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临动了动唇,“畏寒……不是因为这个。”
他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些,总觉得说出去便像是诉苦。用自己的苦痛换旁人的同情,不值得。
只是,此刻面对的人是石珫,他便不同往常的生出了一种想要倾诉的情绪,似乎只要倾听的那个人是石珫,他便不用担心会看见那种令人厌恶的同情的眼神,而可以将自己经历过的当成一件旧事说出。
他舔了舔嘴唇,想了很久才慢慢开口:“我提前摸清了葛府家将换岗的时间和频次,趁着天黑跑了。我一路挺小心的,运气也好,就这么顺顺利利的到了云湖山庄。”
石珫还在等下文,阮临却仓促的结了尾:“就这样。”
就这样?
石珫克制住自己的脾气,“你说完了?”
阮临点头。
“好,那我问你。”石珫袖中拳头攥的很紧,“葛函升一介知府,府内守卫森严不必说。白天也就罢了,晚上的换岗时间,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说你天黑趁着换岗溜出去。他们只是换岗,前后不过几刻时间;晚上大门落锁,你是怎么出去的?”
他眼中带着清晰而深切的痛苦,哑声继续说,“从青州知府的府邸,到云湖山庄,几乎横跨了整座城。那一晚,你是怎么走到的?”
“这些你都没说。”石珫道,“你却告诉我就这样?”
阮临脸色煞白,过了许久,费力道:“你何必如此刨根问底。”
石珫低低地说:“这是你代我受的过。他们谁都没资格这么对你。”
阮临心里一震,然后猛的酸涩起来,嘶哑道:“你别这么想,我不怪你。若原因是你,我情愿的。”
“我怨过你。”阮临咬紧牙关,眼眶发红,“石珫,我甚至恨过你。”
石珫涩然道:“我明白。”
阮临闻言却忽然笑了出来,一滴泪从眼眶掉出,打在手背上,冷的像冰。
他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认命了,轻轻的摇了摇头:“你不明白。”
石珫如何能明白。
他用了六年的时间来释然,石珫又如何能明白。
——
那天石珫用了浑身解数,到底也不过是从阮临嘴里撬出来几句话罢了。
石珫本不想打扰旁人,但既然阮临自己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廿七那日重逢之景仍旧刻在石珫心里,面对这样的阮临,他既觉得陌生,又总是莫名生出担忧与心疼。
六年的时间,阮临的变化几乎脱胎换骨。无论是瘦削孱弱的身体、眉眼间化不去的冷意、压着满满心事的眸子,还是或轻描淡写或漫不经心的语气。
这些原来不曾出现在阮临身上的特质,将他塑造成了另一个冷淡的,拒人千里的阮临。
石珫并不是觉得这样的阮临不好。他只是想知道,究竟因为什么,他将自己硬生生的凿刻成了这副模样。
五日后,青松阁。
穿过重重回廊,两侧青松挺拔,于白雪之下撑出一片沉稳的墨绿色。
路的尽头,一小阁邻水而建。水早已结成一层冰面,没了波光粼粼,显得莫名萧瑟。
二楼雅间,金丝炭烧的旺,石珫斜倚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青松出神。
他面容冷峻,恍然间与窗外青松冰雪相映,更填一份肃杀之气,毫无旖旎风光。
有人推门而入,石珫回头,而后站起,先行一礼。
“先生安好。”
王义表情复杂,侧身避开,只道:“王爷今日约我于此处,回川可知?”
石珫伸手请王义落座,待他坐下后又亲自倒了茶奉上,而后才回道:“不知。”
王义于是长叹一声:“你可是要问我回川的事?”
石珫轻声道:“先生敏慧。”
“既然你从他那儿都问不出来什么,”王义道,“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告诉你?”
“会。”
王义问:“为何?”
石珫顿了顿,看向王义:“当日先生既让我与回川见了面,便应该料到今日之事了。”
王义静了许久,石珫也不急,只耐心等着。
房内的香燃尽。石珫没去添,反而将窗子开了条缝。
外头冷气瞬间涌进,王义终是叹息着说:“你想知道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太忙啦,没时间修稿,我明天再捉虫,这几天先短小一下,等到周末就有时间写长一点了。
啾咪!前排送珺儿香吻一个!
