气得脸都白了:“还有什么条件!一次说完!”
“云霄谷的人全都要下去。留着人在上面,万一我钻出来的时候砍了我脑袋,我可太不划算。”项飞羽看着昊阳,“我也会和你们一起下去。昊阳,我俩必须在最后。开门时候你若杀了我,那也不行。里头还有一个暗室,藏着各类武功秘籍,你要的破云心法就在那里,那暗室也得用血玉和独门手法才能打开。如何,你答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