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过后,纪潜之离开摊位,径直向村镇出口走去。他身后跟着几个黑衣青年,身形健硕,气宇不凡,手里却都捧着一堆粗糙丑陋的糖人,说不出的怪异与滑稽。
卖糖人的老头儿目送着他们远去,直到看不清人影了,才开始慢吞吞地收拾家什。放倒木架,折好桌子,把所有的器具扛在肩上,收摊走人。
他穿过喧闹的人群,避开拥挤的贩卖区,来到一处偏僻的角落,将东西放下。接着,他又出去找卖菜的婆婆讨了一盆水,步履蹒跚地走回来,在阴暗处蹲下身子,掬起清水洗脸。乱糟糟的眉毛与胡子逐渐脱落,灰黑颜料也被擦拭干净,显露出原本清晰的五官来。
眉毛英挺,目光沉静,嘴唇虽然无甚血色,但轮廓优美,有几分赏心悦目的味道。
正是傅明。
他洗完脸,又将头发上涂抹的染料清洗干净。不到半柱香左右,一切整理完毕,他直起身来,舒展舒展筋骨,放松背部肌肉。
——扮演老人时弯腰时间太久,饶是练武的身体也有些支撑不住。
“不过效果似乎还行?”
傅明自言自语,回想刚才纪潜之的表现。在谈话中,他几番提起无义帮,又特意说到老帮主的为人,意在暗示纪潜之重拾初心,弃恶从善。为了不引起对方怀疑,他的台词几经斟酌,在真实情节上适当编造,绝对天衣无缝。
原书里,纪潜之重回故地,触景生情,回忆起老帮主的谆谆教诲,转而向善。
但现在的魔教教主纪潜之可没那么容易打发。傅明在经历好几次剧情神转折之后,已经有了一定的作战经验。
因此,在这个重要的事件转折点,他决定借助人为力量,推波助澜,提升纪潜之弃暗投明的可能性。
傅明来到村镇,购置了做糖人的工具,并占据有利地形,乔装打扮等待集市之日的到来。为了装得像那么回事,他还调出程序搜索了糖人的制作方法,尝试做出能够吸引纪潜之的作品。
说实话,他对自己的手艺还挺有信心。
然而纪潜之迟迟不来。傅明闲得发慌,便开始捏小人版的纪教主。刚捏好,还没来得及欣赏,主角就登场了。
——这是什么?
纪教主如此问道。
——武林大侠。
傅明顺嘴胡诌。
也不算说错。反正原著里纪潜之最后是武林大侠,万人敬仰。而在新的剧情里,纪潜之也应该走向同样的结局。
傅明作出多次暗示,提醒纪潜之莫忘初心。在说起无义帮往事时,纪潜之神情有所变化,想必自己的话起到了良性作用。
如果剧情真能如常进行,也不枉他辛苦多日。
傅明长吁一口气,抬手揉按发痛的太阳穴,决定找个地方休息片刻。
村里是没有住处的,向北走大路,半个钟头便能抵达半面崖。
多年未去,不知山上宅院变成何等光景。
纪潜之应该不会上半面崖。傅明想,原著里没有去,现在也不可能去。
这个男人善于忍耐。在复仇之前,没有看望故人的理由。无论是原书,还是改变后的剧情里,纪潜之从未去过父母墓地,或者回半面崖凭吊师门。
所以,傅明想去山上看一看。
院里的坟墓或该修缮,通往山顶的小路也有塌陷可能。最主要的是,他有些怀念练武场旁边的大槐树了。
去一趟吧!
反正也不花多少时间。
……
纪潜之走到村口,脚步逐渐变慢,最后停下来。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毫不经意的口气与属下聊天。
“你们知道世上最擅易容的人是谁?”
“回教主,是五行老人。”
“不错。”纪潜之唇角微翘,笑容带着漫不经心的恶意。“五行老人易容术乃天下一绝,但即便是他的手笔,也无法逃过我的眼。至于其余人等,更是拙劣笑话。”
空气里弥漫着糖浆的香甜气。纪潜之回转身来,隔着极远的距离,瞧见那卖糖人的佝偻老人收拾家当,缓慢离开。
“知道为什么吗?”
