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怎么亲自出来了?”种渠见到他,嘴一歪,赶忙迎了上去。
“你……你……”因为跑的太急,老县君一时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这些疯女人胆敢聚众闹事,我已命人拿下她们,就快控制住场面了。要不是方捕头坏事,竟要站在刁民那边,也不至于惊动您。”种渠恶人先告状,瞪了万捕头一眼。
老县君听了却先对他悄悄说了句“闭嘴”,又朝着万捕头吩咐道,“你们几个,快快把这女人的尸身给放下来。”
“明公?”
“明什么公,我眼看着还两日就倒冠落佩了,你就不能少生些事,好让我安安心心回乡去?”老县君吹胡子瞪眼地说道,又冲着万捕头交代,“去找个好地方,将她安葬了吧。”
“是。”
“明公,这女人可是重犯!”
老县君见种渠不甘,只拉住他的袖子悄声道,“人已经挂了这么多日了,若见效早也见了。适可而止,事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只会和稀泥的老东西!
种渠暗自诽腹,口上却只好称是。
“至于其他人,今日之事既往不咎。好了好了,都散了。”老县君见妇人们这一个个狼狈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赶紧命人紧闭了衙门。
隐娘的尸身很快被妇人们用葛布细细裹好。她们甚至准备了棺木祭品,金银纸钱,一路护送她往葬地而去。万捕头也没阻止她们,只是命人维护好秩序,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地往郊外去了。
“走吧。”等衙门前的人差不多散尽了,张子初正要转身,却骤然与万捕头对上了视线。
万捕头手里拿着一卷画册,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打量他。张子初似乎知他心中所想,拱起袖子微微弯腰,冲他狡然一笑。
片刻后,对方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抱拳回以一个敬佩的手势。
打完了招呼,张子初很快带着奚邪与路鸥离开了衙门前。
“如今隐娘的尸身是救下来了,胡十九却还在牢里,还有那赵方煦的告身,尚在种渠小贼手中。”奚邪将双手枕在脑后,长叹了一声。
“怪哉,京城那头怎么还没动静,沈哥他们不会也遇到麻烦了吧。”路鸥不无担心地道。
倒是张子初,看起来气定神闲。
“别急,应该快了。”
☆、单不成事二人行
天气炎热,破小的屋棚里不透风,闷得冯友伦满头大汗。
他扯了扯身上粗糙的麻布衣衫,透过栅栏去瞧外头来来往往的身形。算一算日子,他已经被买来这里五日了。
“书生,里头那册可抄完了?别偷懒!”
“晓……晓得了!”冯友伦被呵斥地一缩脖子,钻回了桌前。只是刚想再执笔,腕子却实在酸痛的紧,写了几个字又停了下来。
自卯时天刚亮起,他就开始抄录文书,一直要抄到亥时结束,除了当中半个时辰吃饭的时间,其余时候都不敢丢下笔来。
此地名□□芳斋,名字倒是风雅,却是个十足的卖命之地。
春芳斋是个书铺。所谓书铺,就是为赴京赶考的举子按照节次承干文书的铺子。书铺通常熟悉朝廷规制,会帮他们向礼部贡院递写有姓名、年甲、乡贯、三代、举数、场第等信息的家状,还会负责送纳考生的卷首试纸。
如此重要的差事,当然需由朝廷籍定入册,一旦发现文书差误,书铺也难脱罪责。但京城毕竟繁华,大小书斋多如牛毛,总有那么些漏网之鱼。
春芳斋显然是这些鱼群之一。自冯友伦入斋以来,已经见识过不少冒籍、挟带文字以及找人代笔的作弊行为,更何况他们还干一些更龌龊的人口勾当。
按照京城的物价,一个考生如果从纸张的提供到卷首投递全权由书铺负责的话需支付至少五千钱,若自备纸张并自行装界而仅由书斋负责家卷黏贴及试纸呈送则也需二千钱左右。如此大的数目,对于寒门学子来说岂非噩梦。
春芳斋的主人无疑是个聪明的商人,他专雇些贫苦书生来这里抄录文书,替人代笔,以作为交换帮他们呈递家卷。但凡来斋里的上工者都是签了纸契的,他们必须完全服从书铺的安排,并在高中之前不得踏出书铺一步。
