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十九却没有疑问。他二话不说跳上了那房顶,一把摘下了那面旗,然后当着下头那些山贼的面儿给丢了下去。
山贼们一拥而上,开始争夺那面黑旗。有人率先动手,就一定有人后来居上。外头的动静越闹越大,惊动了里面还在打舌战的首领们。他们跑出来一瞧,既然对方的寨子已经扯破了脸皮,那还讲个屁的道义,纷纷拔出刀剑,吆喝着自家小弟一同冲锋陷阵。
宋白练冷漠地看着他们再一次开始自相残杀。那面代表着龙首的黑幡在混乱中已经不知被谁踩在了脚下,宋白练刚挤上前拾起了它,却又被人从手中蛮横夺走。
她紧皱着眉头站在那里,任由周围的喊杀声将她包围。这一刻她真的是厌烦了,烦透了这山上的一切,如果此时有一个人能牵着她的手,带着她逃离这里该有多好。
她这么想着,真感觉到有一只手牵起了自己。开始她还以为是幻觉,直到顺着那修长的指尖看到了书生的衣服和冠帽,这才认出人来。
那人就这般急匆匆地拉着她往寨子外跑,将脑后两条发带扬得高高的,潇洒极了。
宋白练不自觉地咧开了嘴角。她就这么痴痴地看着对方的背影,跟着张子初趁乱逃出了寨子。
一路无言,直到一口气下到了山脚处,宋白练才看见跟在他俩后面的还有马素素等人。
“劳烦宋姑娘在此处稍等片刻,我一会儿会为姑娘引荐一位贵人。”
“啊?……嗯……”宋白练怅然若失地看了看自己空掉的手掌,那上头还残留了些许对方的温度。由于太过失落,她甚至忘了问这位贵人是谁。
张子初和赵构约定的地方是山下的一处凉亭,只是将时间提早了一日。奚邪和路鸥一路劝他不要去见赵构,心想着反正已经逃下了山来,不如就直接往燕云走。赵构输了赌约,应该也不至于会对他们穷追不舍。
可张子初的一句话,打破了他们这个幻想。
“康王已经识穿了我的身份,我走不得。”
奚邪和路鸥愣住了。还没等他们回味过这句话来,张子初已经朝着亭中已然恭候的少年走了上去。
“草民参见王爷。”
“起来吧,你如此心急地要见我,所为何事?我俩的七日之约,可还未定胜负呐。”赵构笑着扶起了地上的张子初,却见他身后的奚邪路鸥一脸警惕地盯着自己。
看来,这些人也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
马素素听了他这话,不解地抬起头来,“可是公子已经如约击退了童贯的军队,王爷为何还说胜负未定?”
赵构瞥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张子初,“我与公子本是七日之约,可今日才第六日,日方过中,公子岂知童贯不会卷土重来?”
“王爷既然这么说,看来童贯已有所行动了。”
赵构眉梢一挑,示意他在自己对面坐下,“那我也就不瞒公子了。据我所知,童贯已经连夜从附近州府紧急抽调了十万兵马与粮草,这些人差不多会在明日日落之前陆续达到野泽。所以说,这一弈,公子还未嬴。”
马素素闻言面色一白,紧张地看向了张子初。可张子初只是坐在那张石凳之上,一言不发。
按理说,童贯是没有权利调用府兵的。可他既然甘愿冒下这等风险,就说明怒火已经高过了理智。所以赵构敢肯定,一旦童贯第二次帅兵围山,势必不会再给那些山贼留有一丝退路。就算要出动山东河北的所有人马,童贯也一定要用这些山贼的血来洗涮自己先前的耻辱。
“如果张公子认输的话,不妨早日与我回京受审。小王已经等不及想要知道,如今翰林院里的那个‘张子初’究竟是何人了。”
奚邪和路鸥浑身一震,目眦欲裂地瞪向了赵构,胡十九更是目露凶光,杀气腾腾。可赵构也不是傻子,他早就在亭外安排了大量的侍卫高手,侍卫们一见奚邪和路鸥脸上表情不对,就纷纷抽刀上前。
赵构却是淡定地挥手又让他们退了下去。到底年轻气盛,他似乎笃定了张子初会向自己妥协,又得意洋洋地刺激了对方一句,“临水殿那场大火,烧得可真妙啊。”
张子初唇齿轻启,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来。紧接着那双温润的眸子朝着赵构投来了饱含笑意的目光。
“王爷想建功立业是好事,可惜用错了方法。”
“你说什么?”赵构面色一沉。
“能破金明池之案实乃大功一件,带我回京也的确不枉此行。可王爷不妨仔细想想,辽人行刺,宫殿大火,偷梁换柱,入林为官……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王爷承受得起吗?王爷如果贸贸然带我回京,其结果又是否真会如您所愿?如果再一不当心让您受到了牵连,草民实在会过意不去。”
“张子初,你这是在威胁我?”赵构怒了,“尔等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还敢簧舌巧辩?!”