第43章 兰烬零落(八)
石珫伸手碰了碰茶杯。杯中水热,烫的指尖一麻,他恍似不觉,直到指尖发红才收回手。
“回川,”石珫低低的问,“他是不是受过什么伤?”
王义没有料到他第一句竟是问这个,结结实实的愣了,随后苦笑一声:“这事,说来话长。”
他皱着眉叹道:“这六年,他算是吃尽了苦头。”
“我也只能和你说个大概,若还想知道详细的,你去问他吧。”
“六年前,你离开没几天,葛函升追到了洛河村,将回川带回青州。”
“当时阮夫人——也就是回川的娘并不在家中。回川被带走时,偷偷在衣服上留了信。阮夫人回家后发现,立刻沿路寻线索。又传信给江岚风与李岳,让他们帮忙。”
“回川沿途尽量留了印记,只是多被破坏,让他们白费了许多功夫,过了两个月才勉强查到大致方向。”
“他们这番动作传到了许望那里。”王义说着顿了顿,抬眼看向石珫问,“许望此人你可知?”
石珫点头,涩声道:“回川同我说过。”
“许望知道后,做了件事,”王义颤抖着声音说道,“他让插在云湖山庄里的钉子假装找到回川的手书,故意扰乱线索,同时暗自派人追查,想要在他们之前寻到回川。最后——”
王义闭上眼,痛苦道:“最后他设下毒计,刺杀了夫人。”
石珫瞪大双眼,死死攥拳,哑声开口:“阮姨便是这么……没的?”
所以阮临才说他恨他。
应该的。
石珫心痛的仿佛被人直接剜去了,疼的整个人都有些发抖。
所以阮临才会不回信。他当时信誓旦旦的说,若是阮临看了信,绝不忍心不回,此刻想起来,却是完完全全在自作多情了。
他阮临凭什么要看石珫的信?
或者说,看了又如何,不回又如何?就是……撕了,又如何?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阮回川本不必受这些罪过的。
是非仇怨都是只与他有关,阮临何至于被戕害至此?!
掩盖下的真相如此残忍,石珫几乎语不成句,颤抖着说:“是我对不起他。”
王义倏然有些不忍,半晌狠下心来,继续道:“夫人警觉,被刺中胳膊,并未当场殒命。”
石珫呼吸一滞。并未殒命?那为何阮母还是去世了?
他忽的预感到,王义即将说出的真相,或许更加让人不堪承受。
“只是……”王义一字一顿的说,“刀伤虽不致命,刃上却有毒。”
石珫已是麻木了,愣愣的问:“后来……”
“夫人出身的千溪谷,乃神医辈出之地。许望用的毒世间无解,若是送到千溪谷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于是江岚风立刻将夫人送到谷中。”
“偏偏前脚刚走,只第三天,回川就回来了。”王义望着石珫的眼,“你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模样。”
“那样冷的天,他连外套都没穿。一边躲避巡夜官兵,一边趁着黑夜逃去云湖山庄。”
“可他从未来过青州,更别说去云湖山庄了。他只知道一直往西走,一路摸索着过去——你猜他走了多久?”