这种变相的压榨与囚禁使得很多文采出众的学子就此沦为他人的工具。可怜寒门贱士,别无出路,只能盼着一日高中,脱离苦海。可像冯友伦这种从人市里买来的,便是注定要当奴才使唤一辈子的。
这里的规则很公平,也很无情。一人一天至少要抄满二十册文书才有饭吃,少一个字都不行。冯友伦摸了摸干瘪的肚皮,他因为手上动作慢,已经两日没吃上饭了,原本稚气的圆脸都渐渐开始削尖了下巴。
不成,他今日不能再挨饿了。
想到此处,冯友伦咬紧牙关奋笔疾书起来,想当年在太学时,怕从未见过他如此勤快。
只是,到底还是养尊处优惯了,眼瞧着午时将至,冯友伦手上还有两册未完。正是饿得两眼发昏,却见一旁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从他桌面上抽过了剩下的一册书。
冯友伦撇过头去,见邻桌的书生落笔如繁星,片刻就翻去了一页,与他下笔的速度相较那真是天壤之别。只是奇怪的是,他右手小指上缠满了布条,看似无力地搭在笔杆上,以至于拿笔的姿势显得有些不自然。
“那个……多谢了。”冯友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不客气,正好这本我尚未读过。”
这一个屋内,足足坐了十来个书生,桌靠着桌,凳挨着凳,每人跟前都放满了一大摞书册。眼下殿试方过不久,榜单未放,文书不多,但书铺不可能让他们这些人闲着,便找来些好卖的书籍,让他们一并翻抄碌录。
坐在冯友伦身旁的书生叫宁相忘,听说他爹高中进士后便抛弃了他那身怀六甲的娘亲,所以才给他起了这名字。
“喂,我看你学问不错,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冯友伦马马虎虎抄完了最后一个字,托着下巴朝他搭话。
“难不成,你也是被买进来的?”
“不是。”对方似是嫌他吵,没怎么搭理他。
“那就怪了,这吸血榨肉的地方,还真有人自愿来?”
“为什么不愿来?我们在这里多抄一本书,就能赚一文钱,而且,这里有免费的书看。”宁相忘抿着唇,又低下了头去。
春芳斋似乎和城里大多书店私塾都有生意往来,也只有这些傻书生,才当抄一本书赚一文钱是件好事儿。照冯友伦的经验,这些书册转手一卖,至少能翻二十翻,这样廉价的人力上哪儿找去。
冯友伦心中暗骂一句傻子,却见对方忽然又丢过来一本书册,头也未抬道,“我下午可再帮你多抄两本,可否拿你桌上的那本《子初诗集》与我交换?”
“哦……我倒是无所谓,你喜欢张子初?”
“自然,他诗中自有天地浩气,又满腹才情,乃是读书人之表率。”宁相忘随手翻开一页诗集,仿佛捡到宝似的,顿时双目放光。
冯友伦好奇地凑过去瞧,只见上头是一首名曰《思古》的律诗:
酒壶一卧横醉饮,幽道古作品香茗。
愁里伴君事前在,客骚误将乱世兴。
羞妆红袖酥倚困,绿舟泛尽恣生平。
秋千话坐闲夜静,柳前花落挽风清。
“可这首诗,我觉得一般般啊。”
“那你再从最后一个字往前读读看。”宁相忘有些激动地反驳道,“这可是回文!回文啊!以回文作律,可谓古今第一人也!”
“……好嘛好嘛,你说是就是。”冯友伦边暗自嘀咕边顺势拾起对方丢来的那本书。翻开一瞧,只见里头写着的竟是淫艳之词,当中还配上了好些露骨图画,好不精彩。
宁相忘见他竟一副瞧不上张子初的样子,又将那□□□□瞧得津津有味,便笃定他是个闲浪纨绔的庸才,摇了摇头不再多语。
午时一到,准时放饭,大伙儿抱着手中抄完的书籍凭册来换。在宁相忘的帮忙下,冯友伦总算是填饱了肚子。有了力气,他便要考虑另一件事了。
狼吞虎咽地啃完了手里抢来的最后一个窝头,冯友伦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儿,一双眼却始终盯着唯一的大门处。
那里正有一堆堆的文书正在装箱,看似是要往外运的。
书斋里的看守不是很多,除了门口的几个,其他地方基本没什么人。想来是觉得这一群文弱书生也干不出什么出格动作来,才如此疏于防范。
冯友伦趁着那些人不注意,钻进了角落的一个空箱内。好在冯友伦个头不高,蜷缩在箱子里恰好满当,只是未等他最后取了盖来,却一抬头,面前多了一方阴影。
那人抱着高高的一叠文册,挡住了整张脸。瘦弱的身子似是不堪重负,步履飘浮着到了书箱前,却是脚下一绊,差点摔了个跟头。紧接着书山后探出一个略显蜡黄的脸,才让冯友伦认出了人来。
宁相忘!
