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故事落幕,萧玦这才意犹未尽地叹道:“我从小到大,再珍贵的奇珍异玩也收过。独独薛二郎的这份礼,最合我心意。”说着一整衣襟,竟如士人般庄肃地对他长揖一礼,“以故事为鉴,可以明己正心。多谢薛二。”
吓得薛蔺赶紧去扶她。她却在起身抬头的刹那,往前半步,极其自然地在他唇角印上一吻。“这是回礼。”她笑着说。
那一吻极轻极浅,一触即分。与他梦里的香艳截然不同。他的心却怦怦地跳得厉害,慌乱地倒退半步,也对萧玦长揖到地:“公主客气了。”
等看到萧玦眼里的诧异,才恍然察觉到在此刻行揖礼,是有“就是讲了个故事而已,你还专门回了个香吻,实在是太客气了”的意味。顿时难堪得想扇自己一巴掌。
萧玦见他窘迫难安,强压下唇边笑意,移开直视他的目光,打算找个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恰当此时,何征、史云等数人的笑谈声和脚步声在远处响了起来。薛蔺像是被班主任逮到早恋现场的学生般,慌得一逼,左顾右盼,望的全是柱后桌底这类可以藏人的地方。
萧玦比他镇定多了,轻轻用拇指替他擦去唇边蹭上的胭脂。再往后退了两步,便语气自然地开口了:“老师的诗集这么厚,你一个人怎么抄得过来?不若……”
话没说完,急得一逼的薛蔺已经生了急智,将墨锭又当醒木一拍,一段单田芳版的《隋唐演义》脱口即来:“但说这一天,天气炎热,北平府的大道上,来仨儿人。一高,二矬。这俩儿矬的,一个白脸儿,一个黑脸儿,身穿宫服。有一个背着刑枷脚索……”
萧玦被他逗得不行,han笑坐到自己座位上,开始听故事。
第19章
评书这种表演形式对人物场景的刻画特别细致,又带点浮夸,再加上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语调,时时埋下悬念伏笔的讲法,极易调动听书者的情绪,让人们完全融入故事中的世界里去。
薛蔺以前时常被他爸拉着听评书,对《隋唐》已经熟得不得了了。嘴一张,一段演义就能信手拈来。
几个伴读说说笑笑走进来,刚好听到薛蔺在描述秦琼的外貌特征,“身高一丈挂零,细腰奓臂,面似淡金,八字利剑眉,一对大豹子眼儿,通关鼻梁方海口……”
有一个人不觉喊了声:“好威风!这人谁啊?”
薛蔺不理他,继续讲评书。不片刻,就把几个小伴读引得围住他,一会儿啧啧称奇,一会儿面露紧张,再一会儿又哈哈大笑,完全被故事给牵住了心神。
薛蔺松了口气,在心里感谢自家老爸都是喜欢些茶道、评书之类的传统艺术文化。
《隋唐演义》过于漫长,薛蔺解了自身危机,就懒得往下讲了。瞥了一眼蹲守在旁边听得入迷的贵公子们,直接在故事的紧要关头,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收了声。干脆俐落地坐下来抄诗集。
史云愣了,问:“继续往下讲啊,咋不讲了?”
薛蔺冷哼一声:“我白讲,你们白听啊?秦楼楚馆里的都知娘子给你们作首诗,你们还得抛金抛银地给缠头。我讲故事,你们就好意思啥都不给是吧?”
杜涛赶紧笑眯眯说好话:“薛家二兄那可是神仙般的人才,出尘脱俗的。我们怎么好意思用金银俗物来脏了你的尊眼呢?”
倒是何征听懂了他的意思,哈哈大笑道:“薛二兄啊薛二兄,我们吃了饭没歇多久,就提前过来了,你以为是来聊天儿的?要聊天哪儿不能聊?我们是过来帮你抄诗集的!”
“你们?”薛蔺不信,“就你们那好逸恶劳的样子,会帮我抄诗集?”倒是给他抛点金银,他还信。纨绔嘛。
“诶,我们懒,家里养的随侍和书童不懒啊。有啥事不能让下人去做,非要自己动手的?”
薛蔺好笑:“照你这么说,接下来是不是还可以‘善意提醒’我一下,让我直接叫我家里的家仆抄就得了?”
杜涛连连摆手:“不不不,让你家的家仆抄了,怎么能显出我们之间的兄弟情呢?”
史云也道:“不仅我们要抄,而且每人只能有一本诗集的定额任务。这样大家才能雨露均沾。要不然,没抄到的人岂不是会伤心难过,以为被排挤出小团体了?”
