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就无进,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陆镜明白他的意思,笑一笑又道。
“确实没人出来,因为这群白鹤居士后来死在了水镜里,是被一种吃人藤蔓吃掉的。而在几天前,那种藤蔓也缠住了我。”
他把自己被青萤草捉住、水镜中白鹤居士的往事都告诉了崔琪,做出一个推测。
“崔师兄,若这群白鹤居士不由上霄峰进入,是否意味着水镜除建木外还有别的入口?掌门师尊说建木的根茎深植水镜,是否是因水镜受了扰动,因此才导致建木异变、开始落叶?”
“等等,子安。”崔琪关注的却是另一件事,拧着眉道:“你说当初被青萤草捆住的骨骼,只有十八具?”
陆镜也霎时反应过来,与水那边的崔琪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所以至少有两个白鹤居士还留在水镜中!”
水镜,流云城。
薛南羽拿起了一封折子。
折上是整齐的小楷,桌上还有厚厚一叠。这些都是流云郡各处送来公文,循例给长公子过目的。长公子一一阅读它们,然后将政务交予太守处理。这是他每天雷打不动的工作,可今天才刚拿起第一封折子,就听窗外哒的响一声。
长公子皱皱眉,没有搭理,可仅仅才读三句话,窗外就又响一下。
这样下去是读不成啦,薛南羽只得放下纸折子,冷冷说道。
“别藏了。有什么话就出来说。”
他没有叫护卫,也没有问外面是谁,好像他早知外面人的身份似的。外面的人也立即打开窗子,兴高采烈对他打着招呼:“早上好呀,长公子!”
“真是你。”薛南羽的嘴角抽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是陆镜兴致勃勃站在窗外,眸光明亮,笑吟吟地托着下巴正在看他。
薛南羽一触到那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就转过了脸。
他觉得自己是见过这个人的,在悠远的梦里,在另一个充斥着颖都和上霄峰的秘境。
在那境中有一个小屁孩子总跟着他,笑嘻嘻地叫他师兄,时时刻刻总在纠缠。他想自己应是讨厌他的,因为梦中的自己面对他时总是皱眉,然后拂一拂袖子冰冷地转身。可他又应是喜欢他的,因为每次听到那一声又软又糯的师兄时他都怦然心动,不得不板着脸灰溜溜地逃走。
没错,灰溜溜。他仿佛是个狼狈的偷儿,将人家什么珍贵的东西盗走了;而他自己,也决不能让别人把自己珍贵的东西给盗走。
在那梦里,他似乎一心想要隐藏要守护什么,以至于绝情绝念、冷冷清清。可当他醒来,他却把自己要守护的全都忘了——是的,醒来。采墨说他不过是在做梦,那些颖都,那些上霄峰,那些流云郡外的血与火,全都是他一场噩梦;如今梦醒了,流云郡的长公子该在流云郡好好的活着。
这个说法有时候让他厌恶,他觉得若是如此,他要守护的、他被偷走的,就真的丢掉了。可有的时候,这个说法又让他觉得非常在理,往事如过眼云烟,他既死了一次又醒过来,为什么就不能按心愿好好地重活一次呢?
可他的心愿究竟是什么?
薛南羽自己也不明白。
他的记忆已经混沌,他的思维也常纷乱,他仿佛被困在一个久久出不去的迷宫,不断寻找却只能摸到透明的高墙。久而久之,他放弃了。他灰心地觉得一切不过幻梦,他既从一个幻梦中走来,就不介意再从一个幻梦再到随便什么地方去。
他任命运的洪流挟自己漂游,直到那一天,陆镜出现了。这是个出现过他的梦里,可证明他的记忆并非虚妄的人。
可这个人居然说不认得他?
薛南羽忽然觉得自己对陆镜更厌恶了,脸上顿时挂满了霜。
“你来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薛南羽:其实我只是记忆混乱,并不是真的深井冰
陆镜:其实我只是心疼惭愧,也不是真怂
崔琪:嗯嗯,所以你两个都别别扭扭,果真是一对
第15章
陆镜嘻嘻笑,朝他念诗一般地抒情感叹:“啊,园子里的花儿开啦——”
“现在是秋天。”
薛南羽瞥他一眼,伸手关窗。陆镜赶紧抬手撑住,这才没让窗棂子打自己头上。
一关不成,薛南羽转身走了,陆镜毛手毛脚地从窗子爬进来,蹭到他身边道:“真的真的,我没骗你。无忧湖畔有一片垂丝蕊珠,开得真是好。”
他声声聒噪,薛南羽只觉头疼:“花开得好,你自去看便是。卫士们不会拦你。”
呼,这人,竟没等他开口相邀就先一步回绝了。陆镜眨眨眼,又说:“垂丝蕊珠旁是一片野枣子,现在又酸又甜,来尝些吧。”
他巴巴地掏出一把,薛南羽干脆地答。
“不。”
看他还垂眼眸,陆镜摇摇头,大声叹气:“可惜呀可惜!”转身把窗子撑起,依旧手脚并用地从窗子再爬出去了。攀上一棵柳树,陆镜找根伸出来的大树杈子一躺,就开始枕着胳膊看天。边看,他还边往自己嘴里扔野枣子,然后“啊”、“哇”、“有趣”、“真美”地赞叹个不停。
他很逍遥,薛南羽却坐不住了。陆镜选的位置很好,正好在长公子窗前,他的一举一动薛南羽都能看见,他的声音也是听得一清二楚。薛南羽平常是只愿自个儿静静呆着的,如今陆镜突然跑来,让他心中不得安宁。
等了一等,看陆镜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薛南羽抬头,皱着眉问道:“你在上面做什么?”
