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初此刻已经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错在了哪里。他最不该的,就是将这些山贼当作和宋白练一般,良心未泯,可任由他摆布糊弄。需知他们虽胸无点墨,自己亦手无寸铁,两相比较,自己才是任人揉捏的那方。
之前的一切都太过顺利,这才让他错估了局势。自视过高的结果,就是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但现在还不是他检讨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昏睡了多久?”张子初悄悄问身旁的马素素。
“一天一夜了。”马素素答道。
这么说来,他与赵构的赌约只剩下两日时限了。
“宋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张子初站起身来,将宋白练单独邀出了洞穴。宋白练站在瀑布旁,整个人形若槁木,神思恍惚,直到一丝凉意袭上了面颊。
清凉的山泉沁在肌肤上,驱走了泪水的咸涩。宋白练痴痴地看着面前的佳公子伸出他那葱白的指尖,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而后冲她露出了两道浅浅的酒窝。
“与其沉溺于过去的悲痛,倒不如先考虑眼下要做的是什么。”张子初这句话不仅是对宋白练说的,更是对他自己。
伴着瀑布的轰鸣声,他将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告诉了宋白练。宋白练先是眉头紧皱,后而渐渐舒展,最终坚定地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二人回到了洞中。
其他人不知道张子初与宋白练说了些什么,但他们明显看到宋白练脸上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老一辈的恩怨,我可以暂且放下。我只想知道,今晚你们可愿随我杀回七星山,夺回我们的山寨?”宋白练朗声问众人。
其余的人都愣住了,只有黑风眼中迸发出兴奋的光彩。他们本以为他们会和从前一样,在这里一直耗下去,耗到朝廷不耐烦,主动退兵。没想到这个羸弱无能的书生,竟然会劝宋白练主动出击。
而宋白练竟然也答应了!
可她接下来的话,让他们更加大惊失色。
“我向你们应承,谁能第一个夺回寨子,就是七星寨的新龙首。”宋白练一字一句道。
这些山贼个个贪生怕死,却又无比贪婪。龙首这个位子对他们来说诱惑实在太大了,以至于宋白练一提出这个条件,众人脸上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表情。
“练丫头,此话当真?”
“我以老寨主……亡父亡母的名义起誓。”宋白练竖起了三根手指。
“这算盘打的倒不错。但你们别忘了,外头的可是二十万大军!龙首的位置虽好,却怕兄弟们是有命拼,没命享。”诸葛瑾自己不愿冒这个险,显然也不乐意别人去。
“不会有二十万。”张子初在适当的时候插上了嘴,“你们的寨子能容纳多少人,你们自己不知道吗?”
“何况二十万本来也不过是唬人的数字。兵家之道,向来以能示之不能,不能以示之能。童贯总共带去燕云的人马怕也不会有二十万,除去尚囤积在山东的中军与下军,依我估算,他现在留在山上的人马应该还不足五万。”
张子初之所以能算出这些,还要依赖于赵构无意中提供的消息。赵构告诉过他自己此次奉命前来,有一个任务是为了调遣人马,助当地治水,所以童贯应该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被朝廷抽调走了。
“五万……”
五万兵马,就是说,每个寨子里的驻守人数差不多是七千。他们如果合众人之力,倒也不是攻不下来。
但应该先打哪个寨子?怎么打?若当真惹急了童贯,要跟他们死缠到底又如何?
众人面色不一,显然都有各自的盘算。
“既然是龙首之约,不如就看谁先攻下天枢寨,如何?”张子初再一次打破了他们的沉默,也使得众人倏地变了面皮。
天枢寨……童贯如今正坐在那聚义堂里等着他们现身。那位所处之地,必然也是兵力最为雄厚的地方。张子初要他们去攻打天枢寨,简直无异于逼他们老虎嘴上拔毛。
其余人都在暗自腹诽,张子初率先将目光投向了黑风。他知道,自己的计划越惊险,行动越刺激,他附和得就会越快。
“什么时候打?”果然,黑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迫不及待地开口问。
“黑风!?”
“……这个疯子。”
张子初迎着那双血红的眼睛,扬起了嘴角,“今晚,寅时。”
夜晚的天明阶上静悄悄的,只听得到偶尔几声虫鸣。蜿蜒的石阶直连着天枢寨,却沿途一个守卫也没有,就好像那寨子里也是无人之境。
宋白练亲自带着八百多山贼历阶而上,一路畅通无阻,直到离山寨两百尺不到的地方,才隐约瞧见了守卫的士兵。
如此疏于防范,不怕贼匪来犯?
