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着,手却继续往下,他像把玩一件世界上最贵重的珍宝,轻轻碰了他的下巴、喉结、胸口露出的那一小片皮肤,最终,他将谢乔的手握在手里,细细看着,从手背看到对方手心里的纹路,接着,又像无数次那样,手指一根一根卡进对方的指缝。
他又看向对方的脸,仿佛永远都看不够似的,漆黑如墨的眸子似有无尽浓云翻滚。
烛火发出“哔啵”一声轻响,陆玦像回过神般,眼神重新变得清澈明净。他看了眼将尽的烛火,便将谢乔的身子扶起来,让对方的脸偎在自己颈侧,他拿了自己的披风,小心翼翼地将人裹得密不透风,接着便伸了手,从对方膝下穿过,将人稳稳抱了起来——谢乔都来了,他自然不能让他睡在别处。
出了营帐,军医连忙迎上来,一见对方被他们大将军那样抱在怀里,便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记了。陆玦并未理会对方的惊讶,只是吩咐了句‘每日记得送药’,便抱着人走了,留下那军医在原地怔愣半晌。
陆玦抱着谢乔到了自己营帐,便见凌道远等在门口,一见着他便迎上来,看了看他怀里的人,又刻意放轻了声音,道:“他、他无事罢?”
陆玦看了眼怀里的人,道:“无事。”
凌道远这才松口气,道:“他病成这般样子都要来寻你,你就莫要怪他了。”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什么决心般,道:“以前是我有眼无珠错怪他!我不该说他与金陵那群纨绔一样。”谢乔一个被天子和陆玦宠着长大的王爷,病着都要千里迢迢来这杀机重重的战场寻陆玦,他对陆玦简直真心得不能更真心。之前那些混话出自他口,他自然要认错。
陆玦点了点头。
凌道远便道:“那你好好照看他,我走了。”说罢便转了身。
陆玦抱着谢乔进了大帐,便将人轻轻放在自己的榻上,看着谢乔额角有汗,便想端盆热水来为对方擦擦身,刚转身,便觉得自己衣角被人抓住了。
陆玦感觉到那力道瞳孔一缩,他连忙转了身,便见谢乔眉头蹙了蹙,接着,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夜色里,他看着他,苍白的面上便浮出一个让人惊心动魄的笑,他道:“怀瑜哥哥,果然是你。”声音却虚弱而沙哑。
陆玦的手一颤,面上却浮出一个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笑,他将手放在谢乔发上,道:“乖。”
他捉了谢乔的手放好,走几步倒了热茶,又在床边坐好,一手扶了谢乔起身,正要将手上的茶盏凑到谢乔唇边,便见谢乔晃晃当当朝他倾身过来,接着紧紧抱住他,他还有些虚弱,因此环在陆玦颈边的手有些发颤。
茶水哗啦泼了一地,陆玦无奈地笑一声,便干脆松了手,茶杯便直接掉到地上,裂了满身碎纹。
“砰、砰”
不知是谁的心跳。
陆玦将他紧紧回抱在怀里,手用力地掌在他后脑。他的唇凑在谢乔耳边,第一句话便是:“乔儿,你这般不听话,我又急又气。”
谢乔一愣。
陆玦却微转了头,轻轻咬了下他的耳朵,谢乔被激得身子颤了颤,便听对方凑在自己耳边,仿佛用尽了所有的深情,一字一顿道:“可我确实很想你。恨不得你永远在我身边。”
谢乔睁大了眼睛,陆玦退开一点,看着谢乔的样子便弯了眸子,他抵上谢乔的额头,鼻尖碰着对方的鼻尖,道:“我很生气。我很开心。”
说罢便放了手,又拿了毯子披上谢乔的肩。他起了身,将蜡烛点起来,又重新倒了杯热茶,塞进谢乔的手里。
暖黄的烛光里,谢乔还是一脸怔愣的样子,眼睛睁得有些大,眼睛黑白分明眼珠漆黑,他披着柔软的毯子两手捧着热茶,袅袅的热气徐徐扑上他的脸,陆玦突然便觉得这样的谢乔稚气又可爱。
他突然便觉得无比安心——他总是愿意,将谢乔放在这样安全、温暖、柔软又明亮的地方。
他道:“我去端些热水过来。”
“哦。”谢乔钝钝地点点头。
陆玦面上浮出一个宠溺又无奈的笑,便转身出去了。
谢乔喝了口热茶,苍白的唇上总算现了些血色。他重重吐了口气,总算觉得稍微安心:他终于见到了陆玦,且,陆玦平安无事。
上一世,陆玦在收回最后的许郡时,死在陈岭的那支冷箭上。这一世,他除掉了郑扉,陈岭也丢了性命。这两人死了,再没有那冷箭,这一世他兄长还在,朝野上下一心,雁关六郡自可徐徐图之,按理说陆玦便不会再有性命之危。
可是,他的心根本安定不下来,在金陵那些时日,在陆玦未走前,他只要一想到陆玦要走,内心便不能控制地惶恐不安,所以,他才千方百计来这战场。他再也承受不了失去陆玦的后果,他必须要在陆玦身边。
除了这些惶恐,他心里还有另外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恐,这恐惧来源于,上一世发生的那些事情。最近这些时日,他总是忍不住想,若是陆玦知道了他曾害死过他,会如何……
只要一想到这些,只要一想到任何一种失去陆玦的可能性,他便心悸得无法入睡……
他咬咬牙,重生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他,必须要守住的秘密……
谢乔再喝一口热茶,心里的惊悸才被缓缓压下去。
陆玦这时端了热水进来,他看谢乔喝尽了茶,便将茶杯从他手里抽出来,放在桌上。又拧净了布巾的水,上前几步,轻轻帮谢乔擦着脸,擦罢脸,又捉了对方的手,一指一指认认真真擦拭着。
又湿了遍布巾,他朝谢乔扬扬下巴,道:“解开衣裳。”
谢乔:“?”