“草民不敢。”张子初苦笑一声,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身后三个男人,“草民只是想提醒王爷,金明池一事怕不仅会影响到王爷的前程,更可能关乎大宋国祚。所以,王爷定要三思而行。”
“大宋国祚?!”赵构猛然一惊,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
张子初用指尖沾着茶水在石桌上缓缓写下了几个字来。奚邪他们跪在地上看不清真切,只看到赵构脸上神情又是一变。
“依我所见,王爷眼下明明有一个更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却偏偏要去蹚金明池那一池浑水,实在不明智。”
“哦?你说的机会是什么?”赵构迎向张子初的眼睛,有些心虚地整了整衣袖。他总觉得对方已经看穿了自己的想法,虽然这个想法也并不高明。
如今太子坐在京城对自己步步紧逼,就盼着他一朝行差踏错,好将他陷于万劫不复之地。如果他此时带回了张子初,破了连张浚也破不了的金明池一案,那父皇和朝臣一定会对他另眼相看。往后就算太子再想找他麻烦,那也得多有顾忌。
“是山贼。”张子初仰头看向四周连绵起伏的群山,悠悠道,“山贼为祸野泽已久,连童大将军也险丧其手,拿之不下。如果王爷能在援兵到来前破七星,解匪患,岂非不世之功?”
“你欲助我剿灭山贼?”赵构想到此人先前夺军粮和对付童贯的手段,不由心中一喜。但等他想起了自己身后所站的禁军人数时,又不免神色黯淡了下来。
这些人还是他从王府带出来的近侍,不过二百余人。童贯留在野泽上的那些兵将,他赵构可使唤不动。
“就凭我这点人,就算你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吧。”
“所以我给王爷带来了帮手。”张子初指着远处的宋白练道。
“就凭她?”赵构咂舌。这女子身上确实有几分肝胆豪气,可她怕还不是其余贼匪的对手。
“其实要破七星,这些人足矣。”张子初却这么答道。
“这些人?你要用这几百人去对付山上几万山贼?”赵构禁不住呵笑出声。他心想,张子初这牛皮吹得也太大了,童贯带了五万人都无功而返,这几百人能干什么?
“王爷若信我,不妨一试。倘若我失败了,王爷再带我回京城也不迟。”
赵构半信半疑地看向张子初温润的面孔,一咬牙,“……好!小王就再信你一回!”
“那不知,我与王爷先前的赌约可还作数?”
赵构微微一愣,心道对方这是有点耍无赖的意思。按照目前这个状况,先前的赌约明明是自己十拿九稳的,桌前二人都已经买定离手,哪儿有这般忽然举注重下的道理。
可张子初的话到底还是让赵构犹豫了。金明池的真相实在太敏感也太惊人,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去碰为妙。何况,他也真想看看,张子初怎么用这些人攻下七星寨。
“自然作数。”片刻权衡之下,赵构很快开口应了。
张子初得了首肯,暗自松了口气。他冲着亭外三丈远的宋白练招了招手,“宋姑娘,过来拜见康王殿下。”
宋白练隐隐约约听见“康王”二字,惊疑不定地朝亭中走去。她见亭中坐着的少年分明是张子初先前救下的那个,心中好奇更甚。
“你……”宋白练前脚还未踏入亭中就被跟上来的侍卫夺走了手上的大斧。她回头一瞧,自己已被一队侍卫围在当中。这些侍卫个个宝剑银甲,比童贯身边的人还要威风几分。
“姑娘,见到康王殿下需下跪行礼。”有侍卫对她小声提醒。
“王爷?”宋白练依旧傻傻地站在那里,直到张子初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民女宋白练拜见王爷!”宋白练根本不懂礼节,只是扑腾往地上一跪,跟拜菩萨似的冲着赵构磕了三个响头。
“练娘子实乃女中豪杰。”赵构笑了笑,目光落在她空荡荡的半截衣袖上。而后又别有深意地瞧了眼张子初,冲宋白练问道,“若我允娘子一官半职,不知娘子可愿追随于我?”
“一官半职?我?”宋白练彻底蒙了。她张大嘴巴,看向赵构身旁的张子初。原来在他问自己是否愿意弃绿从良时,早就替她做好了打算!
