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提到,于是大家又终于想起,论起往事,被自小当做储君培养的石珫似乎更有资格继位。
“这六皇子莫不是为了……”有人话说一半,被人兜头打了一巴掌。
“他若是真想要那个位置。用得着在京城当个闲散王爷?”打人的那位收回巴掌,“你们想想,静安王的舅舅是谁?那可是手握十万西北军的杜远将军!凭他母舅家的势力,若真想要那位置,也不是不能一争!”
被打的人有些委屈,抱着脑袋问:“那他为何还要进京?”
“那位置上的人毕竟也是自己的亲兄长。如今大权旁落,或许还是陛下亲自亲他回来的。”
那人还是没懂,又追问:“陛下能请静安王回京干什么?”
“笨死了,过来!”说话那人低下头,脖子前伸,做贼似的说了三个字,“清君侧!”
日升,早朝。
端坐于上的皇帝依旧腰背挺拔,身侧侍者宣读的诏书却让在场所有人哗然。
袁鼎微微侧身,向后一个眼神,身后的臣子便立刻出列开口:“陛下不可!那阮临不过一介布衣,又年纪尚轻,实在难堪大任!更别说国师地位超然,前四朝都为虚职。一百余年唯一一位国师竟是黄口小儿,实在难以服众!”
“王大人好口才。”石璋淡淡开口,“只是,朕也不过虚长阮临几岁罢了。听王大人那意思,朕亦年岁尚轻,黄口小儿难堪大任?”
石璋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吓得那臣子立刻跪伏在地,口中直道:“陛下息怒!臣绝无此意!”
他深知自己说错了话,脸色已吓得惨白,不仅是因为皇帝,更是因袁鼎。
如今袁鼎与石璋已是水火不容了,他今日得袁鼎授意才出了这么一遭,却被石璋抓了这样的把柄。
还不知下了朝会后,袁鼎要怎样整治自己。
袁鼎的身影高大,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只能看见绣着花纹的袍角,便慌忙移过眼神,不敢再看。
石璋点到为止,不再管他,只看向石珫:“静安王,你有何想法?”
石珫面容沉稳,说话不紧不慢:“国师一位,身在朝堂之外,既无实职,又无权势,不过是受陛下高看,多了些名声俸禄罢了。陛下尽可自行决定,臣等听诏便是。”
他这么一说,实实在在的打了方才那位大臣的脸,一时间,殿中更是静的出奇。
“景玟说的不错。”石璋又将视线放到袁鼎身上,“丞相,您觉得呢?”
前一句还赞同石珫,后头又立马问袁鼎的意见,姜流看着他们兄弟俩联手一起挤兑人,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袁鼎似笑非笑:“陛下既已决定,想来也不是真要问臣的意见。”
石璋竟真的点点头:“既然如此,诸卿可还有话要说?”
底下静悄悄的,身边的总管很是上道,立刻便接上:“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袁鼎:“……”
石璋再不管殿中臣子,一溜烟走了,留下各位大臣面面相觑。
袁鼎脸色阴晴不定,难看得很。
有人过来宽慰:“相爷不必担忧,那阮临左不过无权无势的一介小民,纵使给他个国师,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阮临?”袁鼎嗤笑一声,“他是其次。你当陛下真的在乎什么国师?他只不过要借着这个名头下我的脸罢了。”
“景瑀这孩子,忍到今日,终于忍不下去了。”袁鼎摇摇头,叹了口气,仿佛间竟有些惋惜。
宽慰他的大臣心里咯噔一下,竟不敢再接着说。
第65章 月隐灯明(五)
石珫回了府,就见阮临已经在书房里等着。
“你……”
“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彼此又都同时停下等对方说话。阮临随即笑了:“你想说什么?”
石珫坐到他对面,看着他:“皇兄封你做了国师。”
阮临怔住,有些疑惑:“他想干吗?”
石珫却不答,只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提起这个,阮临立刻正色:“王义先生在梁州查到了一些事情。”
“当年卢国公身体不适,苦于京城天寒,曾去梁州待过两年。”
卢国公是卢葳的祖父。这事在当年并未遮掩,虽说国公一行人走的低调,但若是想查,也是查得到的。
石珫没有插话,静静等着阮临继续说。
阮临抬眼看他:“袁鼎是梁州人,还曾在梁州某位贵人府上做过门客。”
石珫思索:“你是觉得,那个时候他们俩就已经认识?”