陆玦一挑眉:“你身上出了汗不难受么?放心,这里没风,只是擦擦不要紧。床头有干净的亵衣,等下一并换了罢。”
谢乔喉头一动:“好。”
陆玦瞧着他有些深的眼神,便笑着一指敲在他脑袋上,道:“乔儿,你想动那方面脑筋,也要先养好了身子呀。”
谢乔:“……”
……
等一切都收拾好,陆玦终于上了床,他躺在谢乔身边,歪了头看了看谢乔已红润了些的脸,便道:“乔儿,给我抱一抱。”
谢乔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陆玦便伸了手,将人轻轻揽在怀里。
“乔儿,睡罢。”陆玦闭上了眼,面上却有淡淡的笑意。
听到这声音,谢乔听话地闭了眼。他偎在他颈边,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心跳,不一会儿,便沉沉地安心睡去。
黑暗静默安全得恍如他们第一次十指相扣的那个夜晚。
第81章
灌满素白月光的院子里,满堂素缟和时远时近的哭声,堂上昏黄烛火摇曳,房屋在那粘滞的烛火里呈现一种诡异地扭曲状。谢乔赤着脚呆呆地站在这院子里,满眼惊惧。
那堂上,放着一方棺木,那棺木里,躺着一个人……
谢乔的脚仿佛陷入了黏腻不堪的沼泽中,他明明想快些到那堂上确认些什么事情,步子却偏偏沉重无比,只能跌跌撞撞蹒跚而去……
烛火越来越近,哭声却越来越远,那屋子仿佛变成了风雨飘摇中的小舟,剧烈又扭曲地摇晃着。
“呼”
一声轻响,烛火终于完全熄灭了。谢乔终于置身于完全的黑暗中。他睁大了眼睛,想寻个方向去那大堂——因为,那个人就在哪里,哪怕他已经死了……
死了,谢乔的手颤了颤,手掌突然溢出大片大片温热的鲜血——“滴答滴答”,那血汩汩流到地上,漫上了他的脚掌……他的身子突然像被烫到一般剧烈颤抖起来——他知道了,这是谁的血……四周是无尽的黑暗,这血却温热赤红……
……
谢乔猛地睁开眼,他剧烈地大口喘着气,额上满是冷汗。歪了头,身旁已冷,已经没了人。他喉头动了动,接着用尽力气起了身下了床,连鞋都顾不得穿,便跌跌撞撞往一个方向走去。
天已经亮得彻底,光从简易的窗子里透出来,大帐里也是一派明亮。陆玦端了早餐一进来,便见谢乔赤着脚狼狈地跌跌撞撞快步走着的模样,一撞见他,谢乔便停了步子,他晃了晃身子,用一种陆玦无法形容的眼神紧紧看着他,仿佛在确认什么。
“乔儿!”陆玦眉头一皱,将早饭放在一旁,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肩,他伸手摸摸谢乔的前额,热度倒是退下去了,只是却满是冷汗。
“乔儿,你到底怎么了?”陆玦揽着他的肩,面上满是担忧。
谢乔伸手小心翼翼地碰碰陆玦的脸,终于确认那是温热的,他松了一口气,闭了闭眼掩下自己满心思绪,再睁开时已经再无惊惧,他道:“怀瑜哥哥,我无事。”
陆玦眉头却到底没有舒展,他看着谢乔的眼,道:“乔儿,说实话。”
谢乔一笑:“怀瑜哥哥,我说我只是因为做了个太过真实的噩梦才这般,你信么?”
