阕之杉刚看着他喝完药,正拿着药碗打算推门出去,就见胡樾迎面走过来。
他脚步一顿:“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胡樾道:“来看看表哥。”
阕之杉点点头,收拾干净药碗后转头回屋。
江崇逍靠在床头坐着,胡樾站在床边。
听到推门声,胡樾回头看他。
“坐下歇着吧。”江崇逍说。
“喝水吗?”阕之杉问,江崇逍摇头,他便从桌上拿了两颗蜜饯坐到床边,自己吃了一颗,另一个塞到江崇逍嘴里。
胡樾看着他们俩:“明天我和花樊就回去了。”
阕之杉:“回京?”
“嗯。”胡樾犹豫了一下,“到时候,我们可能会……做一些事。”
“什么事?”阕之杉疑问。
倒是江崇逍开口:“你和花樊?”
胡樾一愣:“你……”
江崇逍笑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家里人好好说就是了,不用担心,总归是站在你这边的。”
胡樾与花樊两人,虽说没有明话挑出来,但行事从来也没有拘束避讳,大家看在眼里,心里皆是了然。
阕之杉满头雾水:“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胡樾鼻尖有些泛酸:“我就知道,你们俩总是背着我通气。从小就这样。”
“走吧。”江崇逍道,“他能护着你。”
胡樾走后,阕之杉想了又想,还是没忍住好奇:“你们刚才说什么呢?”
江崇逍没回答,看着他,阕之杉被盯得心里发毛,不自在的说:“怎么了?”
江崇逍道:“自己想。”
阕之杉瞪着他,半晌撇撇嘴,切了一声:“不说算了,我还懒得知道。”
他说完气鼓鼓的走了,江崇逍看着门帘,轻声失笑道:“傻子。”
来千溪谷时两个伤员慢慢悠悠用了半个月,回去时则一人一骑,时间缩短了一半有余。
两人一直到门口才分道扬镳。
门房见着胡樾,赶紧通知了王伯,紧接着里头呼啦啦一阵人声,胡樾跨进家门,不自觉回身去看,却见花樊站在国师府门前,目光柔和,正看着他。
花樊的嘴唇动了动,胡樾读懂了他的唇语。
进去吧。
“少爷!”王伯的声音颤动,在身边响起,“您总算是回来了!”
手被人抓住,胡樾将头转回来,就见王采芝看着他,眼中含泪。
“娘。”胡樾被王采芝拉着往里走,转角时往外看了一眼,对面门前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让娘好好看看。”王采芝将他拉到正厅里还不放手,“我的儿,你……”
她眼眶红着,身边的人道:“一路劳累,娘你也让阿樾坐下歇会儿。”
方才匆忙间胡樾没注意,此时才看见王采芝身后竟站着胡洛。
“二姐?”胡樾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
胡洛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头,“我怎么回来?还不是因为你。”
“你突然来这么一出,家里人能不担心?”胡洛道,“我一听到消息,立刻就回来了。你前几日一来信,消息立刻就去了西北和江南,现在就连大姐和涟儿都在路上了。”
胡樾眨眨眼,胡洛又道,“你一走近四个月,爹和娘成日里担心的不行。现在回来了,以后可别再让人这么操心了,听见了没。”
她这么说,胡樾有些心虚,含糊不清的随便应了几声,又赶紧转移话题:“姐夫也回来了?”
“他还在冀州。”胡洛说,“不过应该也待不了多久就得来京城了。”
胡樾点点头,又讨好的看着王采芝:“娘……”
王采芝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半晌叹了口气,“你中的毒,可好了?”
“那是自然!”胡樾笑着道,“那个毒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再者说,沈谷主可是当世神医。我这毒不是什么要紧的,倒是花樊伤的重了些,所以才耽搁了这么久。”
胡樾默默把锅推到花樊头上,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你别诓我。”王采芝说,“弗墨都已经和我说过了。”
弗墨?
胡樾瞪向弗墨,弗墨回了他一个无辜又可怜的眼神。
个小叛徒!胡樾恨恨的想,三天的零食没有了!
