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瀛看见那只旗帜上画的蜗牛,不晓得是云隙还是云吞,又或者是那只小不点,他心里笑了笑,低声说,“臣忠于君,永远不会变。”
“走过来——”昊坞开口。
青瀛打断他的话,“臣忠于的是众生平等之君,帝君如今可敢扪心自问?”
昊坞的脸猛地沉了下来,阴测测盯着他,“你以为就凭你能改变什么吗。”
青瀛骤然退后一步,仓促望了望云端的寒舟,凝下神来。
只见凛凛巨大的青铜巨剑齐齐铮鸣一声,猛地抬到了云端,三棱剑刃映过一道撕裂天空的寒光。
那些孤刹就在这道寒光之中骤然转过了身,将玄铁色的剑刃齐刷刷对准了昊坞。
天帝的目光穿过上古英灵的冷寒甲胄,看着后面火红色的重明鸟,噙着讥讽的笑意。
青瀛调动稀薄的修为暗暗运转,感觉到魂魄深处有一股极度阴寒之气正慢慢氤氲出来,和他的修为融为一体,逐渐让他浑身冰凉,青瀛冻得浑身发寒,他唇瓣轻轻动了下,无声无息吐出三个字。
抓住他。
孤刹大军空荡荡的盔甲发出整齐的一声摩擦,数千刃青铜巨剑猛地抬了起来,遮挡住三十三重天的霞光,朝着四界之主,苍生帝王直勾勾劈了下来。
近乎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睁睁看着骇人的银甲就要这无情的君主劈成两半,血溅云海,然而就是那刹那,重重举起的青铜巨剑在昊坞白玉磐龙帝冠前戛然而止。
青瀛倒吸一口气,浑身如同被冰雪冻住了般。
他立刻强行从自己衰竭的内息中抽出修为,浑身紧绷着,青筋炸裂。
快抓住他!快啊!
孤刹大军高抬低悬的剑凭空发出嗡嗡的鸣声,隐隐发颤,却半分都动弹不得,青瀛感觉到自己正和一股强大的力量在疯狂的撕扯,他的神魄修为都要被生生撕出身体一般。
所向披靡的孤刹大军猛地调转了剑刃,不等青瀛反应过来,一只巨剑便狠狠朝他刺了过来。
青瀛狼狈去躲,却根本躲不开,只听闷闷的一声‘噗嗤’,剑刃狠狠捅穿了他的肩胛,和着鲜血飞溅起无数红羽。
“青瀛!”寒舟大喊,踉跄冲向云海,却在半路被牧单拦了下来,“不要,青瀛…”,寒舟哽咽,浑身发颤,望着云海的另一端。
昊坞转过头摇着头笑了笑,“王兄,你太小看我了。”
他低头捏起金缕龙袍上的一只羽毛,轻蔑的丢到了青铜巨剑的剑刃上,“现在轮到你们了。”
孤刹大军勒高马头调转方向,一列寒光肃杀,将三十三重天的的宫宇楼阁都挡在了森森寒光之后,组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巨大城墙,任由蜉蝣经过,格杀勿论。
苍歧划下的云海终于变成另一个战场,他听见身后的妖族不知是谁发出一声低低的饮泣,在孤刹大军每逼近一些,哭泣的声音就大一点,伴随着呜咽声的是无数刀剑重新抬起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苍歧的身前凭空结下无数幽绿的藤蔓将众人悉数护在身后,他手中凝出一根细长而坚韧的银鞭,轻轻一甩,响彻云霄。
就在孤刹大军踏过云海中央时,一声尖锐的啼叫从孤刹身后直冲云端。浑身浴血的重明鸟艰难飞了起来,身上的血水从云空淌下来,最靠近苍歧等人的孤刹‘唰’的转了过去,在三千孤刹军中显的格外突兀。
青瀛抱歉的看着众人,嘶哑喊道,“我只能控制很小一部分的孤刹大军,牧单,寒舟靠你们了……苍、苍帝,青瀛只信明君,唯有、唯有您能结束这一切,别让我再失望了……”
说罢,他将一块渊源宫主的玉牌丢了下去,深深看了一眼额心鎏金的僧人,长鸣一声,羽翼猛涨,宛如一片璀璨刺眼的霞光,将自己所剩无几的修为尽数抽出身体,和着血肉化作最后一点力量投入了孤刹之中。
以魂魄喂养它们,拼尽全力替苍歧开辟了一条狭窄的道路。
寒舟满脸眼泪,手指一颤,取掉了十八颗紫檀木佛珠,接住纷纷扬扬似雪的满天红羽。
