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有气无力撩了撩眼皮,“有, 都是,不收钱,收粮食, 你有粮食吗?”
苍歧摸了摸, 他身上连个谷粒都没有, 只好顺手幻出一只灵芝问可否行。
掌柜的看着灵芝无动于衷,脸上蜡黄消瘦,他叹了口气, 说, “三个月前还算个宝贝,可现在……顶不了饿,没用。”
千幕城临海, 也算得上鱼米之乡,即便遇上大荒,百姓家中也应该会有存粮,不该如今一副弹尽粮绝的模样,说话间,门外的断壁残桓里冒出几颗黑黝黝的脑袋,是一群衣衫阑珊的难民乞丐,正盯着他们,脏污的脸上有几分虎视眈眈,像一群精疲力竭的饿狼。
云吞不忍直视,轻轻看了眼,然后微讶,扯了扯苍歧的袖子,低声说,“是~苏~渭~”
提起这个名字,苍歧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谁,望着年初还繁荣昌盛的人间,心里不是滋味极了,这眼前的一幕和他扯着太大的关系,苍歧觉得自己好似被那掌柜的消瘦的容貌,被屋外躲藏的乞丐正无声质问鞭笞着。
他顶着个为了苍生同齐的名讳,却跟昊坞没两样,做着对不起苍生万物的事。
屋外的苏渭望着这一群衣着光鲜的人,眼尖的认出来了里头的云吞,他踉跄着从路旁堆积杂物的废墟里跑了出来,离得好远就扑跪了下来,披头散发尖着嗓子的哭道,“公子……公子可有见到颜至……他不见了。”
“颜~至~?”
云隙抱着木匣子,里面长出半个指头高的小灵芝,小灵芝的圆平的菌盖上摇摇晃晃爬着抖着大眼睛的小小蜗。
云吞道,“是染儿在人间的名字~”
说完看了站在人群里不显眼的木果子。
掌柜的见他们拿不出粮食,也没力气计较,倚着门窗道,“想住就住吧,就是没热水和米粮了。”他仰头看了眼这几日总算正常的日子,喃喃道了句,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脚步虚浮的回了屋子。
云隙低头在客栈里寻了个长椅,本想坐下来,但上面积灰陈厚,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擦过了。
他拢了拢袖子,看着苍歧道,“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该想想办法解决才是~”
云隙已经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战后枯败,万物待兴的局面,要说起来,比苍歧还镇定熟练些。
苍歧压下心里的闷涩,略带感激的看了眼云隙,让自己平静下来,交代众人暂时在此处休息疗伤。
客栈里都是空房间,他们一群这妖那妖,种类不少,分别拣了自己的屋子各自回去休息去了。
苏渭认出云吞,也跟着走了进来,但他又没地方去,只好坐在大堂中神思恍惚。
外面天色有些暗了,苍歧看着云吞抱着一双孩儿睡下,自己抽身出了房间。
客栈门没关,入了夜更显得外面萧索可怜,十里之外几乎见不着灯火,风吹过空荡的断壁,发出呜咽的声音。
苍歧沿路而走,原先那一处茂盛丰收之景的良田已经被毁的差不多了,满地焦土,黑漆漆的,风一吹,一股烧焦和破败的味道。
他蹲下来,修长的手指在焦黑的土地里翻找。
苏渭跟了他一路,在风里瑟瑟发抖,他喜欢好看俊朗的人,低头摸着自己脏污潮湿的衣裳,羞愧退远了一点,说,“…没粮食了,能吃的早都被挖光了。”
苍歧没吭声。
苏渭又自顾自言道,“三个月前…那一场天火烧光了所有…土被烧坏了,长不出东西…”
他眼神迷离,仰着头顶高悬的明月,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晨上太阳还暖洋洋的,是个丰年的兆头,没料到晌午刚过,天空火红如烧,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从天空落下来无数火球,火球就像雨一样,猝不及防砸在街上,铺子里,高楼亭台中,那火沾上就着,愈烧愈大,被溅上火星的人立刻会被整个火球吞没,汹汹烧成个人形灰烬,连骨渣滓都不剩,才会罢休。
那是孽火,连仙官都扛不住,更别说凡人躯体和楼阁。孽火烧过的土壤三尺之下尽是焦土,良田说废就废了。
苏渭浑身发起颤,想到那如火烧着的天空和无处躲藏的处处天火,一夕之间良田、楼阁几乎烧毁了大半,数不清的焦尸,四处哭喊惊叫的人群,如若不是他还苟延残喘,当真觉得那一日约莫是人间的大限了。
