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赵构的咬牙切齿,童贯只是面无表情地擦掉了脸上的流涎,“王爷尽管去。就如实告诉官家,你在野泽私下收编了一万山贼,还要带回京城。这些山贼不仅个个骁勇善战还对王爷言听计从,可谓国之栋梁。”
赵构听闻这话,面色陡然变得苍白。他满面的愤怒顿时化作了惊恐,脑门上更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王爷想明白了?老臣的确在帮王爷。若你当真带着这些山贼浩浩荡荡回到了京城,届时官家和太子会如何想你?”
“那你也不能如此草菅人命!他们毕竟是真心归顺朝廷的人。再说了,小王可没有任何私心,这些人都会交由朝廷重新收编的。”
“是吗?”童贯显然不会相信赵构的说辞,他眯起眼睛看着明显开始紧张的这位小王爷,冷笑了一声,“就算如此,王爷难道就能保证这些山贼不会在军中犯下事端?所谓贼性难改,他们若有一日,哪怕只偷了别人家的狗,这笔账也会被有心人算在王爷头上的。”
赵构张了张嘴,却无从辩驳。他此时才发现,童贯根本不止是他印象中那个自大又专横的宦官。自己卖弄些小聪明在寻常事上或还可挣得两分先机,可一遇上政治权谋,对方的老辣顿时显露无遗。
“……太师说的是,是小王鲁莽了。”
短暂的沉默后,赵构收敛了身上所有的气焰,如同一只雏鸟儿般乖乖跟在童贯身后,打算离开这个尸骸遍野的地方。
策马临行前,赵构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他看见了那个独臂娘子仍在孤身顽抗。她身上已经被拉开了三四道口子,更多的士兵举刀围住了她。
“太师,那女人……”
“王爷,妇人之仁,可成不了大事。”童贯留下这句话,猛地一抽马鞭,驰离了赵构身旁。
一个骑兵驰马而过,一把抓住了宋白练头上的短辫。她整个人被马匹拖行在地,满身鲜血。她咬紧牙关抽出了一具尸体上的短刀,想要割断头上的发丝,却因为辫子太短,将半块头皮也一并削去了。
赵构死死盯住这一幕血腥的场景,强迫自己不挪开视线。直到他亲眼看见又四五把尖刀无情地割碎了女人的身躯,女人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半张的嘴唇像要最后吐出一个字来,赵构模模糊糊地猜,那大约是一个“张”字。
☆、凄草断肠人不归
“啊!”马素素一声轻叫,将被割破的手指放入了嘴中。
“我来吧。”张子初蹲下身子替她去收拾地上破碎的碗碟。
“马姑娘你今日是怎么了,总魂不守舍的。”奚邪刚刚送走了路鸥,回到营帐里就瞧见了这一幕。
“不知道,眼皮总在跳。”
“伤口可要紧?我给你去拿些药吧。”
“不用了公子,小事而已。”马素素摆了摆手,又扭捏着小声问,“一会儿宋姐姐来跟你学写字时,我能留下一并学吗?”
奚邪闻言笑了,“马姑娘你是识字的,还跟着学什么?”
“要你管!”马素素脱口而出,又赶忙改了口气,“我字写的不好看,想跟着公子再学学……可以吗公子?”
“难得你有好学之心,有何不可?”
奚邪撇了撇嘴,心想什么好学之心啊。这个张子初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这两个女人都表现得如此明显了,他还一副皓首穷经的样子。
“我说公子,你还真准备等着康王迎童贯回来啊,万一被童贯识破了你的身份怎么办,这也太危险了!我看不如趁现在咱们先逃了吧,反正也有了那封保命书了。”
“不辞而别,非君子所为。何况做人不可言而无信,我只要求他写了那封书信去京城,至于怎么处置我,还得看王爷的意思。”
“那如果他要取你性命怎么办?”