被青瀛拼死操控的孤刹大军格外突兀,手握青铜巨剑反水扑进了孤刹大军之中,巨剑相撞,发出令人胆颤心寒的摩擦声,高仰马蹄冲进去,狠狠冲散整齐划一的孤刹大军,成功挡下部分英灵。
这就够了。
见此情景,苍歧立刻兵分三路,分东南两方对落单的孤刹逐个攻破。
蟒婴重伤被祁韶唤人撤入海中,亲手接替蟒族族长的位置,率领潼岚蟒从西而行,以海水冲散孤刹大军。
牧单牧染从东往上,将孤刹军朝三十三重天的极北之地引开。
三千孤剎各据天地。
苍歧手中的银鞭在云端宛如一条飞走的游龙将孤剎的头颅拧尽数断,鞭尾收卷,缠住一把青铜巨剑,他握住剑柄随手掂了掂,抬起眼,目光直直射向云巅的另一端。
昊坞似有所感,顷刻之间朝他杀来。
“该是个了断了。”苍歧手里的银鞭化作一只离弦的箭冲开三十三重天上伫立的那只巨眼,鞭尾灵活回转,从昊坞身后抽了下去,将他头上的雕龙纹羽冠抽了下来。
天帝踉跄几步,披头散发,浑浊的眼睛藏在褶皱的眼窝下凄厉的看着苍歧。
他大吼一声,释放出无数咒决朝着苍歧扑了过去,苍歧身前涌出无数银丝,银丝瞬间织成一张大网将恶咒悉数吞了下去,像羽毛轻飘飘落在了湖水中,起不见一丝一毫的涟漪。
“你会的都是我教给你的。”苍歧居高临下看着他,“昊坞,你后悔吗。”
昊坞大笑,“从我砍下通伦的头颅开始,就没有后悔不后悔了,王兄,如果我不这样做,兴许早就老死在上万年前,化作灰烬烟消云散了,哪里能拥有四界至高无上的地位!”
他手里突然化出一只朴素玄青色的古剑,握在手里朝苍歧杀去,“就是这把剑让我有了如今的地位…”
苍歧眼睛微眯,眼前剑花如影,杀气腾腾,剑刃翻飞之际带着一股浓郁的说不出味道的腐朽和枯败,他翻袖躲过,听昊坞继续道,“这剑上的血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擦过,它的腥恶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走的每一步。”
苍歧眼风扫在剑刃上,看到那上面凝结着斑斓的斑块,不是锈迹,而是夏氏族长通伦,以及更多惨死在昊坞手中的人的鲜血永远凝在了上面。
苍歧胸口忽然烧起了怒意,无数银丝攀在剑刃上,他想起当年跟在他身边的小孩,想起夏氏族长通伦温和敦厚的面孔,胸口的怒火烧的更加猛烈。
“昊坞!”苍歧低喝一声,银丝骤然收紧,死死缠住天帝的剑,“你至今都不肯悔改!”
伴随着话音落下,‘铮’的一声,昊坞手里的剑应声断成了两截。
昊坞持着剑后退两步,骇然的看着断剑。
“你——”
苍歧胸口起伏,拢在袖口的手中银光微闪浮出了把一模一样用银丝化成的古剑,他拎着剑朝昊坞逼近。
昊坞瞳仁猛地一缩,眼中烙上了剑刃的寒光。
苍歧从不用剑,而此时他却握住了剑,寓意不甚明显。
昊坞枯皱的手一时有些发颤,直到如今他才明白不论过了多少年,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凌驾在这个人之上。
父神无比的偏爱苍歧。
昊坞手指紧握,指尖嵌入血肉,他紧紧盯着这个人,仿佛又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苍歧屠尽夏氏族人的那一瞬间。
昊坞苍老的脸上忽然露出疯魔般的笑意,他一边用咒决控制孤刹大军厮杀,一边张开双手,一簇窜动的幽幽孽火汹汹冒了出来。
他擎着笑容,翻手将孽火洒在了三十三重天之上。
孽火顺风而生,立刻烧了起来,天宫的重重雾霭之后、大殿和琼楼都沐浴在火光之中,孽火诡异的橘红色染红了天空。
孽火让本就不利的战场更加凄厉,刀光剑影,血海沉沉,孤刹大军的银色铠甲被孽火烧的通红,映进人的眼中,就像熊熊灼烧永不熄灭的阿鼻炼狱一般。
噗噗的燃烧声愈烧愈近,牧单丢掉手里滚烫的剑柄,转身躲过孤刹,手背不小心扫在银色甲胄上,被烫的红了一片,这些怪物本就难以靠近,如今浑身的银甲被火映的更是难以触摸,他放眼看去,天帝的三千孤刹大军被青瀛控制了四分有一,正被操纵着将剑刃对准了自己人。