胡洛拍拍王采芝自做安慰,王采芝道:“不能动刀动枪的也好,省的总是跑出去让人担惊受怕。身子比之前弱点也没什么,这么大的一个相府,养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回你自己院里歇下吧。”王采芝站起来,“晚上家里人一起用饭。等你父亲回来,我派人去叫你。”
“是。”
胡樾看着王采芝离开,又看了看站在他面前的胡洛,“二姐……”
王采芝一走,胡洛的情绪明显有了变化,不似方才活泼,“先回去,我有话问你。”
她与胡樾并排走,表情冷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了胡樾处,紫月上完茶,厅上所有人都被胡洛遣走,就连弗墨都没留下。
胡洛看着胡樾,手指在茶杯边摩挲:“阿樾,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胡樾动作顿住。
“你告诉二姐,是容妃一人设局,还是——”胡洛低声道,“还是先皇其实也有其他打算?只是没防备容妃,才又生变故。”
胡洛虽是在问,神情却分明已经是确定了的。她看着胡樾,动了动唇:“先皇为何要杀你?”
过了半晌,胡樾开口:“我是龙子,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胡洛出了一会儿神,而后忽然道,“那个时候,你怕不怕?”
胡樾一愣,随后竟笑了:“不怕。当时都蒙了,没来得及怕。”
“涟儿说,七日散这种毒,能保住命,却除不尽,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恨吗?”
“不恨。”胡樾饮尽快要冷了的茶水,“其实也恨过,但想明白就不恨了。容妃这一手,与我而言,算是因祸得福。”
“再说,若是把事做绝,要么留我一人完好,让我彻底洗不脱弑君的罪名;要么就干脆换个无解的毒来斩草除根。可她偏偏用了七日散这种伤身却不要命的毒。”
可以说,就因为七日散,反倒让胡樾转被动为主动。因为这个毒,他在太后与娴妃那里洗清污名;他成了受害者,太子便不会继续追问那天的事;甚至借此机会急流勇退,也不失为最好的结局。
他甚至已经看不透,容妃究竟是无心插柳,还是当时便打算为他留一条路出来。
胡洛眉头紧皱:“不要命?若是再拖上几天,你看看会不会要了你的命!”
“拖不了的。莫托当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可能继续等。我的生死只在那夜的胜负之上,与七日散无关。”
“可身体总归是你自己的。”胡洛说,“唐烨还说你有治军之才……”
“二姐。”胡樾打断她的话,轻轻说道,“我们胡家能人辈出,满门英杰,也该出一个闲人了。”
“你担心陛下不能容你?”胡洛不赞同道,“现下这位宽厚仁德,能看得清。”
“我和秋杪一样,性子跳脱不服管。有他一个让陛下头疼就够了,我可不去凑这个热闹。”胡樾道,“更何况盛极必衰,二姐该比我更能明白。”
当时他守住东宫,护下太后、娴妃还有花晚浓,算是立下大功,想要借此平步青云自然顺理成章。
如此一来,他们胡家一人之下有之、号令千军有之、封疆大吏有之、富甲一方有之。于西北、于中原、于江南、于京城,胡氏都是当之无愧的世家望族。说句权倾天下也不为过。
张扬之至。
胡樾道:“再者,我就这么退下来,不仅是为了家族,也是成全我自己。”
胡洛叹了口气。
“今日,是母亲叫你来的?”胡樾问。
胡洛摇头,“不需要我来问,她看的比我清。”
“既然你已有打算,我也不再干涉。”胡洛站了起来,“无论做什么,随着自己心意就好。”
“那我若是做了什么让你们生气的事呢?”胡樾仿若随口一说,不经意道。
“那我就揍你一顿,总归你现在打不过我。”胡洛伸手拍了拍他的头,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
“你若真是下定了决心,便不要为了其他人曲意扭转。”胡洛道,“就算我不支持,我也相信你能做到。”
“……谢谢。”胡洛这番话让胡樾不知该说什么。
“客气什么?” 胡洛突然捏住他的脸乱揉一通,而后没再多说,大步离开。
-
回家之后的日子依旧过得散漫。新皇登基,秋杪忙得团团转,胡樾没去打扰他,就这么在府里窝着,连门都不出。
七月初十,天高云阔,晴朗。
胡樾拿着一块莲子糕吃的正香,冷不丁被人敲了脑袋。
“今天生辰一过,你便二十一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胡洛看着他,对身边的胡涟叹气。
胡涟淡淡道:“还不是你们宠的?”