陆玦一手拿了旁边的早饭,一手揽了他的肩往里走,到了榻边,他将谢乔按在床上,又将早饭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他拿了碗粥塞进谢乔手里,看向他,道:“你说我便信。”顿了顿面上浮出一个笑,道:“先吃罢。吃罢了跟我说说,到底什么梦能把我们乔儿吓成这样。”
谢乔一顿,却没有吃那碗粥,他对上陆玦的眼睛,哑着嗓子道:“怀瑜哥哥,我梦见你死了,是我杀了你。”
陆玦看着谢乔眼中极力想掩盖却还是泄出的惊惧,心脏最深处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一瞬间疼得快要失去知觉。心里这般疼着,眸子却弯起来,他捉了谢乔的手,带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的心口。
“砰、砰”
谢乔掌下是陆玦温热又有力的心跳,他睁大了眼睛,接着便听到陆玦那微微沙哑的声音:“乔儿,我就在这里。”那只是一个梦罢了。
谢乔放在陆玦胸口上的手突然颤了颤,他喉头动了动,道:“怀瑜哥哥,如果,那不仅仅是个梦呢?你……”
你会怎样?
你会如何看我?
你又会,如何对待我们之间的感情?
这些话,却无论如何都不敢问不出口。
陆玦听罢这些话却只是轻笑一声,他并指敲了敲谢乔的前额,他道:“乔儿,你怎地老是忘记我说与你的话呢?”
那时候也是在冀州的大帐里,他对他说过,只要不是背叛,旁的事,他都可以一笑而过,哪怕是——命。
他的眸子弯起来,像山间明净的新月,里面蓄了柔软又温柔的光芒,他看着他,认认真真道:“乔儿,雁关是我此生所寄的理想,等我完成它——我的心完完全全属于你,命亦然会完完全全属于你。你践踏它们背叛它们,我才会收回。你若只是仅仅拿了我的命,我自甘之如饴。”
若是践踏背叛,哪怕鲜血淋漓,他都会将那两样东西彻彻底底拿回来;可是,若不是,给心上人一条命,又算什么呢?
他覆上谢乔放在他胸口的手,轻轻道:“乔儿,你听到了么?”你听到我对你赤诚的真心了么?
“砰、砰”
那是陆玦心脏跳动和血液流动的声音。谢乔的眼眶终于完全红了,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陆玦伸手轻轻碰碰他眼尾,手指上便沾了滴晶莹的泪珠,他看看那泪珠,又看向谢乔,失笑道:“你都多大了,又不是没听过情话,怎地还哭了?”
这般说着,他却悄悄将那温热的泪珠小心翼翼地握于掌中,感受着它在自己掌中慢慢消融,他道:“乔儿,吃罢。”吃好了军医还要为他送药诊脉。这风寒反反复复了一个多月,总要彻底清了才是。
谢乔垂了眼眸,终是说了句:“好。”
……
吃罢饭又用过药,谢乔因为那一个梦而波动的心绪总算平复下来。
他看向陆玦,问道:“怀瑜哥哥,你准备如何做?”
现下冀州城外的北凉士兵只是小股,大部分人马想来都屯在辽郡,那小股人马平日里也不攻城,只是叫阵。陆玦吩咐过不许应战,但这显然不是陆玦的风格。北凉现下也许是试探,也许是其他,但他们不可能永远不攻城。
陆玦一笑,道:“还有不长的时日,便要入冬了。辽郡外有道山谷,谷深,一入冬便会起浓雾,山谷两旁乱石嶙峋。我找了许多人问,也亲自探过,从冀州到那道山谷,有条地图上没有记载的小路。”到时他们的兵马便可从这条小路通过,秘密伏兵在那处、陆玦眯了眯眸子——那道最适合伏击的山谷,便是他选定的战场。
谢乔闻言眉头微皱,北凉人不是傻子,若想引他们进那山谷,便要有足够分量的诱饵,对北凉人来说,再没有比——他咬了咬牙,紧紧看向陆玦:“诱饵是什么?”
陆玦看向他,眸子便弯起来,他揉揉谢乔的头,道:“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顿了顿,那眼里溢出凛然又明亮的光芒,他道:“我也定会成功,将雁关六郡拿回来。”
果然——谢乔闭了闭眼睛——对北凉人来说,再没有比陆玦本人更诱人的诱饵,陆玦杀了他们的战神,扬名北凉。北凉的那些将军和士兵,没有人不想拿陆玦的项上人头。
谢乔紧紧握了拳,若是做饵,自然不会带太多人马,他几乎是用血肉之躯去面对北凉的十几万铁甲,陆玦这是用命,在打这场仗。
可是——谢乔握着的拳颤了颤,指甲几乎刺破手心——他偏偏不能对陆玦说上一句,‘你不要去,我不想让你去’,他不能说这句话来侮辱他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