虽然不多,但却已经让他们得以有喘息的余地去对付其他孤刹,几日几夜没停没息破釜沉舟般的厮杀,已经让众妖殚精竭虑,然而长风之上,云端之前仍旧有近乎五百之多的孤刹军。
重重雾霭之中符咒的雷鸣接二连三炸起,惊的半扇天空都好似颤了颤,昊坞被咒决击中,咬牙吐出一口血,手心颤动的孽火好似被浇上了油,烧的愈来愈旺。
贪婪的火焰顺着风卷上苍歧手背,烫的他微微蜷缩了下手指。
他是芝草,与生俱来的畏火。
如他了解昊坞一般,昊坞也呕心泣血对他了如指掌。
孽火森森爬上苍歧的衣袍,将他困在其中,一股馥郁的药香味和着灰烬的味道氲了出来,苍歧被呛的受不了,低声咳嗽,手背上有一截肌肤已经裸露出灵芝原本的颜色。
在海面上时,苍歧尚且还能以海水为围,挡住孽火,此时三十三重天上只有云和风,而孽火顺风烧的更是旺盛。
“嘶。”一簇火烧上了苍歧的头发,他挥剑斩断青丝,站在炽热橘色的火光中犹如困兽动弹不得。
“哈——”昊坞得意的笑了起来,望着狼狈躲闪的苍帝心中涌起一丝快意,这个人就像是喉咙的刺,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将喉咙卡的鲜血淋漓,但这跟刺对于昊坞而言,必须要拔出来,即便要付出血肉模糊的代价。
“不过是根草,连根拔起之后你还想要怎么活?”昊坞站在火光外,张开双臂,微微扬起头,仿佛在享受着孽火燃烧的味道,嗅着空气中馥郁的、属于芝草特有的药香。
他目光一凛,口中默念咒决,唤出更加强烈的风为孽火助燃,一时之间长风呜咽,所到之处,尽是火光冲天。
“两万年前,我夏氏族人没能烧干你的血,烧枯你的骨,两万年后,我尽数还给你。”
昊坞微微闭上眼,恍若又回到了混沌初开,神祇争乱的岁月,他亲手割去通伦的头颅抛洒入江河,带领族人来到天地的尽头寻找林中灵,他们用荆棘将苍歧缚在火中……
昊坞露出缅怀的神情,唇角挂着残忍冷酷的笑容,“对了,被你剖开腹部取回灵石的少女是我的未婚妻。”
烈火中,苍歧猛地抬起头,昊坞收起笑容和他对望。
苍歧忽然发现,那日似血般的残阳竟还清楚的烙印在他眼前,那些人的脸栩栩如生,而他们的血就像这火一般滚烫,爬满他的身体,炙烤着他的心肺,让他痛不欲生难以自抑。
那些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夏氏族人……
苍歧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只见深入恶渊的厉色。
昊坞对上他的目光竟如上万年前一般瑟缩了下。
“你也配提他们……”,苍歧的声音嘶哑的厉害,脸上映着扭曲的火舌。
昊坞,“你…”
一条带火的银鞭骤然抽了出来。
苍歧扯掉身上带火的外袍,高高抛起化作一翻黑色的海浪将三十三重天的火,连通孤刹大军罩在了里面。
刹那间数千万藤蔓从四面八方的火光中穿云破风汹汹抽到了昊坞身前,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血口。
苍歧被火烧断的墨紫色的长发缓缓生了出来,他衣衫带火,从森森孽火中走了出来,手持火色银鞭,狠狠将昊坞抽坐在了地上。
“当年,我以身为药,救你族人于恶瘟之中,为尔等渡血——”
一道藤鞭从昊坞的肩膀抽到胸口,飞溅出一捧热血浇在三十三重天直插入云的巨门前。
“当年,我教你识字认物,呼风唤雨——”
更大的狂风突如其来,生生将昊坞雪白的仙袍刮的支离破碎,风声中呜呜似泣,这风从天地之间吹来,把孽火一点点吹殆散尽。
“我带你踏寻千山,参悟修炼——”
脚下的山河震动撼然,昊坞大惊,仿佛又看到他跟在苍歧身后,亲眼见群山平底而起,连绵成浩荡的山脉,他肆意乘风而行,心中一片坦然爽然。