“甘之如饴。”
“……”奚邪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书呆子。他正想着要不要联合胡十九将人打晕带走算了,却见赵构在此时撩开帐帘走了进来。
赵构脸上的表情古怪极了,整个人像是失了魂的木偶一般,连张子初等人冲他行礼也没有任何反应。
“王爷,您怎么了?”张子初皱起眉头问,骤然瞥见了他衣角上的鲜血,一颗心如遭钝击。
“发生了什么?宋姑娘呢?”张子初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上前急问。
听到宋白练的名字,赵构才眨了眨眼睛,回过了神来。他颤抖着嘴唇,不敢去看张子初,“宋姑娘她……死了。”
炙热的风不断从张子初耳旁刮过。他又狠狠抽了一下马鞭,加快了速度。
“公子,你等等我们!”马素素坐在奚邪的马背后喊。奚邪尽量想跟上他的速度,但没想到张子初这般不要命的跑法,连自己也一时追将不上。
他们后头还跟着一个胡十九,马术不精,已经几乎被甩没了踪影。
一行人还没到地方,就远远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零星的殘肢慢慢演变成满地的尸骸,几乎快没过马掌的鲜血随着奔跑的离合,发出了粘稠的声响。
整片晚霞印在空中,与地上的修罗场连成了一整片猩红,根本分不清界限。
马素素从未见过这般惨烈的景象,以至于她刚一下马就掩着帕子大吐特吐起来。奚邪和胡十九也禁不住干呕了几声,却见张子初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是面无表情地开始翻找地上的尸体。
一具……两具……三具……他徒手扒开那些已经血肉模糊,甚至彼此粘在一起的死人,连被砍下的半颗头颅也不放过。
马素素他们见他这般模样,也赶忙帮忙来找。可这万余具尸身,童贯光是屠杀他们就用了一个时辰不止,光凭他们几人,要找一个宋白练谈何容易。
日光渐渐消失了,华月初起,明亮如镜。奚邪等人已经累得快弯不下腰了,可张子初还在不知疲倦地重复着翻找的动作。
“他一个书生,是怎么撑到现在的?”奚邪叉着腰喘着粗气自言自语,忽然灵机一动,冲其余几人大喊,“是了,练娘子有一只花臂,咱们就找有花臂的!”
张子初背影一顿,马素素赶紧来堵住他的嘴,“胡说什么呢,你忘了宋姐姐那一只手臂已经被她自己给砍了?”
“……哦对,一时给忘了。”奚邪自责地挠了挠头,却瞥见身旁一具残尸手里似乎攥着一截白纸。
他好奇地蹲下身子,从那尸体手中将纸取出,打开一瞧,上头歪歪斜斜写着“张正道”三个字。
“公……公子!找到了!”
张子初踉跄着转身,从他手里夺过了那半张纸。上头丑陋的字迹无比熟悉,是宋白练当初逼着他教她的。
这是她人生中最先学会写的三个字。
张子初打颤的膝盖再也支撑不住他的重量,砰然跪倒在地。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具根本就辨不出面目的残尸,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哽咽。
哽咽声并没有压抑太久。伴随着仰天爆发的一声嘶吼,张子初将额头深深抵在了地上。他颤抖的嘴唇在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对不起。”
马素素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在一旁悄悄抹眼泪。她知道他现在一定自责极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大概宁愿此刻死去的人是他自己。
于是,奚邪、胡十九、马素素三人就这般安静地守在张子初的身旁,谁也不敢上前唤他。这一守,就是一夜。
天色微微开始发亮的时候,远处忽然出现了一匹轻骑。奚邪有些紧张地看着它自远而近,直到看清了骑在马上的是赵构时,才惊讶地放松了警惕。
“小王爷?!”
赵构到了他们跟前,利落地翻身下马,“你们需快些走,童贯已经得了风声,正派了人来抓你们。”
张子初一行是以降贼的名义被赵构藏在营里的,昨夜他们几人驰马而出时想必已经惊动了童贯的人。好在赵构一大早收到了风声,这才急忙亲自来告。
“张子初?”赵构急切地又喊了他一声,却瞥见对方抱着一具残尸,仍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
“那是……宋姐姐的尸身。”马素素轻声解释道。
赵构微微一愣,有些自责地垂下了目光,“人死不能复生,公子还请节哀顺变。”
他话音刚落,侍卫便策马来报:“王爷,童贯的兵到了。咱们的人跟他们已经起了冲突,怕是抵挡不了多久。”
“能挡多久就挡多久!”赵构大喊了一句,一把从地上拽起了张子初,“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小王答应你,若有一日我大权在握,定会让童贯血债血偿!”
听闻这句话后,张子初缓缓抬起了头来。他满脸血污,眉目依旧,忽而温柔一笑,问道,“王爷让童贯血债血偿了,宋姑娘便能活过来吗?”