“我如何不稳重了?”胡樾不服气。不就吃块莲子糕,至于吗?
“稳重?”胡洛冷笑,“把你嘴边黏上的糖渣擦了再和我说稳重。”
“……”胡樾清了清嗓子,淡定的擦干净嘴角,而后道,“我去看看大姐那里要不要帮忙。”
“坐下吧。”胡涟说,“老实呆着,别去添乱。”
胡樾被两个姐姐一人一句堵得欲哭无泪。心道就连过生日都不能拥有人权了吗?
世道变了,他再也不是那个被大家捧在手心里的小弟了。
“少爷……”弗墨走过来,话还没说完,胡樾却眼睛一亮,“花樊来了?”
“嗯。”弗墨说,“正在前厅和老爷大小姐说话。”
“我去看看。”胡樾说着就站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还在嘀咕,“他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待胡樾走后,胡洛笑道:“这两孩子才几天不见?你看他急成这样。”
“他愿意与花樊在一处,便随他去吧。”胡涟说,“花家的人,能深交。”
“说到这个,前几日皇后还派人来请,说让我们进宫坐坐。”胡洛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我无所谓。”胡涟道,“你和大姐决定。”
“我也无所谓。”胡洛随意道,“那就过几天吧。”
胡樾还没走到前厅,就看见花樊迎面过来。
脸上笑不自觉的挂起来,胡樾眼巴巴的看着他,咧嘴道:“好久不见。”
花樊笑了:“就五天。”
胡樾正色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一算,我们都十多年没见了。”
“今天我过生辰,你打算送我什么?”胡樾问。
花樊道:“没有礼物。”
“别逗我,快拿出来。”胡樾堵在面前不让他走。
花樊不说话,只淡淡笑着。
“真没有?”胡樾怀疑的看着他,“你不会把送我的贺礼交给我大姐了吧。”
客人的礼物都会送到正厅,王采芝和胡钰负责收纳规整。
“我爹托我送来一幅王义的字画。”
“就这个?”胡樾不信,“那你呢?真没有?”
花樊还是那副笑而不语的模样,胡樾撇撇嘴,故意唉声叹气,“哎,亏我每年都想着法儿的给你准备好吃的,伤心啊伤心,难过啊难过。”
他摇头晃脑的往前走,刚转身手就被抓住。
“干嘛?”胡樾故意凶巴巴的说。
胡樾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真的生气,不过是故意闹着玩。花樊眼中带着纵容的笑意:“今年有惊喜。”
“嗯?”
胡樾的好奇心被勾起,花樊却不肯再说下去。
“等着。”花樊说。
胡樾怒目而视,眼神控诉,就见花樊勾起唇角,眼角微弯,而后突然欠身凑到胡樾面前,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胡樾往后退了一步,红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花樊,“你,你你你,居然是这样的人?!你居然用美色、诱惑我!”
花樊笑意盈盈:“所以?”
胡樾看着他:“请继续保持下去。”
花樊没忍住,笑了出来。
胡樾也跟着一起笑,过了一会儿笑容慢慢淡下去,眼中似乎带着别的情绪。
“花樊,”胡樾道,“我想……”
“怎么?”
胡樾却顿了一会儿,而后舒了口气,“等我过完生辰,陪我回一趟归云山吧。”
花樊没有问愿意,只是应下:“好。”
府中越来越热闹。来客渐多,两人并没有单独待很久。
今年的生辰依旧热闹。
几位姐姐姐夫都在,秋杪和秋瑶特意亲自抽空过来,国师也出席,就连皇上都派人送来贺礼。胡樾恍然间竟想到下山那年的生辰,座上宾客与现在并非无别,好在这群人都在。
月影渐沉,胡樾站在胡时身边,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整个相府重新变得安静。
“爹。”胡樾忽然叫住胡时,“我……想和您谈谈。”
胡时有些意外,点头道:“去书房。”
胡时的书房他在小时候去了不少次;后头好几年的时间,连家都很少回,更别说书房了。
这些年过去,除去多了些书,这里几乎没有变样。
“坐吧。”胡时看着胡樾,心中也有感慨,“你我父子,许久没有这般对坐谈话。”
胡樾笑了笑,却没有坐下,而是后退一步,在胡时面前跪下。
“你这是做什么?”
“儿子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