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国师府。
姜流在阮临这里蹭了个酒足饭饱,下了几局棋便有些犯困。
“让杨衷带你去睡会儿。”阮临忍着笑看姜流捏着旗子打瞌睡,“人都要趴棋盘上了。”
姜流揉了揉脸,苦笑着摇头:“不了,大理寺还有事,再坐片刻我就走。”
阮临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幅点头鹌鹑的模样,只说了句“在这等着”,便离开了。
没过多久,阮临折回来,就见姜流胳膊搭在扶手上,手撑着脑袋,靠在椅子上打盹。
听见动静,他挣扎着睁开眼,使劲摇摇头,想清醒一点。
阮临掏出个瓶子放到他面前:“含一颗。”
姜流拿起来,也不看,倒出一颗就往嘴里塞,一边道:“这是什么……嗯?!”
话还没说完,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奇怪,嘶了一声:“这什么东西?这么凉?!”
“前些日子配药剩的边角料,闲来无事便做了几个提神的糖豆。”阮临憋笑问,“如何?还困吗?”
这糖只是微甜,一入口像是含了块冰,凉的仿佛鼻子都在冒冷气。姜流眯着眼,“你这玩意儿,就是三天没睡觉,一颗下去也保准一丝困意都不剩。”
阮临笑眯眯的问:“味道怎么样?”
刚入口时不适应,现在倒是好多了,姜流细细品了品,只觉得通体清爽,神清目明,不得不再次对阮临刮目相看:“不错不错,回川你可真是天才。”
阮临表情不变:“那有没有什么不适?比如头晕头痛或其他感觉?”
“没有啊,都挺好的……”姜流说到一半,反应过来了,“你这东西不会没给人吃过吧。”
阮临笑着看他。
“我还真是第一个吃的?!”姜流瞬间觉得嘴里的糖不甜了,嘟嘟囔囔的抱怨,“搞半天你让我给你试药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阮临正经道,“你可是头一个尝到它的。”
“那我还真是荣幸。”姜流叹了口气,“不和你贫了。我去大理寺看看袁宽。对了回川,我还得请你帮个忙。”
阮临笑了:“客气什么,直说便是。”
他都这么说了,姜流也不再扭捏:“我祖父最近身子不大爽利,你若是有时间,还劳烦去替他老人家看看。”
姜流动身去大理寺,阮临等刘管家将石珺和花黎送来,又叮嘱杨衷将两人安顿好,便带着东西去对门。
宫内,万华宫。
卢葳沉得住气,却不想石珫比她更沉得住,她不开口,石珫竟真就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喝茶,神情动作丝毫不急切。
“景玟。”到底还是卢葳先开口,语气中有些嗔怪,“你回京这么久,倒是头一次来看我这么老婆子。”
石珫抬眉,疑惑道:“今日不是您遣人请我来的吗?”
“……”卢葳被石珫一噎,表情竟也不变,依旧淡淡笑着,“还不是太久没见景玟,有些想你,这才叫你过来坐坐。”
石珫语气中没什么温度:“不知太后今日找我来是为何?”
卢葳默了片刻。笑了笑:“听说最近景玟在帮衍之那孩子管着大理寺?”
石珫勾起唇角,意有所指:“太后耳聪目明,对前朝的事也了如指掌。”
“你这孩子。我一介深宫妇人,探听官场上的事做什么?”卢葳笑着说,“不过是陛下来请安时,我们母子俩闲聊,无意间提了句而已。”
她说着又顿了顿,而后继续道:“也是哀家多言了。只是陛下凡是都不避我,虽说现在已经不小了,但总还是想个孩子似的,凡是都喜欢和我说一嘴。这样也好,你我是放心的,衍之也是个细致能做事的孩子,你们俩一起共事,想必陛下也放心。”
石珫笑容蓦然一深,看着卢葳:“陛下与太后真是感情深厚。”
他笑起来眉眼间极肖其母,尤其是眼尾延伸的弧度,若不是真的开怀,纵使笑着也带有三分冷冽凌厉。
卢葳心里一紧。这么多年了,她依旧恨毒了这个笑。
她脸色蓦的冷下来:“既然你还有事,就去吧。”
石珫原本还想再看看卢葳究竟想干什么,没想到这还没说上几句,卢葳就放他走。
卢葳见不得他,他更不想看见卢葳,一句没多说,走的潇洒。
室内一时静下来。卢葳脸色不好,宁香小心问:“太后可是不舒服?”
