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无论流言如何汹涌,静边军与狼牙军几次不大不小的交战里,太傅都未曾出现。
三月初五,史思明于太原一战中被李光弼击伤,后在心腹将领李怀仙的护送下返回范阳休养。
自大历元年三月起,唐军开始全面反击。
四月初,一辆精致的马车进入范阳地界。
作为安史二军起兵之地,范阳一带几乎没有被战火摧残过,仍然保持着盛世时的富庶,比起长安洛阳,这里反而更安定。
范阳周围的城镇已完全被狼牙军控制,卫星般一层一层把范阳城护在最里头,所有想进入范阳城中的人都需要经过至少三层盘查。
那辆精致的马车也不例外。
高大黄马拉着马车不紧不慢往前走,两个侍卫骑着马跟在车旁,赶车的车夫穿着灰色裋褐,手臂肌肉满壮,明显是个练家子。马车轮子的样式很特殊,在范阳周围的人都看得出那车轮代表的是哪一家。
突厥王室,阿史那。
这特殊的身份让城池守军没敢随意探查,问了几句话看过通行牌后便放行了。
顺利通过三层防城盘查后,马车来到了范阳城门口,排队等待检查。
正午的太阳已经有了几分热度,灿烂阳光落在马车上的银片帘子上,闪烁着耀眼绚丽的银光,星星点点的很是惹人注目。
于是便有人注意到了那辆马车。
城门守军旁一个骑在马上的紫衣少年眯着眼看向马车,一双浓眉微微蹙起,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旁边的守军冷汗涔涔,心里祈祷着这小祖宗不要突然发疯,一边小心翼翼地赔笑,“那个……殿下,现在日头大,您要不先去喝杯酒?”
“要你多事。”紫衣少年一脚踢在守军肋上,仍是不动弹,马鞭在手中一敲一敲,“看到那辆马车了吗?红绸缎,银片帘子那个,待会儿我来检查。”
“啊?可是那是……是阿史那家的车子啊……”
“阿史那怎么了?这里可是范阳,如今是我史家的地盘。”紫衣少年冷冷哼了一声。作为史思明最宠爱的幼子,狼牙史家小公子史朝信,他可从来没怕过谁,看一下阿史那家的马车又能怎样?
说话间,那辆马车已经来到面前,史朝信打马上前,看了一眼车夫送上来的令牌,“虽说确实是阿史那令牌,不过范阳如今戒备森严,车里的贵人还是出来露个面比较好。”
车厢里顿时传出一声带着怒气的娇斥:“哪里来的登徒子这般大胆?!我家……”
“阿奴。”另一道沉稳的嗓音制止了怒气冲冲的斥骂,那声音并不如前一个女子那般娇俏甜美,而是微微沙哑,偏低沉,有一种天生的威仪,“开门,打帘。”
史朝信心里一动。
车厢门开,银帘挑起,车厢里端坐着一个红衣女子。
红衣极红,像是最绚丽的云霞细细织就,样式也不是中原女子常穿的齐胸流仙裙,而是袖口紧束很是利落的骑装,绣着金色镶边,恍若云霞边缘的一抹阳光。
那女子的容貌隐在车厢的昏暗里,史朝信只能看到她小半截脸,薄唇微红,下巴小巧,轮廓似乎稍微英气了点,但毫无疑问是个美人。
“我是阿史那桑宁,”她冷冷淡淡道,语气略有倨傲,却让人觉得她就该这样傲,理所当然的傲,“迎我入城。”
她只报了自己的名字,没再多说什么,仿佛笃定他们都会知道她的名字代表了什么。
而史朝信也的确知道。阿史那家小公主,年纪轻轻便带领军队成功打赢与回纥战役的女子,她的名字的确足以震慑旁人。
不过史朝义比较在意的是,他的父亲貌似有意让他与这个铁血公主订亲……
目光在小公主的小半张脸上重重望过,史朝信笑了笑,扯着缰绳把马匹调到旁边,让出了路,“原来是桑宁公主,是我冒犯了,请,请。”
马车门帘合上,车夫赶着车进入城门,史朝义抚着马鞭若有所思。
范阳城主街道上行人不多,也不怎么少,来来往往的人里有不少外族人,看到马车时都纷纷避开。
守在马车旁的一个护卫打马上前,在车厢侧窗边轻声说话,“方才那个好像是史思明小儿子。”
“没关系,他认不出来。”车厢里的声音不再是低沉微哑的女声,而是优雅清冷的少年声线,“看到了也好,说不定还能更快上勾。”
马车里坐着的人,正是传言中在静边军城重伤未愈的苏寂闲。
当初史朝义的疯狂炸堤坝的确让他措手不及,但他在一瞬间便制订了新计划,利用洪水遁走往范阳而来,让他麾下人马化整为零到范阳碰头,并且叫来了莫雨。
他向外宣告苏太傅轻伤在静边军营,而又特意让别人觉得他重伤不省人事,虚虚实实让史朝义忌惮,反而想不到他会直接跑到史家老窝里。
而被他顶替了身份的那个桑宁公主,此时正被他坑了一把还在回纥与突厥的交界处打仗呢。
“去范阳城最好最贵的客栈。”苏寂闲懒懒地倚着靠枕,属于阿史那桑宁的脸庞上带着他惯有的轻笑,似温雅似讥讽,“有多奢侈给我弄多奢侈,横竖史朝信过几天就回迎我们进史家。”
阿史那家在范阳没有私宅,这是他选择假扮桑宁公主的原因之一,而另一个原因便是因为史朝信。
史朝信需要势力和他的大哥史朝义争夺继承权,而史朝义手里已经掌握了史家一部分兵权,史朝信只能依靠妻族的势力,而手中同样有兵权的桑宁公主便是最好的订亲人选,由不得他不讨好。
“史思明应该还在路上摆脱追兵吧……”苏寂闲慢条斯理地呢喃,语气非常温和,“那我们就先进史家,欢迎他好了。”
欢迎他,来送死。
扮作侍卫的莫雨看着他含笑设下蛛网般隐蔽而缜密的局,心里漫不经心地想着史朝信会什么时候来献殷勤。
一天后?还是两天后?