自然不怕。这里可是有童大将军坐镇的地方,驻有重兵。加上山贼的寨子关隘重重,易守难攻,士兵们如今居险地而守,又怎会惧怕一群连兵甲都不齐全的乌合之众?
何况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山贼只敢蛰伏在山里。他们充其量不过就是玩一些下三滥的偷袭把戏,欺负欺负小股游兵罢了。
宋白练按照张子初的嘱咐停了下来。她命令弟兄们开始发声鼓噪,使得对面的守卫很快发现了他们。
值夜的守将这一瞧,几百个山贼到了门前,先是一惊,又是大喜。数日的徒劳无功,眼前这不是白白送上门儿的功勋吗?
但他很快想起了余锐的下场,心中忐忑了起来。于是守将先派出了两百名守卫,据道而攻,试探试探对面。等他登上前哨阵地仔细一看,那些山贼雷声大雨点小,且战且退,战斗力根本连三流也算不上,这便忍不住将寨门大开,亲自帅兵冲了出去。
宋白练这一瞧,对方果然如张子初所料又上了当,赶紧对左右两边野道上发了个信号。只见两股山贼猛地从左右而出,从后方截断了守将的退路。此时第三队山贼窜了出来,身着斗篷的男人手握铁钩,带着山贼里最凶狠的一批人犹如猎豹般冲入了山寨。
奚邪和路鸥也在这群人当中。他俩按照张子初的吩咐悄悄在寨楼上挂起了代表着七星寨的黑龙幡,并开始大声欢呼,胜利啦!
那名守将这才刚冲到山贼阵前便闻身后一阵鼓噪。回头一瞧,发现寨子上方已重新飘起了山贼的旗帜,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其实他和余锐所犯下的错误别无二致,轻敌是其一,其二是急躁。这倒也怨不得他,更不是张子初的计谋有多高超,而是他们多年从军的经验在脑子里不断地暗示着他们:自己身为禁军之精锐,面对一群毛贼,不可能会输。
这就是童贯军中的第三个弱点,也是最致命的一个——自虚而不自知。水潭边上所闻所见让张子初深刻地认识到,这群所谓的朝廷精锐根本就不能打仗。他们在京城骄奢安逸惯了,个个贪生怕死,只懂得欺软怕硬,却偏还以为自己是精锐之师,所向披靡。
自己以利相诱,尚能让山贼们持有一许信念,想要拼死夺回山寨。可这些护国之栋梁,却连最后的血性也消失了,又怎能不败。
等到黑风带人冲破了寨子第二道内门的时候,里头的将士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慌张地开始擂鼓鸣警。
可这几日童贯派出了大量人马在山中全力搜捕山贼。将士们被分为两班交替,日夜奔波,早就身心俱疲了,每每一回到寨中就倒头大睡,哪里这么快能起身御敌。
“杀!”黑风大喊一声,杀戮的兴奋感顿时走遍了全身。
等到士兵们急匆匆套上盔甲拿上兵器列队而出,外头的人已被黑风一众山贼杀得嗷嗷直叫。黑风的凶恶残忍很快吓白了将士们的脸,他们开始往寨子的后门处退却。
但那里还埋伏着阎三的人。
潜伏在寨子四周的其余贼首见黑风如此轻易就杀入了寨子,生怕那龙首之位被他抢了去,也争先恐后地带人往上冲。
“杀入聚义堂,夺回天枢寨!”山贼们众志成城,口号响亮,大批大批往寨子里涌。士兵们开始还和他们顽强厮杀,可越到后来越发现自己低估了这群山贼的力量,便开始变得慌乱起来。
天空适时地泛起了亮光,黑色的幡旗犹如一条玄水蛟龙舒展开身躯。山贼们远远见了那面黑龙幡,斗志更起,杀的朝廷军马节节败退。
“大将军,不好了,那群山贼杀进来了!”小宦官进屋通报时,童贯还躺在榻上睡得正香。
“你说什么?!”童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迅速爬起身,走到窗户边上去瞧外头,却看见了大批山贼正在奋力和士兵搏杀。
自己驻守的地方竟然被山贼给端了?看见这副不可思议的情景,童贯一时呆若木鸡,舌桥不下。
“将军,快走吧!咱们的人快抵挡不住了!”小宦官急匆匆扶着人走到门口,在一队精锐的护卫之下想要突围而出。
可那些山贼却已经将所有出路都牢牢封死,似乎想将他们围杀在内。在燕云被辽人围攻的一幕幕又重新浮现在童贯的脑海之中,使得他心慌意乱。护卫队好不容易找到对方的薄弱口,在前面杀出了一条下山的路,却因为太过陡峭差点让只穿着里衣的大将军摔落山崖。
士兵们从未见过自家大将军如此狼狈的模样,又哪儿还有心思恋战,均争先恐后地开始往山下溃逃。殊不知,这条小路还是张子初特地留给他们的。