苍歧听他边哭边说,说到最后竟是上气不接下去,嚎啕大哭,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呜咽,显然已经怕极了。
苍歧沉默的听着,放出银丝在焦土中掘地三尺的寻找,找了好久,银丝终于喜气洋洋缠着一粒种子从土里钻了出来。
苍歧接过种子,在一块巨石下寻到了块未被孽火烧过的巴掌大土壤,他将种子埋进去,暗暗念起咒决。
只见那片局促狭窄的土地里忽然抽出鲜嫩的嫩芽,紧接着,伸出细瘦的枝干朝四周爬去。
身后传来一声吸气,苏渭不知何时不哭了,震惊的看着焦土中嫩绿的苗。
那秧苗爬的极快,没多久后,开出花蕊是淡紫色的小花。
苏渭先前是歌舞升平的琴师,五指不沾阳春水,不晓得这是什么东西,就看着苍歧轻轻一扯秧苗,几根银丝顺着土地钻进去,将一块沾着土块的大疙瘩丢了出来——是番薯,极耐饿。
藏在暗中的无家可归的乞丐难民纷纷走了出来,亲眼见苍歧覆手施法,呼啦跪了一地,以头抢地大呼神仙。
银丝哼哧哼哧挖的很快,将番薯个个挖出来,细细的银丝轻飘飘将番薯分了下去,虽然数量不多,但好在个头极大,有些饿极了的百姓直接用袖子胡乱蹭掉土块,生吃了起来。
苍歧托了着两块番薯,长身玉立衣袂决决,略带抱歉的看了眼满地的难民,留下几根银丝挖掘还在生长的番薯,自己先行离开了,临走前,还招呼银丝将一块番薯丢进苏渭的怀里。
此物虽不是长久之计,但解一时饥饿,保下这群将死的难民,也算百事待兴的第一步。
直到天亮,云吞醒来之前,苍歧已经携带着一小包从土中寻找的还没被烧尽的庄稼种子回到了客栈。
云吞长发未束,从身后将他抱住,摸着他颈边的冰凉,握住他的手,“会~好~的~”
苍歧苦笑将他抱进怀里,嗯了声。
从地里收回的种子被施了咒,苍歧在难民一传十十传百聚集在客栈前跪了一地祈求神仙时将种子分发下去,要他们按照过去一样汲水灌溉,田中耕作。
被施咒的种子十个时辰便能生出枝干发芽结果长出庄稼,不管是什么,先将人吃饱了,才能有力气干活。
牧单同苍歧去城中与人间的官府交涉,凭这些种子想将难民尽数安顿好还远远不够。
云吞从随身带的包袱中寻出不少的药材,忍痛割爱,在客栈门外搭了个小帐篷同花灏羽为人看病治伤,在难民集中的祠堂和庙宇中来回穿梭。
客栈里的妖能搭把手的都出去帮忙去了,祁韶站在窗边看着刚来是死气沉沉的千幕城终于燃起了炊烟,烟火气遥遥之上,飘进屋子里一阵清香。
他扭头看了眼床上重伤未愈的人,想起来他烧的一手外焦里嫩的烤鱼。
祁韶将目光从蟒婴刀削斧刻的脸上飞快掠过,堪堪落在了他怀中的蛟龙蛋上。
蟒婴被孤刹踩在背上,胸腔肋骨断了几根,骨刺扎进心肺里,血肉模糊,疼得他昏迷中也难以安稳,若不是云公子用苍帝的灵芝菌丝吊着口气,兴许,这位蟒族族长早就死了。
可即便是这样,蟒婴在昏迷中念叨的最多的是他的蛋和…祁韶的名字。
客栈下的潼岚蟒有不少缺胳膊少腿正给云吞搭手相助,祁韶想不明白,这只蟒怎么会为了自己一句‘救命之恩不得相忘’便会付出灭族的代价来鼎力相助他的恩人。
祁韶微微握紧手指,他唤的亲切,可其实祁韶却觉得自己与他陌生的厉害,他潜龙入海,被蛇困在海中,启齿之辱难以说清,更别说他强迫自己,暗结珠胎,以男儿之身为他诞下这不蟒不龙的杂种蛋。
这股羞辱……祁韶闭了闭眼,他怕是永远都咽不下去。
正当他心中愤懑,被蟒婴捂在怀里的杂种蛋裂开了。
一根小拇指细、通体遍蓝的小蛇顶着片碎蛋壳冒了出来,迷迷糊糊的伸出一截鲜红的小信子,打了个哈欠。
祁韶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只蛟龙,除了身上的花纹和他不太一样之外,和他太像了。
那小蛟龙圆圆的眼睛看到祁韶,顿时一亮,身上还黏黏糊糊的,仰着小脑袋游出蛋壳,歪歪扭扭就要朝他游来。
祁韶心里莫名一软,抬手想叫,从床上传来的呼唤声将他钉在了原地,他抬眼,看见蟒婴脸色苍白,一双墨蓝色的眼睛望着他。
“韶…咳咳。”蟒婴大力咳嗽起来。
祁韶忍住想要过去的冲动,垂眼望着空荡的桌面,既然他已醒了,自己便无需在停留下去,先前出现,不过是为报云公子相救之恩,如今天下太平,他不该再留在这个人身边了。
“我走了。”
“祁韶!”闻言,蟒婴立刻撑起身子,他身上的伤还没长好,动弹不了,心里一急,逼得唇角渗出道血迹。
“别走好不好?”他近乎哀求道。
祁韶脸色猛地一沉,束手而站,目光紧紧盯着床上半死不活的蟒,“你缚我时可曾听过我的哀求?!”
