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明将它埋了,是吗?”
“抬上来吧。”张浚拍了拍手,只见亭后一个仵作模样的男人搬上来一具尸骸。尸骸成半腐状,有些地方已露出森然白骨,但因天气渐凉,总还挂着些皮肉。
那具尸骸面目全非,早就没了本来的样貌,但尸身上的衣物却是杨客行无比熟悉的。
“小凤?!”杨客行唇齿轻颤,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那具尸骸。
“没错,是吕小凤。”
张浚的话让杨客行瞬间发起狂来。他怒不可揭地想要挣脱绳索,冲向张浚,幸好苍鹰早有防备,一把按住了他。
“张浚,你这畜生!我要杀了你!!”杨客行双目通红地咆哮着,十指在地上抓挠出数道血痕。
“你竟知道我是谁。”张浚的笑容渐渐扩大,他确信自己找对了方向。
“为何?!她都已经死了,你们为何还不肯放过她!!”
“怪哉,你既如此在意她,怎么又在四年前忽然提出解除婚约,离家出走?”张浚托着下巴仔细打量着他,接连来道,“你失踪之后,她便遂了吕柏水的心愿入了太子府选妃。本来以她的容貌和家世胜算颇大,可偏偏在这时候她竟双目失明,因此与太子妃之位失之交臂,当真可惜。”
“你想不想知道,她是怎么瞎的?”张浚伏低身子,故意放轻了声音。
“你到底想说什么?!”杨客行被苍鹰死死按住,脸颊紧贴地面。苍鹰能感觉到手下的人正在不停地颤抖,而这种颤抖似乎恐惧更大于愤怒。
“当年外界传闻,她是突患眼疾而盲,可事实并非如此。”张浚招了招手,唤那名仵作走上前来。
“这是全京城最厉害的仵作。尸体只要经他的手,无论多细微的伤口,他都查得出。”
仵作长着一双外凸的鱼泡眼儿,眼中透着精光。
“我在开棺验尸时发现,这名女子的眼睛曾有过细小的针孔痕迹。”仵作指着地上的尸骸道,“所以据我推断,她的双目应该是被用针刺瞎的。”
“你说什么?”杨客行忽然停止了颤抖。
“一个官宦千金,被人刺瞎了双目却不言明,反而对外声称是患疾而盲,你猜是为了什么?”张浚端直了身子,啜了口茶,“若教我猜,或者是她自己弄瞎了自己。”
“为了……你。”
“你胡说!”
“她已为你盲了双目,你却利用她,将她带到京城这盘错之地,使她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你这可怜的小表妹啊,此生最不幸的便是遇见了你。”
“你闭嘴!闭嘴……不要再说了……”
泪水顺着杨客行的脸没入了冰冷的地面。他不再做出挣扎,只是拼命地用脑袋撞击着地面,想借由身体的痛楚来减轻内心的自责。
看着濒临崩溃的杨客行,张浚觉得时候到了。于是他声音一沉,屏息道,“你难道不想替她报仇吗?”
这一句话使得杨客行停止了呜咽。
“你我心中都很清楚,金明池背后的那个主使者才是杀死吕小凤的罪魁祸首。若我猜的不错,也正是他,使得你杨家满门受累,家破人亡。”
杨客行的反应证实了张浚的猜测。他本来想不明白的是,杨客行和吕小凤的婚事究竟与金明池之案有何关联,直到苍鹰在吕小凤的棺椁内发现了杨季的手书。
这封手书里写着杨季与吕柏水勾结辽人,害死刘氏的全过程。信显然是写给陈宁的,大约因为吕小凤的死最后没能递到他手中。但这二人不久前自陈宁府前挟持了朱琏,并递还给陈宁一块残玉。
那是一块蝉纹玉,和张浚在傻丫头身上见过的图案别无二致。他这几天不休不眠地翻遍了当年天启堡的卷宗,终于从中找出了一些端倪。
陈宁的妻子刘氏精通兵法,多年追随陈宁出生入死。当年天启堡事变,她已怀有八月身孕,陈宁不愿她冒险,便秘密命人护送妻子回京,谁料护送队伍刚出天启堡便遭了辽兵埋伏,以至全军覆没,刘氏被俘。
后来辽人挟刘氏到了天启堡下,想逼陈宁就范。陈宁坚守不出,于城楼上眼睁睁看着辽人剖开刘氏的肚子,取出了腹中未临世的孩儿。
这孩子倒也命大,最后竟偷偷被裨将林飞救了下来。可怜陈宁这些年却一直蒙在鼓里,直到杨客行和吕小凤将女儿的玉蝉送到了跟前。
那块玉,本该在刘氏身上。刘氏死在辽人手里,玉又怎会辗转到了杨客行和吕小凤手中,还成了二人的定亲之物?