史朝信第二天便来了。
他来时苏寂闲正在喝药,直接让他进来说话。
“公主生病了?”史朝信站在他面前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上,俊秀的脸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心和担忧。
寂闲“公主”皱着眉把药一口气喝完,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带兵时受了点伤,小事罢了。”
“公主千金之躯,受了伤怎么能是小事?”史朝信严肃道,“客栈鱼龙混杂,喧闹污浊,对公主伤情恢复着实不利,若是公主不介意,信斗胆邀请公主入府下榻。”
苏寂闲把含在嘴里的清水吐出来,掀了掀眼帘看他。桑宁公主的容貌大气美丽,双眼偏狭长,气势如剑却正当病弱,这一眼看得史朝信心里砰砰直跳。
“不劳郡王费心,”骄傲刚硬的“公主”大人冷淡道,“我只在范阳城养几天便好,我的部下还等着我回归呢。”
听到公主大人只呆几天,史朝信有点焦急,上前一步道:“既然只呆几天,便更应该选个好地方把伤给养好才是!我昨天在城门口冒犯了公主,还请公主给我一个机会好好赔罪……”
说着他的声音便轻柔下来,微微垂着眸,脸颊泛红,像是一个面对恋慕之人的单纯少年,又紧张又害羞。
这孩子的演技甩他大哥十条街啊。苏寂闲心里默默笑,面上仍是冷淡,稍稍有所动容,“赔罪倒是不必,我随你到王府住下便是。”
“我必定不会怠慢公主!”史朝信笑得灿烂,“我在外头等候,不打扰公主收拾行李。”
见公主大人点头,他转身走出房间,神情敛了下来,一步一步走下楼,“可有易容痕迹?”
一个青灰布衣女子上前,落后他一步,“没有看到有易容痕迹,想来应该是真正的桑宁公主。”
史朝信稍微放心,想起桑宁公主美丽的脸庞,微微一笑。
当天苏寂闲便包袱款款的进了史家大宅。
前段时间史思明在太原被李光弼打伤,安庆绪为了安抚他便给他封了一个妫川王,原来的史家大宅按照王府规模扩建,前几天正式完工。
苏寂闲被安排到一个僻静的院子,看起来应该是新建的,房子里的用具都是崭新的,招待规格倒也不低。
入住史家的第一天,苏寂闲的院子来了不少大丫鬟,汤汤水水接连不断的送过来,摆了满满一桌子。
打发掉最后一个大丫鬟后,办成桑宁公主贴身婢女的青蒿吩咐守卫谢绝一切访客,关上门回到自家主子身边。
“这史家可真是姬妾如云。”苏寂闲端着一碗百合燕窝,也不喝,只慢吞吞地搅着,“没下毒,都能入口。”
莫雨坐在他对面吃着一碗鸽子粥,不太多的分量只够他两三口,不一会儿便吃完了。
青蒿给苏寂闲按摩肩膀,轻声道:“府邸里守卫很是森严,若想要摸清地形和防卫布置,恐怕需要好几天时间。”
“不着急,史思明离范阳还有很长一段路呢。”苏寂闲懒洋洋窝在塌上,神态疲倦,“小雨,有什么异常感觉吗?”