蟒婴面如白纸,唇瓣发颤,唇角的血将他映的触目惊心,他猛地咳嗽,几乎要将心肺都咳出来,声音艰涩道,“对不起…我、我只是咳咳咳…”
客栈外传来人声的欢笑,想起被缚住的那几年,祁韶眼里蹿起火光,他恨的浑身发颤,拼命才忍住所有的情绪,冷眼看他一眼,挥袖离开。
在他踏出房门的瞬间,蟒婴嘶哑说,“你连小龙都不要了吗。”
祁韶浑身一震。
还没迷糊过来的小蛟龙趴在他爹的肚子上,伸长细细的身子朝外面探头探脑,他不会说话,想叫也叫不出来。
祁韶冷笑勾唇,低声说,“龙?不过是个杂种,生于蟒族,不是奇耻大辱?!”他说罢头也不回,消失在了客栈之中,没留下一丝踪迹。
屋里,蟒婴绝望闭上眼,心里一阵紧缩的闷疼,他张口吐出鲜血,失力的重重倒在了床上。
大辱……无论怎么改变,他都不会接受他。
蟒婴心头涌起强烈的疼意,铺天盖地的疼痛和着求之不得的痛楚将他逼的几乎昏迷。
小蛟龙想去追祁韶,回头看见满身血的爹爹,细小的身子一抽一噎,将头上的蛋片顶的一上一下,他乖乖缩在他爹胸口,盘成一圈,伸出短短的小信子舔了舔他爹,刚一出生,就大抵晓得了他和他爹都被抛弃了这件事。
入夜,云吞和花灏羽收拾药箱回了客栈,刚上楼,就在楼梯口上看见一条小蛇。
云家父子都不喜欢蛇,云吞下意识摸出几根银针打算飞出去,就见那小蛇恹恹用尾巴尖卷在扶梯底柱上,一看见人就巴巴瞅着他甩尾巴,也不会说话,看模样老可怜了。
云吞木匣子里的小小蜗伸出脑袋望下一瞧,顿时乐了,叼着小灵芝的菌盖边缘直乐,小美蛋欸。
花灏羽提醒道,“这是蟒族族长的蛟龙。”他犹豫了下,“蟒婴疼的紧,不会让它自己出来的,应该是他出事了,我们去看看。”
花灏羽把手伸出来让小蛟龙过来,那小蛇紧张看看他,用尾巴尖小心翼翼戳了下,见他没生气,小蛟龙伸着小信子呼口气,顶着蛋片歪歪斜斜爬到?5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嘶ㄥ坝鹗苌耍∷氖滞蟆?br /> 果不其然,确实是蟒婴出了事,身前又没人照顾,胸口的伤口裂了大半殷红了半个胸膛,小蛟龙估计是给他吓住了,连忙跑出去叫人去了。
云吞给他包扎了伤口,强行喂了药后,蟒婴这才又昏沉睁开了眼。
“祁~韶~在~哪~?”云吞道。
蟒婴咽了咽腥甜的喉咙,“…公子的恩已报,他走了。”他咳了两声,想撑起身子,却没能起来,低声说,“苍帝…继位…蟒族已无效劳之处…还请公子带蟒婴同帝君一别…”
他怔怔看着朱红色的门窗,“我也该…该带族人…回去了…”
第86章 该告诉他了
云吞大抵能猜到祁韶和蟒婴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他是外人, 不便多说, 只好将道, “我去帮你拽几根头发…菌丝,等你伤好之后再走不迟。”
蟒婴撑着身子连忙道, “麻烦云公子了, 这、这真不用了。”
苍帝的菌丝谁敢用啊, 还去拽几根,吃不完打包带走吗。
云吞眨眨眼, 没事啊,他伸手一指木匣子,里面亭亭玉立的小灵芝和小小蜗正玩的高兴, 小蛟龙把自己盘在木匣子上伸着一截鲜红的小信子好奇盯着他们。
小小蜗和小灵芝破壳早,年纪大,端得副兄长的姿态拉着小蛟龙展示他们的宝贝——小灵芝的小孢子和小小蜗藏在壳里没吃完的半拉菜叶。
小小蜗见小蛟龙眼巴巴的, 犹豫了会儿, 大度的把自己菜叶子叼着送给他, 吃。