火舌将银鞭渐渐吞断,苍歧也渐渐走到了昊坞身前,他一鞭一鞭将昊坞抽的血肉翻起,将他抽的满地打滚躲闪。
然后苍歧蹲了下来,手里的银鞭已短到了手心,他用一种近乎轻柔的声音在昊坞耳旁道,“你知道吗,我最恨的是你用蚀骨毒将我困在海中,日日夜夜折磨着我,让我神魂分裂,以至于连父神泯灭之前都没能再见他一眼。”
父神受昊坞欺骗,将双目化成的缚神罡交给了他,封印自己,那时苍歧先遭背叛,而后却连解释父神都不曾给过他时间。
他心里是怨的,怨那开辟天地,赠予他无穷无尽生命与灵力的神,为何不相信他,为何只听昊坞的一面之词。
因为心里装着怨,苍帝在海底听闻父神泯灭,将帝位传给昊坞时,他只是冷漠的闭上眼,无动于衷。
可如今想来,苍歧心中唯一的遗憾就只有没能见到父神最后一面,即便他不再相信自己……
昊坞看着苍歧脸上的悲怆和痛苦,他忽然笑了,像一只落水狗狼狈的抱着自己干瘪苍老的身躯,却幸灾乐祸。
昊坞,“你知道吗,父神泯灭羽化之前,已经神志不清了,他努力拉住我,模糊的说着什么,我附身去听,听到他低声不断的唤着铮儿,我告诉他,你的涟铮,苍生之帝已经死在了你的双目化成的缚神罡中了——”
第83章 至此
苍歧的手背上猝不及防落下一滴眼泪, 他抬起头, 双眼猩红的吓人。
“哈哈哈…”,昊坞笑了声,神情陷入某种恍惚之中, “他那么相信你…他一直记着你…等你回来…唔…”
“别说了!”苍歧猛地用手中已经烧断的银鞭勒住天帝的脖子, 手腕发狠用力。
昊坞脸憋的通红,手脚挣扎起来, 他的嘴唇灰白,浑浊的眼睛布满青黑的斑点,他用手抓住苍歧,发出‘嗬嗬’喘气的声音,撕心裂肺的道,“你没…没发现…朕的将军…已经、已经很久没出现…出现了吗。”
苍歧一怔,扭头去看牧单,方尺寒!
就在他一怔的瞬间, 昊坞已经从他手中逃了出去, 踉跄趴在地上,沙哑大笑,“苍歧, 杀了我,你也会变成孤家寡人了。”
苍歧脑袋顿时出现空白, 他被灼伤的手腕一颤,大惊,望着牧单, “云吞,小蜗牛!”
海底洞府,云吞坐在唯一能落下天光的洞口,正着急的等着,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木匣子,心里发慌。
天上如何了,他们出事了吗,为什么没有消息了?
云吞看着木匣子里朝他抖触角打招呼的小小蜗,眼神放空,心思早已经冲出海底洞府,也飞上三十三重天上了。
匣子里的小小蜗长大了一点点,不再那么透明了,胖胖的小脸上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和云吞长的很像。
见爹爹不理自己,小小蜗死皮赖脸爬过去,咬住他的手指,大力晃晃脑袋,想把云吞叫回神。
但显然他晃得触角前直冒星星,也没能引起云吞的注意。
小小蜗一副吃饱了撑的没处玩的模样,想去另一个格子里寻他的灵芝来舔一舔,就见小灵芝撑着圆圆紫色的伞盖沐浴在太阳下,如痴如醉的晒着阳光。
好~傻~哦~
小小蜗心想,抖抖触角,打算缩回壳里睡午觉,触角一扫,看到有什么亮光一闪而过,和他另一个爹爹有点像。
小小蜗欢喜的又爬上木匣子的边缘,眼巴巴伸长了软软短短的脖子。
没看见他威武高大的爹爹,只看见一边的冰霜床上,在上面躺了很久的人身上散发着一束银光。
小小蜗扭触角看了眼垂着头的爹爹,疑惑的将自己拉长,想看清楚那是什么时,就见那一直沉睡的人忽然坐了起来,小小蜗被他吓了一跳,连带着小壳都往上蹦了下,他腹足一时没抓稳,小壳倒着重重落回了匣子里,发出闷闷的‘咚’的一声。
云吞回神,连忙低头将四脚朝天的小小蜗扶正了,摸摸他的小壳,“摔疼了没?”
当然是摔疼了,小小蜗嘴巴一瘪,软软的抿出个波浪状,作势就要嚎啕大哭,刚把小黑眼酝酿出泪光,就看见云吞站了起来,惊讶的说,“爹爹,你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