阮临:“虽无法确定太后当时是否在梁州,但据说当年卢国公夫妻前往梁州,是带了家中小辈的。”
这么一来,倒也能说的通了。
石珫半敛着眸子,额上忽的被覆上一抹柔软,就见阮临用手指点在他的眉心,轻轻揉着:“别皱。”
那指尖冰凉,石珫抓着握到手心里:“怎么这么凉?”
阮临笑了笑:“我就这样,夏天体温凉些也舒服。”
石珫又想到一事:“你还在用静雪?”
阮临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摇头道:“不用了。”
“我不会再碰。”阮临看着石珫,掌心翻转回握,表情认真,轻声说,“静雪对你不好。”
石珫心里蓦然一软,嘴角笑意几乎忍不住,手上忽的用力,将阮临拉到自己怀里坐着。
阮临被吓了一跳,整个人扑在石珫身上,刚想撑起来就被石珫拦住。
“别动。”石珫把阮临拘在怀中,双臂困着怀里的人。
怀中人浑身的气息依旧很好闻,清淡而悠远,却没有了那抹雪一般的冷冽肃杀。
他让阮临别动,阮临便真的顺从的倚在他胸膛,偏头看着,含着笑故意凶他:“又这样闹我!”
石珫凑近,两人几乎鼻尖相抵。他语气慢悠悠,却好似极笃定:“可是你喜欢。”
他说着,继续拉进两人的距离,最后终是覆上那抹柔软。辗转间仿佛春风碾过新发嫩叶,一寸一寸都是不容置疑的温柔。
周身被石珫的气息包裹。
阮临闭上眼。
不知多久,两人分离。石珫的指腹擦过阮临的唇角,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轻声说:“早知道就不让你在书房等我了。”
阮临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石珫话里的意思,脸蹭的一下就红了起来,咬牙切齿道:“石景玟!”
石珫把人放开,笑着揉阮临的脸,笑着叹气:“回川啊。”
阮临气鼓鼓的瞪着眼,遇着石珫那挂着笑的脸,登时再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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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临受封后,石璋便彻底同摄政王和太后撕破了脸,索性派了身边最得力的总管公公前去宣旨,又让其亲自接人进宫谢恩,给足了阮临面子。
第二日,半下午。
石璋身边的得力总管年纪已然不小,看着慈眉善目颇为和蔼,说话做事也令人如沐春风。
他待阮临客气,阮临却也没上赶着巴结,依旧是那副不带笑的脸,不卑不亢,仿佛受此殊荣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阮临往常来往宫廷,总管不乏与之打交道,多少也了解阮临的脾气秉性。
只是到这种时候,阮临竟还能如此沉得下心,倒是让他高看一眼。
阮临与总管一起进宫,在勤政殿见了皇帝。
石璋挥手屏退四周,只剩阮临一人。
“惊讶吗?”石璋靠在椅上,眸色深沉,开口问道。
阮临只是恭敬的行了礼,道:“陛下自有道理,皇恩浩荡,草民只需时刻感念。”
石璋笑了出来,半晌慢慢悠悠的说:“阮回川,这话可不像是你说的。”
阮临迎着石璋的目光,褪了那层假惺惺的客套。
“你猜到了吧。”石璋眼中似有嘲弄,“你和他……”
他话说到一半便收了声,阮临也不追问,只说:“陛下这些日子动了气?”
石璋:“怎么?”
“看面色,似乎有些牵引旧疾。”阮临微皱了眉,“前些日子药可有好好吃?”
他突然说起这些,石璋脸上浮出些许被抓包的尴尬,清了清嗓子:“有……”
阮临静静地看着他。
“……就漏了一两顿罢了,没什么大碍。”
石璋说着没敢再让阮临开口,只冲他摆手:“出去吧,姜流在外头等你。”
阮临出了勤政殿,便见一人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正抬头看一旁延伸出的枝叶。
“衍之。”阮临走到他身后,开口唤他。
姜流笑着转身:“你出来了。”
他看了眼勤政殿方向,又看向阮临:“今日我沐休。走吧,我请你喝酒!”
阮临一愣:“你就是为了这个在勤政殿门口等我?”
姜流坦然点头:“是啊。”
阮临眉间蹙起,面色不愉。
姜流:“怎么了?”
“你在这里等我,真的只是请客喝酒?”