莫雨喝了一口鸡汤,摇摇头,“没有,或许离得太远了,我没有感应。”
苏寂闲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莫雨体内的疯毒他已经解得差不多了,但是在最后一个阶段时突然发现这毒不是普通的毒,有一种巫术的痕迹。于是他从莫雨发病时身体出现的印记里找寻线索,顺藤摸瓜摸到了史家的一个供奉身上,这次潜入范阳的原因之一也是为了莫雨。
那个供奉神出鬼没,苏寂闲也不太确定他会跟着史思明还是留在范阳府邸,不过无所谓,如今不管那供奉在哪,迟早会自己撞在他手里。
他有耐心。
作者有话要说: 考完毛概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五十五章
夜幕降临,烛火被点亮,发出幽幽的光。
在光芒无法抵达的地方,黑夜将自己的羽翼大肆铺展,那些或暧昧,或危险的动静都掩藏在乌黑羽翼下。
妫川王府里守卫比白天更为森严,五人一组的巡逻队在府中穿行,暗处伏着王府隐卫死士,将王府里的动静都收在眼底。
一队巡逻队从前院走到后院,昏暗的花园青石道上忽然转出一抹人影,守卫瞬间拔刀半出鞘,厉声喝道:“站住!”
那道人影果真站住了,回过头,裙摆微微飘动。
看到那人是个女子,守卫稍微放缓了态度,但依然警惕,“你是哪个院的?大晚上在府中走动做什么?”
“东兰院,我是桑宁公主身边的人。”女子趾高气扬的开口,“你们小主子不厚道!我们公主要养病,你们不说注意公主饮食也罢了,还给我们安排一个没小厨房的院子!公主要服药我可不就得去大厨房么。”
守卫脸色有些讪讪,语气又软了几分,“小主子安排的事,我们这些人无权过问……行了!煎好药就回院子,王府晚上不允许乱走。”
女子微黑的脸盘一抬,鼻孔朝天哼了一声,拎着食盒转身回东兰院。
守卫把刀按回鞘里,继续巡逻,没走几步忽然听到草丛里一阵沙沙作响,嗖地窜出一团小小的黑影,穿过守卫们的腿,跑得飞快。
正当守卫们乱糟糟要拔刀砍时,不远处传来一道满是怒气的尖叫。
“哪里来的臭猫?!走开走开!”
原来是猫。
虚惊一场的守卫也觉得有点尴尬,默默整队,继续巡逻。
提着食盒的侍女很快回到了东兰院,本就偏僻的院子在夜色里更加静谧,只有房间里透出的灯光让人知道这里住着人。
侍女走进主卧,关上门,房里一身红衣的女子抬头瞧了一眼,“回来了啊。”
即使已经是晚上,苏寂闲也仍然戴着□□,声音压成偏中性的微哑,一举一动也如一个飒爽的草原公主。
青蒿点点头,把食盒里的药汤端出来,娇柔道:“主子先喝药。”
苏寂闲在云州城的洪水里终究是受了点伤,喝药也是真的。
看着他接过药皱眉喝下去,青蒿微微一笑,走到桌子边,在早已准备好的纸张上画画。
“我无法走进王府更深的地方,地图我只能画我所看到的。”青蒿在纸上画出妫川王府的部分地形,细心标注了王府隐卫潜藏的地方。
“没事,还有元宵。”
正说着,半开的窗户下爬进来一团黑漆漆的毛团,跳到苏寂闲怀里。
苏寂闲看着腿上的黑狐狸,目光飘到一边,轻轻噗了一声。
元宵顿时炸毛,整个身子看上去圆滚滚,小爪子愤怒地在他腿上啪啪啪的拍。笑什么笑?笑什么笑?它这是为了谁才把毛染黑啊?!还笑!
“诶,别生气。”苏寂闲笑吟吟的握住它的爪子,手指在软绵绵的肉垫上捏来捏去,“黑色也挺好看啊,多英明神武霸气侧漏。”
“就是看起来比较像炭球。”青蒿笑着补刀,放下笔看向在苏寂闲怀里张牙舞爪的元宵,“我画完了,剩下的要你来补充了,元宵大爷。”
元宵哼了一声,跳上桌子,用前爪一根尖锐指甲沾了沾墨水,蹦到纸上画了起来。
它的指甲极是尖利,在灯下闪着金属一般的光泽,而它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指甲完全没有撕破纸张。
它画得有点慢,苏寂闲也不着急,靠在柔软的靠枕上看信,青蒿坐在一旁给他捏腿。
宽松的裤腿往上撩起,露出的小腿白皙而纤细,泛着玉一般的柔润光泽,优雅线条延伸勾勒出养尊处优的美丽,让人忍不住想要捧在手里细细呵护。
青蒿细细按过他的小腿,手指沿着骨骼一点一点向下按,确认骨裂过的地方已经痊愈后才松了一口气,握住他的脚踝。
苏寂闲的脚踝上系着一条漂亮的链子,隐约能听到细微的铃铛声,青蒿有些出神,忽然想到了陆泠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