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临不管旁人怎想,只亲手将皇帝服用的药配齐,让等候在一旁的总管收好,而后又不紧不慢的将自己需要的材料装下,东西一拿,一语不发的走了。
他晒不得太阳,皇帝便专门派人在轿辇四周围上细纱,专用来进出迎送。
阮府的马车在外头等着。宫里侍从将他送到地方,看着他上了马车,功成身退。
“走吧。”阮临舒了口气,昨夜没睡好,今日一早又进了宫,有些疲惫,靠在马车里休息。
车夫是他从慰灵宫带来的,人很细心,为了让阮临能好好小憩一会儿,特意放缓速度,将马车驾的平稳。
路边有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看,那便是阮公子的车驾!”
“嗯?阮公子是谁?”
“这位你也不知?!阮公子可是皇上特意请来的神人,医术出神入化,比太医院的御医加起来都厉害!去年春,葛函升葛大人中了毒,便是他给解的!”
“哎呀!不仅如此,这公子还会观星!上月与钦天监的大人们一起夜观星象,推出此夏南地发水,果不其然,我表亲住的村子都被淹了,前几日刚来投奔我!”
“这真是神仙下凡!这公子据说出身不凡,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这些贵人们,个个年轻俊秀,只怕京城所有有姑娘的人家都在打着算盘!不说别的,咱们陛下到现在都还未纳人,还有六王爷与姜流姜大人,现下又加了一位阮公子……”
“我看不见得。阮公子被陛下奉为上宾,但毕竟并非高门出身。江湖上再有名望,那些贵女们能认?再说,这阮公子出入皆用马车,从不让人瞧见他真容,说不定啊,就是因为貌丑,才不敢示人!”
“哎,这倒也是……”
马车向前,熙熙攘攘。一路回府,阮临没睡着。
他进京后,石珫派人给他送了一位管事来,名叫杨衷。
杨衷年纪不大,二十出头,是刘管家亲自带出来的小徒弟,做起事来很利落,把府上安排的井井有条。
阮临刚下马车,杨衷立刻迎上来,“殿下传信过来,已放在书房了。”
他原本想去房里睡会儿,听到这话便熄了心思,道:“我知道了。”
“还有……”杨衷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今日,葛小姐又来了一趟。”
“葛月襄。”阮临停下脚步。
“是。”杨衷道,“葛小姐带着谢礼登门,说想见您一面,当面道谢。”
阮临揉了揉眉心:“她早已经谢过……一年都过去了,她还要怎么谢?”
杨衷谨慎道:“葛小姐怕是一直在怀疑您的身份。要不然就是……”
后面的杨衷没敢说下去。
阮临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多费心思,“下次再来,就拦住她,别让她进门。”
“葛小姐总来堵门,若是哪天见着您,岂不就明白了?”杨衷有些担忧。
阮临仿佛听到了一句废话:“她堵门,我便要见她?”
杨衷想到阮临在京城的作风,默默退了下去。
——
若石璋不传召,阮临向来是不出门的。
但架不住有人要来。
他这府邸是皇帝钦赐,就在梁府对面,与石珫的府邸一道墙隔着,位置极佳。
对门的小姜大人一早就来敲阮府的门,被杨衷恭恭敬敬的请进去,略坐了一会儿,便等来主人。
在京一年,阮临几乎不与他人接触,却因替皇帝调理身体,和姜流混了个熟悉。
姜流见着他,说:“今日我沐休,不想在家里听老爷子训话,过来找你聊聊天。”
阮临露出些许笑意:“怎么?姜老太傅又训你的话了?”
姜流叹了口气:“老爷子在家闲的无事,又正赶上我待在家里,不说几句可不是他的风格。”
阮临坐下,端起茶:“所以你就到我这来——怎么不进宫?”
姜流表情悻悻,阮临心里明白了:“又和陛下起争执了?”
姜流出了会儿神,半晌无奈自嘲道:“他是陛下,君在上,我如何敢与他争执?”
阮临心道扯什么呢,还不敢与石璋争执,你姜衍之当着我面顶他嘴的时候还少了?
你气急了连他表字都敢喊,一口一个石景瑀的,石璋不也没和你计较?
心里虽这么想,阮临表面还是敷衍的问了句:“那就是陛下给你气受了?”