他的眼眸愈发暗沉,黑漆漆毫无笑意。
“一个人能改变他的外貌,他的身形,他的嗓音,却唯独无法隐藏他的眼神。”
第25章 二十五
在百回川,傅明遭到窃贼报复,丢失了自己的财物行李。福远镖局仗义相助,制服窃贼,提供衣物,并在分别之时,强塞给傅明许多碎散银两。
因此,傅明在路上没有吃什么苦。
然而银两不经花。从洛青城到半面崖,傅明已经用了不少钱;等他置办完做糖人的器具,还有乔装打扮的服装,囊中所剩银钱无几,只够两顿餐饭。
傅明倒也不着急。
要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可以联系修纂科的同事乐谷,给自己添点积蓄。那家伙虽然过于聒噪,但必要的时候,也能帮得上忙。
傅明如此想着,找了个僻静地方把衣服脱下来,换上福远镖局的短装。如此一来,他身上便再也寻不见半点商贩的痕迹。就算纪潜之再遇见他,也绝不会把他和卖糖人的老头儿联系在一起。
收拾齐整,傅明登上半面崖。
由于常年无人打理,山路愈发难行。野生植物交错盘结,阻拦着傅明的行进。他不得不弯下腰来,从茂密的树叶枝条中穿过去,或是用匕首割断强韧的藤须。大约半个钟头后,他总算快抵达山腰位置。向上望去,旧时的宅院就掩藏在一片黄绿之间,露出颓唐的灰色屋檐。
待傅明走近,便看到破破烂烂的院墙与大门。门面的朱漆早已剥落,雨水与白蚁将木头啃食得变了形。藤蔓顺着门槛爬上来,密密麻麻缠绕着,生长着,堵死了门间的缝隙。
傅明伸手去推,大门纹丝不动。他将内力凝聚于手掌,再次使劲,终于将其推开。伴随着劈里啪啦藤须断裂之声,一股腐朽而阴潮的气味汹涌而出,瞬间灌满他的胸腔。
傅明眯了眯眼。过于寒凉的湿气刺激着敏感的眼球,一时间难以视物。他原地站立片刻,逐渐适应之后,方能看清院内光景。
窗棂歪斜,荒草丛生,有坟茔两座,无姓亦无名。
和预想中的一样,这里没有人来过的痕迹。傅明心下略安,却也觉着说不出的空落。
他动手将坟墓周围的杂草清理干净,又把脱落的窗棂安好。随后,他离开院子,登上山顶。
多年未见,练武场边上的大槐树愈发繁茂。傅明动作熟练地跃上枝干,在惯常的位置躺下休息。秋风轻柔,树叶飒飒,在熟悉的静谧中他放松身体,昏昏然几欲睡去。
然而树下突然传来低沉男音,打破了这片宁静。
“……师兄?”
傅明一惊,翻身坐起。隔着婆娑树叶,他瞧见纪潜之的脸,真真切切。
与此同时,纪潜之也看清了树上的人,神情顿冷。
“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问话带着隐隐杀气,直逼面门。傅明暗叫不妙,想要下树解释,不防脚下踩空,落地时差点儿摔倒。
纪潜之伸手一捞,把他揽进怀中。未及道谢,傅明的双腕已被制住,暗含怒意与怀疑的话语再度响起。
“……你为何在这里?”
在短短几秒内傅明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编造出最妥当的理由。他调整着面部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迷茫而无措。
“我来处理一些私事。没想到能遇见纪教主,实在巧合……”
傅明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稍有不慎,就会被纪潜之划入敌人阵营。
早在落马镇的时候,魔教放了赤鸦堂一条生路,“纪淮曾是无义帮弟子”这条消息便逐渐流传开来。但由于无义帮地处偏僻,默默无闻,江湖中人听到帮派名号,只能面面相觑。至于半面崖地处何方,更是少有人知。
傅明独自登上半面崖,从纪潜之的角度来看,十足可疑。
他必须给自己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教主缘何在此?”他反问道,“听闻魔教最近很是热闹,纪淮事务缠身毫无空暇。”
纪潜之并不理会傅明的言语,执意追问。
“什么私事?”
“替故人清扫师门旧址。”
傅明随口说着,心里已经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