小蛟龙珠玉似的小眼睛漂亮精致,隐隐还透着不明显的墨蓝色,拇指细的身子覆盖着柔软整齐的蓝色鳞片, 在阳光下会泛过剔透的寒光, 颇有几分威风凛凛,他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发现没什么好交换的, 失落的垂下三角小脑袋。
他一低头,一块蛋壳掉了下来,正好把小灵芝盖住了。
小灵芝从底下冒出银丝一瞧,乐了,用银丝直戳小小蜗,美滋滋炫耀,他也有壳了。
云吞道,“趁这几日小蜗和灵儿陪它玩耍,你刚好可以养伤,等伤好后再走吧,否则你这副模样也没法照顾小龙。”
蟒婴低咳,遥遥望着他与祁韶的小龙,小东西还没长开,但已经有了祁韶蛟龙威风的模样,看的他心里发涩,点头应下了。
千幕城里来了神仙,十里八村传的沸沸扬扬,邻村受了孽火天灾的难民和流民大批涌入城中,千幕城隶属的国度长乐国派遣大理寺卿暗中离京沿路控制灾情和调查神仙之事可否是无稽之谈,又或者是江湖骗子弄虚作假。
苍歧没故意隐藏法术,也未有大张旗鼓表明身份,任由他们信其有则有,信其无则无,每日定期发放施了咒术的种子帮助百姓先恢复农耕。
大量的难民流入千幕城,途中饿死的,病死的从郊外到城门前处处皆是,流亡难民一多,热病瘟疫也随即慢慢在人群中流了出来。
云吞发现疫情时,城外难民自发搭起的神仙庙里已经病死了将近七八十个妇孺。
苍歧和官府交涉,派出重兵前来维护秩序,控制人口流向,减少瘟病传播感染。瘟病在凡人看来无药可医,但对云吞与花灏羽而言不过是件费心劳力的事,并非回天无力。
他二人连夜配出药方,送到千幕城县令和钦差的手里,令其上禀凡间的皇帝,送往沿海一带的城镇。
苍歧入夜而出,传唤天宫掌雨的仙官,连夜将磨成粉末的药草混在雨水中,落到人间三天有余,草药汤配上流动的风,一定程度上遏制住了瘟病的大面积感染。
众妖仙忙活了月余,终于使沿海一带城镇从缺衣少粮瘟病流亡到有家可居,以仙术妖法快速助人间兴荣。
等忙过这一段时间后,云吞停下来休息,这才发现小小蜗与蟒婴家的小蛇已经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以至于蟒婴见凡间已无他需助之事,带着小蛟龙回深海时,两只小东西抱头痛哭,蛟龙细细的尾巴尖将蜗壳缠成个球,怎么都不肯丢开。
云吞无奈,在一旁安慰了许久,说将来会带他去看小蛟龙,小小蜗这才抽抽搭搭从蛇尾的缝隙里露出两根哭红肿的触角,噘着嘴爬了出来。
云吞给蟒婴打包了些药材让他带回去,里面有伤药和给祁韶补身子的,产后就自己离开,那蛟应该不知道怎么给自己补回来。
蟒婴道谢,苦笑着望着手里的包袱。
小小蜗见爹爹送东西,自己红着眼睛在小壳里找了找,也要送给小蛟龙什么,他找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眼睛一瞥,看到正撑着菌盖晒太阳的小灵芝,当即非要把小灵芝当做自己最宝贵的礼物送出去。
可~好~吃~了~,以~后~都~给~你~吃~
小蛟龙也喜欢舔小灵芝,尾巴尖盘在灵芝菌杆上不松开,小小蜗好不容易忍痛割爱,才下定决心把小灵芝送出去,哪想到爹爹皱着眉就是不同意,他把壳朝后一翻,就地撒泼起来,不送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