何征“嘶”了一声,问:“十个人抄,那就是十种笔迹。要是被老师察觉了,那可不太妙。要不然今天散学,咱们把老师架到平康坊秦都知那里玩一回?咱们行贿行得这么大方,他肯定不会再介意抄诗这种小事了。”
薛蔺彻底无语,果然是一群纨绔,连罚抄书这种事情他们都能把它变成玩乐的借口。
但不论如何,他们肯花这么大价钱替他消灾,他还是承情的:“找秦都知干嘛?花点小钱,多的是人肯代抄。再说过不多久,咱们的大逃杀综合娱乐中心就会建成开业。到时候一起合伙做生意,我不信老师他还能这么顽固不化。”
推辞了一番,又开始给他们讲《隋唐》。
他们不知出处,只以为是哪个胸有墨香的才子写出来的佳作,一时间听得如痴如醉。到上堂的钟声响起,薛蔺罢讲回座,有人竟急得嚷嚷:“讲啊,怎么不讲了?”
大家回头一看,居然是孙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挤过来听书了。不由哄堂大笑。
孙斌一拍桌子,振振有辞:“我让他讲故事怎么了?你们就不想听?这里面多少兵道诡诈、人情世故,还有官场风云,这都是你们这些世家公子该学的!笑什么笑?”
说着又清咳一声,笑着对薛蔺陪小心:“今天老师就坐你的位置,你呢,就上去给大家好好讲一回课,把这个故事完完整整地讲完。我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教你们,你的故事简直太应机了!来来来,快上去。”
薛蔺讲了一中午,讲得嗓子都冒烟了,不太乐意。
就在他犹豫之间,萧玦望了他一眼,忽然凉凉地问孙斌:“老师光分股不干活,不太合适吧?”
那天萧玦分股的时候,不止给伴读们分了,也给孙斌分了一份。他在御史台里不会做人,调来凌烟阁授课后,就连监察御史的实职都被撤了,又是科考出身的寒门学子,这种好处原本轮不上他的。
所以,当他拿到那一份股时,心里的惊涛骇浪,无异于当年寒门学子听到太祖兴科考选人才,打破往夕门阀世家垄断官场局面的激动!
他觉得他的机会来了。
朝廷需要如他一般的清正之人,去对抗刘雍那样的权奸之流!分下来的股份就是信号。
他整袍肃立,对着萧玦拱手一揖:“公主但有吩咐,某义不容辞!”
说罢,带着戒备将伴读们环顾了一圈,又道:“不若这样,待散学后,某再去拜访公主?”机密事宜可不能教这群猴崽子听了!
萧玦:……
她故意转换话题,只是想替不愿意继续讲故事的薛蔺解围。
她沉吟片刻,道:“这样吧,老师多写几个精彩的故事。等大逃杀开业后,请上一些‘说话’艺人在休息区讲故事,也好给客人们多找些乐子。”
孙斌震惊,失声道:“就只是写故事?!”你难道不该好好重用我,让我在朝堂之上把权奸刘雍骂个狗血喷头的吗?
萧玦掀起眉毛,眼底已漫出几分不耐。
被她略带戾气的眼神一望,孙斌顿时浑身一抖。他可还清楚地记得她漫不经心地把薛仆射嫡孙打落阁楼,又波澜不惊地带回来,扔到地面时的情景。
那种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冷酷,简直让人牙齿打战。
孙斌不畏权贵,但他畏生死。于是马上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公主,我懂了,你是让我用影射的方式,把刘雍为祸朝廷的事写到故事里。好教天下人都知道他的狼子野心!”
薛蔺在旁边听得头痛,突然之间特别佩服孙斌:他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个奇迹。他难道不知道皇帝跟刘雍还没正式撕破脸皮吗?
萧玦连眼皮子都懒得撩一下,凉凉吩咐:“把孙斌拿下,锁到刘公那里。就说此人陷害忠良,请刘公处置。”
在凌烟阁内侍候的小给使们立刻上前来拿人。
薛蔺唱双簧地站出来为孙斌求情:“老师那张嘴一向吐不出来象牙,公主您还不知道吗?他连他顶头上司都敢骂,还说人家是追蛇的长腿鹳,又骂殿中侍御史是偷窥老鼠的猫。他骂刘公已经算是骂得轻的了。公主你就饶了他吧。”
他知道她不是真想罚,实在是孙斌那张嘴太招人厌。得给他点小教训,免得他时时刻刻张嘴就来,什么都敢说。
孙斌原本想泣血大吼“朝廷残害忠良”,可听到薛蔺求情的话,头又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萧玦斜睨孙斌一眼,终于开了金口:“罢了。”懒散地抬起右手,挥退了锁拿孙斌的给使们。
她的视线挪回去时,刚好跟薛蔺扫过来的目光对上。两个人心里都生起一种心有灵犀的小确幸来,也彼此都看到对方唇角一闪即逝的笑意。
她想,他懂我。
他想,她此刻想的必然是“哥哥的小稚奴,果然懂我”。她怎么能想得这么肉麻呢?