现在张浚总算明白了,刘氏被俘本就是出自吕柏水和杨季的手笔。吕柏水是当年的监军,他完全有动机也有机会向辽人放出刘氏离堡的消息。但更有意思的是,刘氏死后,他还特意从辽人手中要回了玉蝉,再一分为二,赠与杨季当作婚约信物。
此举是要提醒远在京城的杨季,日后若他吕柏水出了什么事,杨家也逃脱不了干系。
“辽人的关引是你从吕柏水那里换来的吧,用你与吕小凤的婚约。”张浚再开口时,又换上了一副轻蔑的语气,“吕柏水想将女儿嫁入太子府,可吕小凤早有婚约在身,入府选秀等同于欺君。就在吕柏水骑虎难下之时,你却忽然主动提出退婚,条件就是从他手中换取一封关引……利令智昏,任凭吕柏水再狡诈,怕也经不住这样的诱惑。”
“何况,他到死怕也想不到,你一个黄毛竖子,竟包藏了如此大的祸心。只是不知……你当初放弃婚约时,可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杨客行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放肆。等他几乎将眼泪笑出来时,终于开了口。
“你拐弯抹角挑拨了半天,究竟想听我说什么?说金明池的背后主使是张子初?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张浚面上一僵,抿紧了薄唇,“不是张子初?那是谁?”
杨客行背后的那个布局之人端得可怕。此人至少在一年前就设计好了一切,吕家、杨家,甚至当年天启堡中的秘密,他全都利用得恰到好处。
除了张子初,张浚根本想不出京城之中还有第二人有这般本事。
“来不及了……”杨客行目光转向他手边的那张红色喜帖,一字一句道,“过了今晚,整个大宋将会天翻地覆。”
张浚与苍鹰同时一惊。苍鹰两步上前一把揪住了杨客行的衣领,恶声道,“少卖关子!你再不说出真相,我便将这娘们儿的尸体挂到城楼上去,晾她个三五七月!”
苍鹰话音未落,便瞧见杨客行嘴角溢出了一缕鲜血。他连忙掰开对方的嘴,只见里头一条舌头已被咬断了大半。
“你……”苍鹰瞠目结舌地看着杨客行,只见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已经疼得半死了过去。
“司丞,现在如何是好?他刚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你且想想,这群人至今为止都做了些什么。”
做了什么?这些人先是勾结辽人在金明池中意图刺杀皇帝,又利用金明池之事弄垮了杨家与吕家,再莫名牵扯到了七年前的天启堡一案,将真相透露给陈宁……
这一切看上去毫无头绪,却桩桩件件都能撼动京城三分。
“你还忘了一个人。这个人这么巧先是在颍昌府隐瞒了吕小凤的死,后又出现在陈宁府前目睹了吕小凤的死。”
“您是说魏渊!”苍鹰浑身一个激灵,冷汗便从额上流了下来。拉拢一个陈宁已说明对方野心不小,若再添上一个魏渊,那简直其心可诛了。
“这些人……莫不是,莫不是想……”苍鹰颤抖着双唇,最终也没敢吐出“发动兵变”那四个字来。
他转头朝远处眺望,隐约能瞧见固子门那古朴的城墙,城墙下行人络绎不绝,商贩喧闹往来。无人会相信,繁华安定的东京城即将在今日迎来一场血雨腥风。
“司丞!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张浚目光冰冷地看向亭外,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他将手指轻轻敲打在身旁的凭栏上,朱唇微启,“今日,似乎是童贯回京复命的日子吧。”
☆、一曲尘埋剑冲天
东京城内,万人空巷。
所有百姓都聚集在朱雀大街上,等待着英雄归来。今日是童太师班师回朝的大日子,五百亲兵将领会追随他自南薰门进城,而后一路穿过坊巷御街,通朱雀门直入大内。
朱雀大街阔约两百余步,双边刀有御廊,旧时曾许市人买卖其间,至政和年间禁止。如今廊下各安朱漆杈子,杈子里有砖石甃砌御沟水两道,遍植莲荷。近岸植桃李梨杏,杂花相间,春夏之日,望之如繍。
如今秋收冬藏,桃李莲荷皆添不得色,便干脆替来了万株寒菊,飒爽英姿,将这满城萧瑟装戴得贵气逼人。
负责执守的保甲厢军早早地就了位,将百姓驱赶于朱杈子外,空出了中心的御道。大伙儿吵吵嚷嚷,争先抢个好位置翘首以待,可谁料直等到日头渐落,仍没瞧见半片赤甲。
“驾——”张浚用马鞭狠抽了一下马屁股,却因骑术不佳差点摔下马来。一旁的苍鹰顾及着他,也不敢将马匹驱快,便耽误了一些时辰。
等二人赶到南薰门外,正巧看见高大的燾旗与雄伟的节钺成列穿过了城门,浩浩荡荡地往城里开去。苍鹰伸头一瞧,整个军阵只剩下了一个队尾,心中焦急无比。
“你先去截住童贯,不用理会我。”张浚冲苍鹰喊道。
苍鹰点了点头,甩开缰绳迅速往城门处冲去。可这个时辰,多是赶着回城的百姓,还有特地来瞻仰童贯风姿的,是以越往城门口,便越是拥挤。等到一人一马好不容易临近了城门,童贯的军队已经完全入了城中,队尾的小兵也看不见踪影了。
不要紧,只要能在童贯入宫前将他截住,凭他手上的二十万兵权,任何宵小也难以撼动东京城。
苍鹰这么想着,却忽然看见两道硕大的城门开始慢慢往当中聚拢,护城河上的吊桥也开始渐渐升起。
有人在关城门?!苍鹰大惊失色地抬头朝城墙上看去,不见监门令,只有几个军官正站在城头指挥着下面的动作。
“这怎么就关门了呢?”