“三个时辰!他在雪里走了三个时辰!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眼睛都烧红了,脸色白的像鬼,站都站不稳。”
“而他撑着等我来,只说了一句话。”
当时的阮临何尝吃过这样的苦头。硬是凭着少年人还算康健的身子骨,还有那一口死死咬住的狠劲儿,才能硬生生在数九寒冬里,踩着雪走上三个时辰,一直撑到云湖山庄的门口。
即使如此,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他满身狼狈,眼前一片黑暗看不清东西,只知道提着脚步往前,身上极冷与极热交替,折磨的人浑身发软,似乎全身力气被抽了干净。
王义闻信赶来,惊讶心疼之余连话都说不出。刚扶住阮临,就感觉到少年手指微微用力。
他俯身看去,阮临嘴唇微动,艰难的说出一句话,沙哑的几乎无声。
——派人去龙关,帮,帮我看看石珫……到家了没。
“说完以后,人就撑不住倒下了。”王义道,“那时,他最后一刻还在想着你。”
石珫像是欣慰,又觉得绝望。
那样的情况下,阮临依旧记挂自己的安危,石珫却宁愿他完全忘记自己。
石珫道:“他还不知道阮姨的事,才会这样的担心我。”
愧疚与心痛像是海啸一般的席卷而来,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怨恨自己,才能让心里好受一些。
王义也叹了口气:“醒了以后就问了夫人,这种事情的没法瞒,我据实说了。当天他不顾病还没好,牵了匹马赶去千溪谷。”
“早些年夫人为了嫁给阮宫主,与千溪谷断了关系。后来又遇了这些事,日子过得着实不好。杨谷主气恼回川的父亲带走女儿,更怨恨他让女儿陷入危险境地,连带着对回川也十分不喜,竟连千溪谷都不让他进。”
“他在千溪谷门口跪了半夜,直到谷主夫人不忍心,把回川领回去。”
“他只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天还没亮,去看了眼夫人,而后便去寻杨谷主,从此泡在药庐里,几乎不眠不休,简直就是拼命,翻遍药典古籍,只求能治好夫人。”
“他失败了。”石珫嘶哑的补充道。
“若只是无药可解,也就罢了。”王义眉头紧皱,面带不忍,“夫人去世后,他回了慰灵宫。夫人的死是他的心结,回川日夜寻解,结果……竟真的试出了解毒的药方。”
石珫不敢想象阮临找到药方时的心情。
“他……”石珫喃喃道,“回川他……是怎么过来的。”
王义不知何时已经走了,石珫浑浑噩噩,心痛如绞。
外头风一阵阵涌进来,石珫冻得浑身发冷也丝毫不觉。
——
天擦黑。
过了午天色一直不好,云压的很低,风雪欲来。
阮临不知怎的,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平静。
看了一会儿书,阮临实在静不下心,干脆披了件大氅,起身去找刘管家。
晚上没什么事,刘管家悠闲的背着手在院子里浇花,见他过来着实惊了一下,忙道:“公子怎么过来了?”
阮临笑着问:“王爷今日可是去办事?怎到现在都没回来?”
刘管家僵了一瞬,“公子找王爷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阮临笑着说,“今晚无事,想约王爷喝杯酒。”
“这……”刘管家尴尬的笑道,“这老奴也不清楚。要不我派人去看看?”
刘管家年纪不小了,阮临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忙道:“不用了,我也只是一时兴起。既然如此,我便回去了。”
“公子慢走。”刘管家目送阮临离开,松了口气,又疑惑的自语,“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阮临出去一趟,惹了一身雪气回来,也没什么结果。难得生出想要和石珫喝杯酒的心思,谁知还不能成行,阮临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也只是忽然起了兴致,既然石珫还未归,他也不强求。脱了外衣,又将炭火拨的更旺些,伸手烤了会儿火。
身上渐渐暖起来,他没什么睡意,便又重新从桌上拿了书,斜倚到榻上,借着灯闲闲看着。
翻了几页,阮临叹了口气,放下。而后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封薄薄的信。
信封的纸张有些许的发旧,然而还没到泛黄的地步,保存的也很好,连一丝褶皱也不见,平平整整。
打开的也很小心,就连封口处都没有丝毫破损。阮临抿着唇,手指在上面慢慢的摩挲,拂过信封上的字,低头看着,又像是透过信封看到了其他的东西。
半晌,他慢慢将里头的信抽出来,缓缓打开,一字一字的看过去。
信里的字不算多,只一页。他看了许多次,甚至到了闭眼也能回忆出每个字的地步。
阮临无声的叹了一句:“景玟呐。”
他这个人,实在是让他……
不好说。
他出神了许久。灯芯哔啵,时不时发出一声细微的爆裂声,蓦然又将阮临的心思拉回房内。
手中的纸张已经被他的手指温热,他将信叠了起来,刚放回信封,就听门口似乎有人过来。
等了一会儿不见人说话,他有些疑惑,蹙眉轻声问:“谁?”
不见人回答,他起身走到门口,正要伸手掀开门帘,就听门外人开口,声音沙哑。
“是我。”
“景玟?!”阮临一愣,随即便要掀帘,“怎么不进来?”
“别开门。”石珫听起来有些异样,“我想在外面待会儿。”
阮临的手僵住,而后慢慢放下,有些担忧:“你怎么了?”
“回川。”石珫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颤抖,“那天,你说你恨过我。”
“那现在呢?”他低低的问,“现在……你还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