“张公子已经将你的身世都告诉我了。”赵构负手而立,叹息了一声,“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可是……可是我……”面对眼前的大好前程,宋白练却始终犹豫不决。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自己待了二十多年的深山,想起了那些还在山顶上伸长脖子等着自己的兄弟们。
“所谓英雄不论出处。你放心,你手下只要是有心归顺朝廷的人,本王必然不计前嫌,优待如亲。”赵构一眼看穿了她心中忧虑,向她做出了承诺。
“王爷此话当真?!”
“金口一开,岂会有假,宋姑娘快快谢恩吧。”
张子初冲她眨了眨眼。宋白练再无迟疑,赶紧伏下身子,又对着赵构磕了三个响头。
而后赵构亲自提笔,写下了一封《告谕巢贼书》。
这是一篇阴阳结合、绵里藏针的文章。文章的一开头就是深情款款的感情告白,说朝廷体谅天枢寨的弟兄入山为贼都是一时念头错起,被逼无奈,经仔细查证后,七星寨首恶不过四五,党寇不足万余,其他人一律不予深究。后又笔锋一转,斥责他们不该一错再错,久习恶毒,若肯改邪归善,朝廷必有优待。
而书信最后,落得是康王府大印。
宋白练接过那封手书,信心十足地向赵构保证,她一定能说服弟兄们改投朝廷。宋白练自认接任寨主以来一向秉持恩义,天枢寨自然也多是义气男儿。她相信他们定会明辨是非,更会被赵构这番言辞恳切的话语所打动。
赵构又适时地让人拿来了一套衣裳,一块铜牌,并向宋白练许诺,以后他们兄弟的红赏待遇,一律等同王府八品。
宋白练高兴极了。张子初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位颇会笼络人心的年轻王爷,心中暗想,若是天命垂青,假以时日这位康王殿下或许前途不可限量。
☆、泻水难收各自流
阎三坐在聚义厅里那张虎皮宝座上,却坐得十分不舒坦。六个寨子斗狠逞凶之后不欢而散,只留下天枢寨里一片狼藉。阎三的天玑寨地处偏僻的桶冈,那里炎气难挡,碎石遍布,所以当阎三发现宋白练跟着那小白脸儿一并逃离了山寨时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鸠占鹊巢不回去了。
刚开始坐上这龙首之位时,阎三还坐得挺舒坦。他心想,这位子早该是自己的了,宋白练那泼辣娘们儿看着要强,却到底不是能当家的主儿,自己不过是随便耍耍就占稳了这天枢寨,其他几人又岂会是他的对手。可他这儿刚得意没多久呢,门外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宋大当家回来了。
阎三嘴巴一歪,腾地从座椅上弹起了雄壮的身躯。
天枢寨的弟兄们欢腾了起来。他们本还以为练娘子跟小白脸儿私奔去不管他们了,正待在寨子里看着阎三的嘴脸一窝子恼火。
如果宋白练一去不回,那他们这些人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投靠其他贼首,要么就干脆下山另谋生路。此刻他们还不知晓,他们的大当家已经另为他们谋了一条康庄大道。
阎三提着那把关公刀一走出聚义堂,就看见宋白练独臂扛着大斧朝自己走来。
“哟,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这才想着替你拾掇拾掇这烂摊子。”阎三故意放大了嗓门儿,哈哈笑道,“怎么?那小白脸儿这么快又将你甩了?”
簇拥在宋白练身边的弟兄叫嚣着上前,却被宋白练拦住了。
“阎三,嘴里的肉都快给人抢光了,你倒还有心思在这里同我耍嘴皮子。”
“肉?什么肉?”
宋白练见他那副蠢样子,冷笑了一声,“你派个人去盘龙洞里瞧瞧便是。”
“盘龙洞?”阎三愣了片刻,猛地一拍光头,大喊一声,“他奶奶的,军粮!”
等到下头小的们去洞里一瞧,果见里头粮食已经缺了一小半,赶紧如实回来报告。阎三一听粮食没了,气得直跳脚,心道是哪个不讲义气的狗东西,竟然私下里干这等偷鸡摸狗的事儿。他们明明说好了先推举出新龙首,再瓜分粮食的!
宋白练眼瞧着他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忍不住笑出了声儿来。
“是你这婆娘?!”阎三朝她扑了过来。
宋白练失了一臂,正面敌不过他,便侧身一让,嘴里骂道,“你这一嗓子通到腚眼儿的死光头,就晓得做那龙首的白日梦,怎不动动脑子?!老娘一个毛人都没带下山去,如何去偷那军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