“是啊,这城门都多少年没关过了,今日是怎么了?”
“好歹先让我们进去啊!”
百姓们堵在门口争先恐后地想入城,却被士兵尽数阻挡了去。
“让开!清平司办案,让开!”苍鹰驱赶着行人,想凭借着马匹的速度冲入城中。可谁料上头的军官一见他,竟命下头加快了关门的动作。终于砰得一声,城门在苍鹰策马闯入前骤然关闭。
苍鹰眼瞧着来不及了,急忙勒紧缰绳,却仍是慢了半拍。座下马儿痛苦地嘶鸣了一声,马头竟被夹断了一半,骤然歪倒在地。苍鹰也顺势摔落,就地一滚方稳住身形。
“今日童太师班师回朝,举朝同庆。上头有令,闭城三日以落节钺。”城墙上的军官朝底下百姓解释。
可谁听说过落个节钺还要关城门的。苍鹰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们,大喊道,“清平司密探苍鹰,公务在身,急需入城,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清平司?”军官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转身道,“管你什么司,三日后再来吧。”
“……”苍鹰眼睁睁地看着军官消失在了墙头,只剩下戍守的士兵面容肃杀,戈矛林立。他浑身冷汗直浸,满脑子都是杨客行说过的话。
今日之后,东京城将会天翻地覆……
“苍鹰。”张浚此时也终于赶到城门下,见了这状况,也不必多问,从袖子里取出了那块刻有“宣和中秘”的鎏金腰牌。
“你拿着这块金牌,速去附近州县调兵,能调多少是多少。”张浚眉头紧锁,想了一会儿,又添道,“顺便打探下童贯的大军如今停在何处,想办法跟他们取得联系。”
苍鹰接过那块金牌,只觉得沉重无比,“司丞,贸然调兵可是大罪,万一这城里的状况不是你我所想……”
“一切后果由本官一力承担,你且去吧。”
“那您呢?”
“我会想办法潜入城中,回到清平司重掌局面。”
“!!这太危险了!”
“我们的人都在城里,我若不回去,便无法知晓敌情,更无从传递消息。你放心吧,我虽为一介书生,却也不至于没有半点自保的能力。”
“那……您务必一切小心。”
张浚摆了摆手,将自己的马借给了苍鹰。目送苍鹰离开后,他转身看了眼紧闭的城门,顺着护城河往汴河口走去。
他一定要亲眼瞧瞧,到底是谁在这东京城中搅弄风云。
大巷口,西曲子,张子初宅。偌大的厅堂上宾客满至,吉席筵开。
喜宴喜酒,说来本该是欢喧热闹的场景,可张家这院子里,气氛却有些静得吓人。已入席座的宾客们个个紧盯着前方小阁上正在试琴的琴师,瞧他用十只莹白如玉的手指撩拨丝弦。任凭满桌的美酒佳肴在前,谁也不敢妄动一下,生怕扰了琴师专注。
朱琏端着身子坐在众人当中,双目自苏墨笙发末打量到衣角,那身姿样貌,竟连一丝一毫缺陷也找不出。
“那小子呢,可准备好了?”
“娘子放心,都准备好了。此事他若做成了,便算是帮娘子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患,若是做不成,也绝不会跟咱们有半点牵连。”
朱琏点了点头,心中却生出了一丝犹豫。
这个苏墨笙弄弦的样子倒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讨人厌。对方显然不是什么妖冶魅主的伶人,倒清俊得不似人间所有。只是到了这时候,即便她想后悔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