“看山,看水,看鸟儿。”
陆镜悠哉悠哉地玩一颗枣子,从树上看下来,笑道。
“你要不要上来也瞧一瞧?”
阳光耀着他的脸。他的发胡乱束着,有那么一缕总垂下来,随他的说话和动作一蹦一跳,让薛南羽恨不得伸出手把它捋平了。低下头,薛南羽一声嗤笑。
“幼稚。”
接着又哼一声,长公子不屑地说: “这些山水不过平平无奇,有什么好期待的。”
“平平无奇?”
陆镜弯腰看他,半晌笑了:“可我却觉得很好。可惜呀可惜,以往我各种漫游都会有朋友热情招待,到了这里却连一杯酒都喝不到。”
“哦?”薛南羽放下纸折子,这才抬起头来:“你去过很多地方?”
“嗯。”
陆镜把朱红的小果子一颗颗扔到嘴里,鼓鼓囊囊地嚼着:“两年前我从颖都出发,途径永、宁、梁、青邑诸国,西出惊鸿岭与越人打了不少交道,再由桐州界返回颖都——几乎把半个大干都走了个遍。”
他自顾自地讲述他的壮游,各地的人情风物和那些鲜活生动的山石花草。边说,陆镜边凝望着薛南羽的脸。
子扬是爱游历的,但因体质太弱的缘故小时很少出门;而陆靖就不一样了,从国子监开始就整日价的逃课,溜回来后总嬉皮笑脸的缠子扬借功课抄。子扬虽脸上嫌弃,但也喜欢听他讲颖都内外各种人情风物,每当他看到陆靖带回来的那些新奇玩意儿,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到了上霄峰后,薛、陆二人成为惯常的搭档,虽下山的机会多了,但各种委任来去匆匆,他们并没多少时间玩耍。上霄峰弟子通常在冠礼后开始漫游,薛南羽比陆靖年长半岁,本来说好待陆靖及冠后两人结伴游历的。但最后,只陆靖一人赴这场万里之约。
他向他讲述漫游中的阅历,把本应一起去的地方说予他听。待陆镜终于停下来,薛南羽微微一笑:“你既去过这许多地方,可听说过有一处叫上霄峰的?”
陆镜心中一动,笑着反问:“是从颖都西去一百里,方圆千里内最高的那座上霄峰么?听说那山景森严可怖,常人是轻易上不去的。”
“其实也没那么可怖森严。”薛南羽莞尔一笑,道:“上霄峰有些散修,常年地帮助过往路人,偶尔还开门授徒,大多是很和气的。”
“哦?”陆镜翻身坐起,笑问:“公子去过上霄峰?”
掌门师尊曾言,进入水镜的生魂在入镜的一瞬即被洗尽前尘,从此对镜外世界不复记忆。如今长公子既提及上霄峰,自然指的镜内这个。陆靖身为上霄峰弟子,对水镜世界中师门的镜像,难免就有些好奇。
薛南羽摇一摇头:“我只派人打听过,并未亲自去过。我没有出过流云。”
接着他忽然叹一声:“但是,我倒是梦到过另一座上霄峰。”
暗暗扯断一截青萤草,陆镜静静的听着。
“我梦到的上霄峰,乃天下第一门派,威名赫赫、人才济济。山门前有一千二百道石阶,每年都有人一步一叩拜入山门,求上霄峰上的修士收自己为徒。”
他说着上霄峰的早课,说着山门前的石头狮子,说着后山草坡上的仙鹿苑,说着药宗的师兄们常会偷偷就着丹炉熬糖、然后把糖稀分给年幼的师弟师妹们。他说每当这种时候丹房外总是笑声一片,可若运气不好被巡检师兄发现,就连大带小都要受罚……
说这些的时候,薛南羽的眉头舒展,情不自禁的轻轻笑着。毫无疑问,他喜欢这座上霄峰,这座上霄峰有他好些暖的记忆,让他醒来后仍时时回想。
陆镜听他说着,心中暗暗吃惊。进入水镜的生魂会荡尽前尘,可为何子扬对上霄峰仍会记得呢?如果说他记得流云焚城是因太过强烈的恨与怨念,那他记得上霄峰,是否其他美好的他也同样记得一点?那他会不会仍些微地记得与他之间的快乐的事?毕竟在上霄峰与子扬朝夕相处的,是他呀。
陆镜心中忽升起隐秘的盼望。薛南羽也在此时恰恰说着:“在这梦中的上霄峰,我有一个师弟——”
心微微一提,陆镜等他说下去,长公子却忽止住了话头。
“奇怪……”他像是从关于梦境的回忆中清醒过来,渐渐恢复了平常清冷的神情:“你听到这些梦寐之事,却不觉荒诞不经、错乱飘渺?”