“……”赵构被噎得面颊一僵。
其实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赵构本是打算带张子初回京的。一来他十分欣赏张子初,想收他入王府为自己出谋划策;二来……赵构对金明池的事十分好奇,他想亲眼看看,这真假张子初要如何从朝堂上扳倒那些牛鬼蛇神。
但现在形势发生了变化,与其让张子初沦落到童贯手中,倒不如先放他走。
赵构冲张子初身后的奚邪使了个眼色。奚邪点了点头,抡起手刀利索地对准张子初后颈就是一下子。
马素素惊呼一声,只见他将晕倒的张子初迅速交给了胡十九。胡十九把人往肩上一扛,放上了马背,随时准备开溜。
“你们的马车我让人从村里驾来了,就停在前面。童贯那头,我也会想办法尽量周旋。”
“多谢王爷,那我等就先告辞了。”奚邪一拱手,转身上马,却见马素素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地上的尸体。
“你放心,本王会让人好好安葬宋姑娘的。”赵构看出了她的心思,朝她承诺道。
马素素感激地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如果可以的话,还请王爷再派人去一趟村里,将这些交给一户姓孙的爷爷。”
“这是……”
“这是公子最后的心意,有劳了。”马素素最后朝他欠了欠身子,在奚邪的催促下上了马去。
赵构手里捧着那包银子,有些茫然地歪了歪头。等他打开那包着银子的帕子一瞧,果真是前几日张子初耳红面赤从他这里讨去的三十两。
“厚着脸皮讨要银子,原来竟为了这个……”赵构喃喃自语,看向了东边儿初升的日头。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在不久的将来,当他和张子初重逢之日,此人必将给整个大宋带来另一番惊天动地。
☆、直男捣破金银铺
开封府南,陈留县。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家金银铺却大门紧闭。明明日头正盛,当是客人络绎之时,往常掌柜的总会驱出来两个伙计,张贴今日钱引宝钞的价目,再沿街摆放些茶水小食招揽客人。
今个儿却不知怎地,一点动静也没有。
“大郎,您问的我都如实说了,其余的是真不知道。”掌柜的规规矩矩站在昏暗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去偷瞄面前黑衣黑裤的男人。
“掌柜的最好再仔细想想,是否见过这东西。”男人说着将手中那枚拇指大小的金饼啪嗒一下掷在了面前的桌上。
掌柜的伸头一瞧,金饼面儿刻有“兴仁杨家”的字样。而人人都知道,杨家在几个月前就已经遭遇灭门之灾了。
“您这是在为难我。我这儿每日进进出出这么多人,收进来的金银锭子不胜枚数,这哪儿都记得住。”
说话间,掌柜的眼神飘着飘着便落到了对方腰间的钱袋子上。男人见状,又面无表情地掏出了一枚碎银放在金饼旁。
“哎哟,我想起来了。这东西似乎是曾见过,好像来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于是男人再取出一枚碎银。
“对对对,那人还来过不止一回,前后……也就隔了十来天吧。看他一副穷酸样,身上却不知如何藏了这么些金子,我看八成是偷来的。”
“那人长什么样?换完钱后又去了哪里?”男人这次索性将腰间的钱袋解了下来,砰地一声全丢了出去。
掌柜的对着那钱袋子搓了搓手,“长相倒也普通,就是浑身泛着酒气。那日刚换完钱就去对面酒楼买醉去了,年纪轻轻实在不像话。”
“大郎可是官府的人?那小子……莫不是跟杨家的案子有什么牵扯?”掌柜的又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
男人没有答话,拾起桌上的金饼又随手扔下一串钱来,“若是此人再出现,立刻传信去对面的酒楼,自会有人接应。”
“诶,好嘞。”
掌柜的见男人消失在门口,笑得眼睛都快没了。他将桌上那些钱财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啧啧一声,又小心翼翼地收进了一个装满金银的盒子里。
金银铺外的瓦墙角落,蹲着一个马尾高束,武服打扮的年轻人。旁边茶摊的卖茶娘子已经偷偷看了他好一会儿了。
她见这英俊郎君汗流浃背一动不动地盯着同一个方向,好心捧了一碗凉茶过去,却还未走到一半,忽然见他转过头来,凶神恶煞地瞪了自己一眼。
这一瞪将茶娘瞪在了原地,手里的茶水也泼去了大半。她只好重新取了一碗新的,再朝着对方去送。
只是这次刚走出去没两步,男人又猛一回头,瞪向了她。
“不要不要,我身上没钱!”他双眉紧拧,像赶狗儿似的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到旁处去卖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