姜流又点头:“对。”
阮临面无表情的看着姜流,只把姜流盯得心里发虚,最后才道:“醉风楼,桃夭。”
醉风楼是京城最出名的酒楼,而这桃夭则是醉风楼的金字招牌,乃是用前面第一场雪,并上去年最艳最俏的桃花酿酒,埋在地下一年,直到此时桃花全谢才挖出来饮用。
此酒香味浓郁,艳而不俗,柔中带刚,当真灼灼其华,因着每年只有那么几坛,几乎与黄金同价,着实让人望而却步。
姜流一脸肉痛,最后咬咬牙应道:“桃夭就桃夭,我请,今日不醉不归!”
阮临将脸崩了一路,快要出宫门才忍不住破了功。姜流还在愁眉苦脸,就见阮临嘴角不住上扬,控诉道:“回川,你笑话我啊!我姜衍之虽然没多少私房钱,请你喝顿酒还是够的!”
他说着同宫门口的家丁说:“去醉风楼,让他们准备好两坛桃夭,我们待会就到。”
那家丁得了吩咐,立刻便从马车上解了一匹马动身去办。
姜流也不见外,直接上了阮临的马车。
马车行进,姜流自己坐好,还四处看看,感叹道:“你这马车坐着挺舒服,比我府上的好。赶明儿让我府上的家丁过来学学你这个,回头也重新布置一下。”
阮临道:“你若喜欢,我送你一个就是。”
姜流哎呀一声,婉拒:“这就不用了。”
阮临:“无妨。”
姜流还想再与他推拉一轮,就听阮临说:“就一个垫子,当做是你请客的回礼,不用这么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结束了一件大事,我又回来啦,恢复日更,啾咪!
第66章 月隐灯明(六)
姜流无奈道:“谢谢了。”
阮临居然还真的认真点头,回了句:“不客气。”
“……”
直到马车停在醉风楼前,姜流都再没开过口。
两人到时,天色已然渐沉。街道上灯火次第而起,仿若天地倒置,又从地面勾勒出另一个白昼,热闹而喧嚣。
门口早有人等。见人来,不急不慢的行了礼,便将二人往里带,也不过多寒暄。
越过二道门,进了醉风楼里头的园子,热闹喧嚣张气焰都被隔绝的彻底,灯火也不再亮的招摇,只在两侧的路边布着,十步一对,静静的投下一抹光亮,与月色应和。
园中间搭着一个亭子,四角攒尖,里头点着明晃晃的烛火,桌上摆好了酒水菜肴。
那侍女又行一礼,伺候两人入座。为两人各倒了一杯酒,而后走到亭边,在他们身座后头摸出一个铃铛,轻摇了几下。
这铃铛不知是什么材质,个头虽小,铃声却着实清脆响亮。那侍女演示一遍后将铃铛放在二人身侧,道:“两位若需唤人,摇铃便可。”
阮临淡淡点头:“劳烦姑娘。”
“公子客气。”那侍女微微一笑便退下,于是整个园中便只余他们二人。
姜流对阮临举杯:“今日我做东,不醉不归。”
酒的确是好酒。入口绵软,回味却悠长甘冽,阮临抿了一口:“真要不醉不归,只怕得喝掉你三个月的俸禄。”
姜流笑的爽朗,闻言一摆手:“若今夜能尽兴,别说三个月了,就是三年俸禄,我也奉陪!”
阮临敛下眸子,盯着亭边横栏,半晌道:“是陛下让你来的。”
姜流笑容未收,只是叹了口气,并不惊讶,却问:“他的身体怎样?”
阮临道:“最近动了气,需调养一番,否则又是隐患。”
“景瑀那人……”姜流直到如今,还是不自觉的直呼皇帝的字,他顿了顿,看向阮临,笑中隐有悲色:“我同你说个故事可好?”
宫中。
石珫与石璋对坐,相顾无言。
虽是兄弟,但少时便不算亲近,而这些年世事纷纭,隔着权位血仇,立场相对,甚至一度陌路,直至如今也还是疏离。
这样心平气和的相对,似乎还是第一次。
石珫按捺住心中波动,率先开口:“不知陛下今夜相约,是为何事?”
皇帝不答,只是自顾自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桌上的酒并不烈,但他还是咳了几声,声音很闷,带着不太康健的意味。
“陛下。”门外的管事轻声说,“国师大人吩咐您按时喝药,酒也尽量少饮。”
石璋忍住咳嗽,摆手道:“药待会再说。”
管事不为所动,锲而不舍:“到时辰了。”
石璋眉头紧紧皱着,抬手想要管事退下,就见石珫一下笑出来:“皇兄不如先把药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