需知两年来每逢他提及梦境,身边人都劝他不要再想的呀。
陆镜随手往嘴里扔颗枣子,心中那点真意不觉得就溜出来:“你说的话,再荒诞不经我都爱听——”
他忽然住了嘴,尴尬地笑笑,干巴巴地只嚼枣子。薛南羽也蓦然沉下了脸。
陆镜这一番话,说的是太亲近太暧昧了,可和前几日他一力撇清的态度可大不相符。陆镜心中暗道要糟,怎么一在子扬面前就把不住。衔着枣核,他半晌找出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笑道。
“前几日我给公子切脉,公子的心意不畅,到底是有损身体。因此公子若愿意说,我便愿意听罢了。”
几句话,将身份又拉得远了,薛南羽抬头看他,慢慢收起了纸折子。
“不必说了。”长公子轻轻笑着:“都是假的。”
这两字有如利剑,陆镜咯嘣一下将枣核子咬碎了。薛南羽的笑容清浅淡然,他却觉满心苦涩。
他所谓假,是说那些亲近信任、倚仗扶持都是假的么?
陆镜侧过脸,是再说不出话了。树下,长公子在屋中忽问。
“你有字么?”
陆镜想了一想,回答:“有的——子岸,彼岸的岸。”
“子岸。”
薛南羽轻轻笑了,如花瓣跌落水面,如微风吹拂白雪。
“若将来你能去上霄峰,替我好好看看吧。”
他没有说是哪座上霄峰,只关了他的窗子。陆镜躺着柳树上,默默看湛蓝的天。天空阳光亮得刺眼,有一两片云朵从玉钟山后出来,缓缓的似乎又飘到无忧湖里去。
水天一色,湖水如镜面一般。陆镜忽然在想,那朵云会不会穿过水面,最后在现世的天空中出现呢?若果真如此,他有朝一日离开水镜,想着天空中曾出现过一朵水镜中的云,也可稍感安慰了。
这念头让他伤感。吐一口气,陆镜又坐起来。他今天是特意来看子扬,见他精神尚好,他也就放了心。
陆镜跳下树,把那被扯断的青萤草藤蔓带走、绕到湖边。
藤蔓断面光滑,根部生有小刺,摸着柔软无害。可在沙老板的讲述中,这些刺化作锋刃,深深钉入了白鹤居士的骨骸里。陆镜估摸着如果自己也被那样的刺困住该如何挣脱,又一次想起了与崔琪的对话。
——水镜如果不止建木一个入口,那群白鹤居士从哪里来,他们又是什么身份?现世与水镜中人于彼此并不相通,镜灵更是将擅入者视为妖魔,是否因为如此,那群白鹤居士才被藤蔓抓住?可若真有外来者,镜灵为何不告知上霄峰?
——崔师兄,那些藤蔓也缠住了我。
——此事更是蹊跷,你既持上霄峰的信物进去,镜灵就应识得你、不应对你动手的。
当时,水镜内外的师兄弟两人都沉默了。水镜外设有伏魔大阵,镜中世界三百年来一直由镜灵把守。那是一只威力强大的御灵,已一己之力维持着镜中世界的正常运转。三百年来,镜灵定时给上霄峰传递水镜中的信息,但也不过寥寥的“安”、“妥”几字,上霄峰一直当水镜平稳如昔,哪只水镜居然出现了有外来者闯入的大篓子。
——师兄,咱们上霄峰可召唤镜灵问话么?
半晌,陆镜问。崔琪挠了挠他的乱发。
——与镜灵沟通得进入伏魔大阵,这阵势唯有上霄峰掌门可以开启,可掌门师尊如今依旧云游未归……
说到掌门师尊,陆镜立即泄了气:他们的掌门师尊一年至少有三百五十天云游在外,指着掌门师尊开阵问灵,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如今自己既身在镜中,不如就由自己来查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