自己脑补过度,肉麻而不自知蔺少,唇边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他隐秘地欢喜了一阵,忽尔想起原主那绵延一生的单相思,以及死前的悲壮来。
心头顿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怎么就忘了呢?任由心底的欢喜滋长,最终只会落得跟原主一样的结局……
他怔怔然坐在座位上,隔了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做人真难啊。
***
散学时,萧玦作为身份最高者,依然是先行离席。
她在经过薛蔺的桌子时,借着敞袖的遮掩,把一个纸团塞到了他手里。
薛蔺吓得差点把她的手甩开,但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愣是没敢动。
幸好没有任何人发现异样。
不过就是发现了,估计也没人相信他俩有什么。毕竟他曾经站起来反抗过公主的“暴行”,还差点撞柱死谏。这样的两个人就算表面上一派和睦,在旁人看来,他们心里肯定都恨对方恨之欲死。
薛蔺把纸团藏好,若无其事地与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中途还接受了自认“险死还生”的孙斌的道谢。等出了宫门,上了软轿,轿帘一放,他就迫不及待地把纸团展开来看。
上面写着“哥哥送你一份大礼”。
他有些莫名奇妙,她送“礼物”不是最喜欢在半夜三更把东西放到他房间里吗?
比如那面迷你鼓,还有那一堆他烧了半个时辰才烧光的春宫画。
她什么时候送个礼送得这么正式了?
第20章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知道她所谓的“大礼”是什么。
早上,他如常洗漱,如常去与母亲、嫡兄一起吃早饭。
早饭主食是馎饦和胡饼。但母亲陈氏向来宠他,单独给他多上了一道甘露羹,说是羹里有何首乌、鹿血、鹿筋,吃了对身体好。
可薛蔺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何首乌是固精气的,鹿血是益精血的,鹿筋是补肾阳的。这道菜怎么看,阳气都特别重。
他满面狐疑地问:“阿娘,你从来不给我补肾的。”
母亲陈氏郑重其事:“今时不同往日。阿娘天天都看得到你,没注意到我家稚奴已经长大成人,到了偷偷在屋子里藏春画的年纪了。”说着,她特别自责,伸手轻抚儿子的头顶,“好孩子,藏那么多春画,别是憋坏了吧?”
他觉得有点惊骇,这画风怎么不太对劲?
“阿娘想过了,稚奴要是去外边那些不干净的地方发泄,染了不干净的病,阿娘可是要心疼死的。所以,阿娘专门给你买了个通房丫鬟。”陈氏笑眯眯地唤了个漂亮女孩上前,“来来,你看看喜不喜欢?”
薛蔺惊恐地扭头一望,收获到了一个更大的惊恐!
那个陈氏特地为他买的通房丫鬟是……司筝!
他手里的汤匙一下子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司筝怯生生地喊了声:“主子。”
但薛蔺知道,她不过是披了层娇羞内向的皮。本质上,她依然是那个误以为他强迫了公主,就忿而向他泼水的呛口小辣椒!
薛蔺强迫自己冷静又冷静,然后才缓缓道:“阿娘还想不想给儿找门好亲事了?正妻还没着落,通房就怀上儿的骨肉,传出去是会贻笑大方的。”
他试图讲道理。心里却在大骂萧玦,他满屋子挂的那些春画就是她搞出来的,现在她又给他安排通房。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氏也跟他讲道理:“你就别让她怀上啊。她每次侍候了你,你都叫人给她灌红花啊。你院子里都是些男仆,哪儿有女孩儿心细?又是你的房中人,一辈子荣辱全得随你,照顾起你来也更贴心。”说着,又凑到薛蔺耳边,“这么个美人,阿娘可花了一百金呐。你不要,我就只能折价发卖出去。多亏呀。”
薛蔺瞪大眼睛:“一百金?!”他也恨铁不成钢地凑到陈氏耳边,“花这么多钱找人piao你儿子,阿娘你真是想得出来。你干嘛不把钱直接拿给我做生意?”
他嫡兄薛俭眼馋得厉害,问薛蔺:“你真不要?真不要,给我好了。这丫头长这么俊,我挺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