童贯的下山之路是所有路中最坎坷难行的。可逃命要紧,即使颜面尽失,脚下也不能停。其余寨子里的部曲此时也陆陆续续看到了天枢寨上飘起的黑龙幡,个个大惊失色,争先恐后地离了寨子前来救这位大将军的架。
山路难行,寨与寨之间又隔山分岭,哪里来得及。童贯狼狈逃窜时,怕是对自己当初那个分兵占寨的决定悔恨得咬牙切齿。
日头跳出一半时,赵构正在山下的营地里洗漱。一个通传小兵急匆匆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地告诉他,大将军被山贼从山上赶下来了。
“你说什么?”赵构不可置信地丢下了手里的帕子。
“那群胆大包天的山贼夜袭了天枢寨,差点将大将军围杀其中。周将军和李将军怕大将军有所闪失,一路来护,也跟着下了山来。”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赵构支开了小兵,走出营帐一瞧,果见一群群士兵正惊慌失措地往营地里跑,彼此口中还在叙述着山贼的可怕。
“张子初啊张子初,可真有你的。”
☆、弃绿从正为良人
“明明是我们天权寨先攻进去的!”
“呵,你们天权寨的人一路龟缩在后,也好意思吹嘘。”
“杜二!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们天璇寨好像也不是第一个攻进去的吧。”
“我们天璇寨虽不是第一个攻入的,但死伤的兄弟最多,自然功劳最大。”
“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明明说的是谁先攻下天枢寨,龙首之位就归谁。不信,你们问练娘子?”
宋白练压根懒得听他们争吵,反正再吵上半天也不会有结果的。她托着下巴欣赏着一旁正在专心致志摆弄沙盘的漂亮人儿,直到阎三用他那破锣嗓门儿喊了她第三遍。
“喂,你听到没,让你拿个主意!”
“啊?”宋白练故意掏了掏耳朵,不耐烦地撇了撇嘴,“我一娘们儿,能帮你们拿什么主意?”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各吵各的。
宋白练也正好落得清净。她走到张子初身旁,发现他在重复着同一个游戏。他用竹签在刚刚砌起的两座土堆之间打通一条洞穴,使得右边土堆旁的水聚到了左边儿,然后二流合一,洪水剧发,淹没了整个山腰以下的地方,以至于沙盘下方的一些代表村庄的小木块再一次被全部击倒。
无论演示多少遍,都是一样的结果啊。
张子初轻轻叹了一口气,重新摆放好沙盘。他一抬头,只见宋白练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似乎有话想问出口。
“和上次夺军粮不同,童贯这次脸面大失,或许没这么容易善罢甘休。”张子初没等她张口,就先说出了她心中的疑问。
“那……”
宋白练的“怎么办”三个字还在喉咙里,就又听张子初道,“你有没有想过,归顺朝廷,弃绿从良?”
“什么?!”宋白练面上一僵,下意识地看向其余六人。幸好他们还在激烈地争吵着,没有留意张子初和她的对话。
张子初却没有再说下去。他站起身来,顶着烈日走到聚义堂外,去俯瞰山中的情形。远近相叠的山峰棱角参差,缕脉碎分,再染上夏日莺木,满山翠黛。若不是这几日的遭遇改变了心境,张子初怕此刻还能吟诗一首,以应美景。
“公子,胡十九回来了。”
张子初向寨门处望去,见匆匆归来的胡十九朝他点了点头。胡十九是照了他的吩咐去给赵构送信的,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想办法下山赴约。
聚义厅里还在不断传来诸寨首的争吵。张子初看了看外院的山贼,发现他们已经虎视眈眈地分聚成了七个阵营,彼此剑拔弩张地张望着,此时一旦里面出了什么变故,他们一定会立刻冲进去,大打出手。
“看见上头那面旗子了吗?”张子初不动声色地走到胡十九身旁,冲他指了指高处的那面黑龙幡。
“看见了。”
“将它摘了,然后抛给众人。”
“为什么?”奚邪和路鸥在后边儿问。这面黑龙幡明明是不久前才照着张子初的吩咐给挂上去的,怎么片刻的功夫又要往下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