姜流不赞同的看着他,“陛下怎可能无缘无故给我气受?他不是那样的人。”
阮临茶有些喝不下去了,他想请姜流出去。
姜流放下茶杯:“如今京城形式不安定,我想帮陛下分担,他却……”
“陛下这是在护着你。”阮临道,“知足吧。”
“我不需要他这么护着。”姜流说,“我一闲下来就容易多想,一多想就容易惹陛下生气。”
阮临咂摸出味儿了,瞥了姜流一眼,“知道了。”
姜流于是满意闭嘴。
阮临站起来:“我进宫一趟,一起?”
姜流笑着摇头:“不,你去吧。老爷子说话也挺有意思的,我这就回去再听听。”
阮临也不强求,吩咐杨衷去准备进宫。姜流自顾自的喝了一盏茶,而后施施然离开。
一路进了宫。
石璋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阮临淡淡道:“配了一盒安神香。每日睡前点上一点,能缓多梦惊悸。”
石璋放下书,闷闷的咳了几声,看着阮临坐下,“你能主动进宫,肯定不止这个。说罢,何事?”
阮临没有绕弯,直接道:“姜流方才去了趟我家。”
这倒是让石璋愣了瞬:“衍之去你家干什么?”
“他被姜老太傅训了一通,沉闷的很。”阮临说,“姜大人平日看见陛下心情就好,我让他与我一同进宫,他不知怎的,不愿意。”
石璋眉头皱起来,哭笑不得:“他这是要做什么?和我闹脾气?”
“好的,我知道了。”石璋吐了口气,喃喃说,“真让人不省心。”
石璋正打算派人去传姜流进宫,一抬眼见阮临还坐着不动,疑惑的问:“还有事?”
阮临点头道:“我前些日子想在后院挖个池子。”
石璋不甚在意:“这事你自己做主就是,不必与我说。”
“嗯。”阮临面无表情道,“我找的工匠手艺一般,一不小心把墙挖塌了。”
石璋莫名其妙:“塌了就再盖起来,这是什么大事?”
“我府后院与隔壁相连。所以,”阮临一脸坦然,“我把静安王府的墙挖塌了。”
石璋:“……”
他头疼的摆手让阮临回去:“去,让人先把墙补上。”
阮临躬身一礼,离开。
走到半途,忽的被一个宫女拦下。
那宫女略行一礼,道:“阮公子安好。太后娘娘请您去一趟万华宫。”
他在京城这一年,与太后卢葳也有过几面之缘。阮临只是个江湖人,平日里除了为皇帝开方配药,或是与钦天监一同推演星象,其余事一概不理,深居简出。太后与摄政王疑心过一段时间,渐渐便也放下了。
阮临并未立刻跟她走,而是问:“不知太后寻在下所为何事?”
宫女道:“今日太后身子不太舒服,太医来诊脉也说不出什么。听闻公子进了宫,便遣我来请公子。”
阮临眼中有些不耐,面上却不变表情。他素来冷着一张脸,仿佛拒人千里之外,就连在皇帝面前也这样,那宫女没发觉什么,只在一旁等阮临决断。
他还真是不想去见卢葳。每次一见到那个人,他都会想起石珫这么多年受的苦都是拜她所赐,便有些控制不住。
“走吧。”他压下心里的情绪,轻声对宫女说。
万华宫是卢葳的居所。
卢葳素来惧热,早早的让人拿了竹冰出来,两个小宫女在冰盆边打扇,微风阵阵。
一进门,凉意袭人。
“来了。”太后将手腕搭到桌边,对待阮临的态度与太医院的御医并无二致,“这几日总觉得乏力,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阮临没有为她诊脉,只对身边的宫女说:“劳烦拿纸笔来。”
宫女连忙将东西取给他。
阮临随手写了个方子:“这几日饮食需清淡,每日按照这个方子炖一钟汤服下。”
宫女连忙收下,阮临又道:“入夏乏力是常事。无需多虑。”
卢葳略放心,这才挂上笑容:“方才请太医过来,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这才让你走这么一趟,过来替我看看,也好安心。”
坦白来说,卢葳生的也称得上国色,纵使如今已四十有五,也依旧不堕姿色,再加上常年居于上位,自是别有一番说一不二的气质。现下这么笑着与人拉进距离,看着便又是可亲的。
阮临却连敷衍的表情都懒得给,等卢葳说完,只淡淡一句:“太后客气。”
卢葳见他这幅态度,也不想再说什么,只让身边的宫女把人送出去。
出了万华宫,阮临自己撑着伞,没让宫女送。
这宫女是卢葳身边得力的,平日里也能在卢葳面前说上几句话,感叹道:“这阮临可真是……旁人若是有他这运气,一朝得皇家青眼,只怕做梦都能笑醒。他却成天冷着一张脸。一年了,我竟还没见他笑过。”
“他年纪尚青,又有些本事。出身虽不是高门大户,在江湖上论,也算是数一数二,脾气自然怪些。”卢葳道,“慰灵宫在整个大梁或许名声不显,在西南却是无人不晓。”
“娘娘知道?”