拳头捏紧,着着丹蔻的指甲掐紧肉里,卢葳狠狠的闭上眼:“他太像他母亲了……杜晓,你当真是阴魂不散。”
宁香年纪不算大,是在石璋登基后才跟在卢葳身后的,先帝时期的事情她也不清楚。只是卢葳看起来心情实在太差,宁香有些担忧,还是开口说:“太后娘娘既然如此不想见到王爷,为何还让奴婢去请王爷来万华宫?”
卢葳终于睁开眼,有些无奈,笑着点了点宁香的头:“你这丫头啊,想事情还是太简单了。”
宁香揉揉脑袋:“奴婢的确不聪明,只想太后娘娘能高高兴兴的。”
“可这世上哪能事事如意?”卢葳苦笑一声,“有些人你再想见也不能见,还有些人,你哪怕厌恶至极恨得要死,也得笑脸相迎。”
宁香似懂非懂,卢葳叹了口气:“罢了。你若是能一直这么傻下去,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太后娘娘惯会取笑奴婢。”宁香故意撅起嘴抱怨,见卢葳终于开了笑脸,心里悬着的石头便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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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卢葳耽误这么一会儿,天还热着,却也不像方才那般烤人了。
石珫原想着去一趟大理寺,转念一想有姜流在,也不会出什么乱子,还是先回家要紧。
回静安王府,途中必定要经过国师府门口。这条街上住着的都是王公贵族,此时各自要么在外头当差,要么在家里头避暑,故而整条街上都没什么人。
眼见快到国师府门口,石珫脚步略微放缓,就见国师府对面的姜府走出两人。一人已经上了年纪,和颜悦色的模样;另一人一身月白长衫,头上戴着帷帽,正回身说话。
那上了年纪的老者是姜府的管家。下午姜流离开后,阮临也没怎么耽误,收整好便去姜府看望姜老太傅。
管家笑着道谢:“今日还要多谢国师来为我家老爷看诊。”
“您客气了。”阮临连忙说,“我是衍之的朋友,平日里也自作主张将姜老太傅当做自己的长辈。”
他说着又不忘嘱咐:“夏日天热,有时难免憋闷。您且让老太傅放宽心,每日早膳后服一剂药,便无大事了。若有其他的情况,您直接去我府上寻我就是。”
管家一一记在心里,只不住点头,心道外人皆传阮临面冷如冰拒人千里,实际却是这么好的孩子,可见世人多是以讹传讹,传闻说的多真都是做不实的。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才结束。阮临脸上笑意温柔,正要将帷帽的纱幔放下,一转身就看见十几步外,石珫正静静的看着,见自己注意到他,这才抬步走来。
阮临惊讶的怔了一瞬,而后惊喜的往前迎了几步,“你怎么在这里?”
“等你。”石珫见他半张脸落在阳光下,便立刻伸手将他的帷帽戴好,“小心晒了太阳又要起疹子。”
阮临四周看了看,见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放下心,又开始调笑石珫:“我们的王爷还真是胆大。你就这么在大街上等我,也不怕被别人看见?”
“事情都已经做了,现在后悔也没有用。”石珫的眼神落在阮临身上,半晌道,“你换了一身衣服。”
“是啊,怎么了?”阮临被石珫这么一说,心里有点发虚,“这衣服有什么问题吗?”
石珫不说话,直到阮临心里开始发毛他才开口:“以后多做几身这样的衣服,这颜色配的上你。”
“……我当时什么事呢,吓我一跳。”阮临脸有些烧,“我知道了,到时候也给你做几身,我们一起穿。”
石珫笑着看他:“这下你倒是不怕被人看见。”
“那就放放等以后再穿。”阮临认真道,“现在是怕袁鼎看出我们有关系。等所有事情都结束,咱们也不用再藏着掖着。”
姜府与国师府不过是隔了条街而已,几步路就到了。阮临抬头,纱幔遮着,他只能看见石珫的轮廓:“要不要去我家,我把珺儿和花黎都接过来了。”
石珫点头:“后面这段时间我怕是不能分心照顾他们,让这两个孩子住在你这里也好。”
两人一进国师府,便自然而然的牵起了手,府中下人都见怪不怪,遇见两人只行个礼便各自做事去。
阮临心情很好,“我听姜流说,你上午先去刑部,后来又进宫去了?”
石珫偏头看他:“姜流今日来过?”