冯友伦心中咯噔一声,继而听到了好些人的脚步,应该是搬运文册的脚夫回来了。
他下意识地想往外爬,却不料那宁相忘猛地扑了上来,一把将他重新按入了木箱内。文册霹雳啪嗒嗒照他脑袋上砸着,直到将他全部淹没后,箱盖砰地一声被压了上来。
“喂,这里还有一箱。”宁相忘指着地上的箱子提醒他们道。
“吔?怎么还漏了一箱?快抬到车上去!”带头的脚夫一招呼,两个人便将那装有冯友伦的书箱给抬了起来。
冯友伦透过木箱的缝隙还能瞧见站在一旁垂手低眉的宁相忘的身影,他没想到这素不相识的书生竟有如此义气。
木箱摇摇晃晃,载着冯友伦满心的希冀缓缓挪向了大门。只要等书箱运出了春芳斋,无论是到往哪家书馆私塾,只要寻个机会溜上大街,他便算安全了。
可这头他算盘打的正响,却忽闻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这个声音犹如晴天旱雷,一下子打散了他的全部希望。
“站住,这个箱子是怎么回事?”
冯友伦识得这个声音,这就是当初买他进来的那个人,也是这个春芳斋的主人。这里的人都称他为洪行老,对他极其尊重。
“可能是刚刚不注意给漏了,我这就让他们抬出去。”
“且慢。”老人的声音嘶哑而低沉,面上虽然笑容和蔼,却带给人浓重的压迫感。
他先打量了一眼旁边的宁相忘,又用一只宛若鸡爪的手扶住那箱壁,四处敲了几下,淡淡说了句,“打开来我瞧瞧。”
箱子里的冯友伦听到了他们撬开箱盖的声音,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甚至能看到那只布满皱纹的苍老的手探了进来,取走了自己头上盖着的一本文册。
冯友伦屏住了呼吸,只听他道,“这文书怎放的如此凌乱?”
“是我……这些书册是我刚刚拿来的,怕误了时辰情急之下才胡乱塞了进去。”宁相忘似乎十分惧怕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没敢抬一下。
洪行老轻哼了一声,将文书重新甩进了箱内。箱盖重新被盖了上来,里头冯友伦才刚刚吐出一口气,却不料轰隆一声,额头先狠狠在箱壁上磕了一下,紧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
别看这洪老儿瘦小佝偻,力气却是不小,伸脚一踹,竟踹翻了书箱,使得冯友伦滴溜溜从里头滚了出来。
冯友伦又撞到了先前的伤口,正是晕晕乎乎,而一旁的宁相忘却已是面色煞白。
“想骗老夫,你们还嫩了些!”洪行老阴森一笑,一双浑浊的眸子精光四射,“早上我亲自点过这批文书,一共十三箱,如今竟会平白无故多出一箱来,倒是有意思了。”
“……”冯友伦此时捂着脑袋摇摇晃晃要从地上爬起来,却又被一棍子打到了脊背,跌落在地。
“罢,别将人打傻了,给他上枷。”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冯友伦很快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铐上了自己的脚腕,他低头一瞧,是两个环形镣铐,中间连着一条沉重的铁链。
还好,不过是上了枷锁……
他心中这么想着,再一次挣扎站起,却不料脚腕刚一动,就疼得他浑身一颤。
再低头去瞧,才瞧清那脚环里密密麻麻布着好些尖锐的铁针。脚环的大小正正好,不宽也不窄,平立之时尚且能碰到铁针尖端,若要行走,怕是如踩刀尖。只要自己微微挪动一下,那些铁针就会无情地扎入皮肉,甚至深入脚踝的筋骨。
若是戴着这东西,他怕是一步也离不开这里了。
疼痛倒还是其次,无边的绝望和恐慌让冯友伦冷汗津津,衣衫渐湿。而立在一旁的宁相忘见洪行老慢慢朝自己走了过来,也抖着唇不知所措。
“我以为你上次已经得了教训,没想到竟还如此多管闲事。”老头儿桀桀怪笑了一声,一把扭过他的右手,拆下了那小指间的布条。冯友伦这才知道,他的小指原来早就被人切断了,怪不得写字的样子如此奇怪。
“这一次,不如就切了你的拇指,如何?”老人说这话的时候仍是笑容可掬,仿佛是在与自家后辈逗乐一般。
见他身后的人已经亮出了利器,宁相忘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洪爷,您给我上镣铐,哪怕打断我一双腿都行,只求您大发慈悲,留下我的手来!如果我没了拇指,这辈子都不能为您抄书写字了!”
“嗯,这只手倒是写得出些许好字,切了着实可惜。”洪老用匕首在他手指上一根一根轻划了过去,宁相忘知道,只要对方稍一用力,自己这一辈子就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