卢葳似乎在回忆什么,而后说:“我年少时曾随祖父母在梁州住过两年。”
这事卢葳未曾提过,宫女便也只是听着,不插话。
只是卢葳只说了那一句便停下,转而道:“阮临如今已是慰灵宫宫主,也算是年少有为。”
她们这一席话阮临自然不知。外面日头正紧,阮临快步走到宫门口,进马车回家。
行人不多,他刚到府门口,便被人堵住。
阮临算是彻底佩服了。
葛月襄是少数几个能将他与石珫的关系联系到一起的人,自然不可见。更何况他根本不想与葛月襄扯上关系。
他语气有些不耐:“葛小姐何必纠缠不清?”
葛月襄紧紧盯着隔开阮临与她的纱帘,半晌道:“我父亲决定辞官去陵州。”
阮临说:“一路顺风。”
“你也别烦我。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葛月襄紧紧的捏着袖子,低声道,“阮虚,我……”
阮临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说的非常缓慢而清晰:“葛月襄。”
他第一次叫她名字,随后只说了一句:“我叫阮临。”
葛月襄的眼泪一下就落下来了。
“你果真不是他吗?”
当初阮临去为葛函升医治。只靠那些许似是而非的相似,她几乎确定了阮临就是阮虚。
看,阮虚其实也没有对她避之不及。听到她父亲出事的消息,这不就赶来了?
她甚至一度认为,或许阮虚对她,也是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的。
可越到后来,她便越不敢确定。她一厢情愿认定的阮虚,太冷漠,也太绝情了。
她印象里的阮虚,素来都是温和又有耐心。就算在青州她未曾见到阮虚,那也是静安王太过霸道的缘故,与阮虚本人无关。
是了,阮虚明明还与静安王在青州,眼前这个语气不耐烦的人一定不是阮虚。
她几乎就要说服自己。
可眼见阮临的马车就要驶入府中,她还是控制不住的问了句:“你为什么不敢见我一面?”
杨衷拿着伞等在一旁,阮临下了马车,背对着葛月襄,没有回头,淡淡开口:“不是不敢。是没必要。”
他也没放低声音,就这么当着葛月襄的面直接对杨衷说:“派人护送葛小姐回家。”
葛月襄又是心痛又觉得解脱,泪眼婆娑,咬着牙盯着阮临的背影。眼泪聚在眼眶里,什么都看不清晰,她却还是倔强的不让眼泪落下来。
“你果然不是他。”葛月襄狠狠的说,“你与他差了千万倍。”
阮临不想听了,从杨衷手里拿过伞径直离开,留杨管家在门口善后。
走了一段,他心里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自言自语道:“我如今比少年时差远了?”
他说罢摇摇头,嗤笑一声:“什么眼光。”
葛月襄也算痴情,一往情深七年不改。只可惜,从开始就是虚假,她对着镜花水月错付真心,便注定是一场空。
葛月襄说的不假。没过几日,葛函升便递了奏折请辞归乡。他自从中了毒被救回来后,身体就大不如前,实在没有精力在官场上劳心费力勾心斗角。
皇帝爽快的批了,还御赐许多珍宝银钱,并加封虚职,给足了葛家颜面,算是让他衣锦还乡。
葛函升自然感激涕零,又在临走之前与袁鼎会了一次面,而后举家迁回陵州,回乡养老去了。
葛月襄也安安分分的离开京城,再也没有出现在阮府门前。
阮临总算是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又几日,阮临照例去给皇帝诊脉。
从殿里出来,阮临见到一旁站着的姜流,微微一愣。
姜流问:“陛下如何?”
阮临眉头微皱:“你专门出来等我?”
“陛下不太喜欢我问东问西。”姜流轻轻笑道,“我若是多问几句,他又得骂我就知道多想,成天叽叽歪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