穿过前厅进屋,石珫帮阮临将帷帽脱下放在一旁,杨衷静静上前把东西收好,又给两人上好茶,便默默退了下去。
“何止是来过,他今天中午还是在我这里用的饭。”阮临看向石珫,“只是你就算进宫与陛下一起用顿饭,也不至于这个时候才回来,莫不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提起这个,石珫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我去了趟万华宫。”
“你去见太后了?”阮临眉头立刻皱起来,“她请你去的?她见你做什么?”
石珫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没什么事,不用太紧张。”
阮临道:“她当年做出那种事,现在纵使不知道你已经清楚真相,也必然会提防你。还是小心点为好。”
“她不会蠢到让我在万华宫出事。”石珫道,“她今日叫我过去,一是看看我对她的态度,二是挑拨我与皇兄之间的关系。”
“你与陛下可是亲兄弟,凭她几句话就能挑拨的开?”阮临摇头,“她是不是知道你们抓了袁鼎的侄子,病急乱投医了。”
“袁宽是一个方面。”石珫道,“站在卢葳的角度,她这事做的并不愚蠢。”
“她并不知道我早已将当年的事情查清楚,也不知道皇兄是真的铁了心要对付她。你说我与皇兄是亲兄弟,可你别忘了,她是皇兄的生母。我与皇兄走近,落在卢葳眼中,不过是为利而聚罢了。在她看来,皇兄对付她和袁鼎,是想要收权,所以才将我拉拢过去。而我肯站在皇兄这边,也不过是想趁机夺利罢了。”
“若真是这样。她今日见我这面便能说通了。对我示好是其次,她和我说皇兄日日向她请安,就连我接手袁宽一案也是皇兄告诉她的。我若真是为了权力,此时必然会心生猜忌,毕竟他们那是亲母子,若我站好队后他们不翻脸,我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阮临若有所思:“若是这样,太后势必也会在陛下那里下功夫。你与陛下的关系其实不难挑拨,毕竟你年幼时最受先帝宠爱,当时也几乎定了太子之位。而陛下能够当上这个皇帝,还真是靠太后和袁鼎得来的。若他们两方厮杀,最可能渔翁得利的就是你。”
“若我们的目的是权力地位,她这样想确实没错。”石珫扬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只可惜,没人在乎那些。”
“说到陛下,今日姜流还说让我为陛下换个方子,说我现在开的那副药太难入口。”阮临气鼓鼓的抱怨,“他们倒是上下嘴皮一碰说的轻巧,真当开药是抄书?!”
他这么一说,石珫又回想起中午总管端着药进屋的情景,舌头便有些发苦,不忍心的劝道“若是不太麻烦,药方能调就调一下吧。那个药实在是……味道独特。”
阮临皱眉:“你怎知道的?你喝过了?”
“中午皇兄喝药时我也在,闻了药味。”石珫斟酌了一番措辞,“的确是苦的别具一格”
阮临瞪他一眼:“陛下身体里余毒未清,这药是无论如何也要喝完的。只是本来也没有多少,他若是每日按照我吩咐喝上三次,还有两天便结束了。到时候我把药换成药丸,总不会再抱怨喝不下去了吧。”
石珫笑了:“小神医,到时候让皇兄准你去宫里的药库随便拿。”
阮临哼了一声:“我现在已经有这个权力了。你当我碧雪冬兰是怎么得的。”
“静雪?这香你不是在梁州就开始用了吗?”石珫道,“我以为这些东西都是你从慰灵宫带来的。”
阮临义正言辞:“既然陛下准我自取,我干嘛还要用自己的钱和人。”
石珫没忍住笑道:“你倒是一点不客气。”
“我这已经算是客气了,”阮临认真道,“你可知在江湖上,请我外祖出诊一次诊金多少?我虽然不能比我外祖,但也是他的嫡传子弟。医术差不到哪去的。就我这样每日点卯似的为他诊脉配药,还得随时等着被召见。这些若是折成诊金,只怕就算是陛下也得肉痛。”
他说完叹了口气,看着石珫:“我对他尽心尽力,全因他是你的兄长。除了珺儿和杜将军,陛下是你最亲近的血亲了。不然凭他是谁,也别想让我这般费心。”
“知道你是为我。”石珫含笑说,“等袁鼎这事解决完,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真的?”阮临故意道,“那我若是要摘天上的星星呢?你也帮我?”
“你若是想,我就帮。”石珫还真就一本正经的回答,“到时候我让皇兄划一块地,我给你建个比世上所有楼都高的楼,然后带你上去摘星星。”
阮临被他逗的笑出声:“难不成你还想建座通天的楼?”
石珫笑着看他:“纵使不能通天,至少也要让你做那个离满天繁星最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