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大为紧张,张三却不以为然。他向自家兄弟解释着自己的想法。
——老弟,你想一想,那娘们儿封印的可是修蛇呀。这故事既说的有板有眼,万一它是真的,咱们也可以悄悄躲着学那死鬼娘们儿封印修蛇的法子。要真学到,捕蛇时一个符文过去,不就多长多厉害的蛇都跑不了了?
他说的好似有几分道理,采香人中也有略微懂得使符文的。但张九知活死人地的凶险,仍连连劝阻。可到最后,张三用一句话说服了他。
——老弟,采香不是一辈子的活计,我总有老得摇不动船的时候,到那时咱们一大家子怎么办?你是个读书种子,我寻思着现在多采些香卖几个钱,送你和孩子们上岸做其他营生,咱们的后代往后,就再不要从这血盆里讨饭吃啦……
张九的讲述戛然而止。营地火光映着他和陆镜的脸,将两人面色耀得阴晴不定。良久,陆镜看着他打磨的雪亮刀刃,徐徐开口。
“后来张帅和令兄,真循那话本的指引去了活死人地?”
张九点一点头:“阿兄执拗,我不放心,与他一道去了。我们沿话本里的路途深入,当真见着了很多怪事,也远远见着了那故事里的女武神……只是还没等靠近就被一道浓雾和漩涡推出来,连她怎么施法都没看有看清。我们无法靠近,也就只好放弃了。没想到半年之后,那群白鹤居士不知怎么的就找到了我阿兄,出重金请我阿兄把他们带到看着那女武神的地方去。”
“……”
没人知道那群白鹤居士是从哪儿来的,他们一个个身着羽衣,看着仙风道骨、漂亮极了。那群人中有老有少,领头那个直接找到张三,将十锭大银在木桌子上一字排开。
——带我们到古战场去再回来,还有十倍这样的银子和这些,就都是你们的。
银子的光辉抓着采香人的眼,张三好不容易才把目光挪开,客客气气朝来人道。
——诸位仙君,小的们只是一群逮蛇的粗人,什么古战场,小的们不懂的。
活死人地是寒潭禁区,寒潭是采香人饭碗,采香人平常绝不会轻易带人进潭去。张三虽爱银子,对这些陌生人的要求也不会随意答应。那为首的白鹤居士听得这话,高深莫测地便笑一笑。
——那我让你看个东西,你看后也就懂了。
他的语气不善,张三转头对坐在一旁的张九说道。
——老弟,你先出去。
张九依言出来。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白鹤居士们飘逸干净地都出来了。张三好半天才也出来,抓着他的胳膊,脸色苍白地说道。
——老弟,惹着硬茬了。那群人盯上了我们,我们必须带他们进寒潭去,否则这一村子老小只怕都要断送在这里。
听到这里,陆镜忍不住啊的一声:“那群白鹤居士胁迫令兄?”
随即咬一咬牙:“当真无耻!”
按沙老板讲述白鹤居士都是修士,采香者不过普通人,面对修士哪能抵挡得住?张三迫于威胁不得不带白鹤居士们进潭,最后与白鹤居士一起陷于潭中,再也不得出来。
张九面上现出凄凉:“我们这些采香人,命本如蝼蚁一样贱。其实阿兄也不算全是被迫的,当时他儿子正好得病,为首的另一个女修士给出一丸药,才让我那侄儿转危为安。得一人恩惠受一人胁迫,我们兄弟安排下船只得再带他们去了。那一路倒还顺遂,那群白鹤居士也当真厉害,不但把沿途遇到的活鬼全打跑了,最后还驱散浓雾漩涡、真靠近了那女武神。”
“那女武神手中持一面青色古镜,他们好像就为毁掉那面镜子而来。”
张九继续说。
“可当他们朝那镜子频频击出霹雳时,那镜子忽然发出闪光,潭水动荡,从水下伸出无数藤蔓把我们和船齐齐捆住。阿兄用完带出来的所有符文,才堪堪让我逃出生天,而他自己却和白鹤居士一起都被捉住了……彼时浓雾和漩涡又起,把我的船给了推出来……那夜的潭水动荡,整个流云郡都被惊动。数日后侯爷查出前后事,亲带水军和我们采香人进活死人地来看,只见十八具骨骼被青萤草捆在一株从潭水无端伸出来的大树上。侯爷吩咐把尸骨从树上解下来掩埋,严令此后再带人进入这片水域,此事便不了了之。”
陆镜哑然:“那令兄……”
“我逃走时亲见阿兄连人带船被一株藤蔓拉入水底,此后再没回来。后来我独自再探活死人地,连那棵大树也再看不见了。”
这回答让陆镜沉默了。他握着剑柄,良久才问。
“敢问张帅,你们在活死人地见着的那位女武神,是否身着青衣,戴一个镶满鳞片的獠牙面具?”
第18章
张九磨刀的动作停下,朝陆镜看过来。
“陆公子知道那个女武神?”
除了那半本《山海伏魔录》,张九从没在其他地方听过半点关于这女武神的故事。那女子颇为神秘,在话本故事中魔君水军的败退全凭她一己之力,而在张九兄弟所见的活死人地幻影里,那名女武者也是一众活鬼中修为极强、声望极隆的将领一类人物。
陆镜没立即答他,只将一贯嬉笑的神色收起,面上凝重极了。张九想了一想,这才点头。
“雾气中虽看不真切,也依稀看出她头面上似乎有着獠牙模样。”
要是一个女人脸上有鳞片獠牙,那可真太可怖了。而那女武神腰肢袅娜,持镜的手白嫩细腻,让人怎么也不会相信她会有丑陋容貌,因此说她其实戴有面具也合常理。
听到这回答,陆镜心中只如明镜一般。
“我明白了,张帅。不知张帅可还会再进活死人地或是还存有那话本的地图?我打算进那片水域去也走一遭。”
事情已经很明了。若他没猜错,水镜寒潭浓雾中出现的女武者,正是当年布下伏魔大阵的人。那人在大干是神一般的存在,后来销声匿迹,身后事晦暗不明。她本人自然是在镜外世界终老的,没想到她的幻影却还留在水镜中。而那群白鹤居士,那群私入水镜的人想要夺取的那面青色镜子。那面镜子,无疑是山海皇后的法器。白鹤居士要夺取皇后法器,是要做什么用呢?
听到陆镜请求,终于磨好长刀的张九摇一摇头,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陆公子,我如今年纪大了,有妻有子有侄儿要养,是再不能去冒险的了。我劝公子也打消这个念头,你爷娘养大你不易,你万一折在潭里,岂不把他们痛死?”
他也不打算将那半本残卷给陆镜看。陆镜默然无语,良久告辞出门,摸着自己的衣领呼唤。
“先生,杜先生?刚才的话你可曾听清了?”
小书蠹捋着白胡子在他肩膀现出身来。
“老夫听得一清二楚。”
陆镜握着剑柄,肃然说道:“那活死人地中出现的封印修蛇的女武神,必然就是山海皇后!”
山海皇后,天下最负盛名的巫者,大干第一位皇后,在天下的争夺中立下莫大功勋,此后却离奇地在世间销声匿迹。在真实世界里,有关山海皇后的遗迹已经很少了,没想到在水镜里还有她的幻影留存,更没想到在三百年后,有人会私入镜中、试图夺取她当年使用的法器。
“那面青色镜就是当初娘娘布下伏魔大阵的阵眼法器。”小书蠹扯着嗓门叫起来:“他们妄图夺毁法器,必然导致水镜震荡、建木根系受损。因此建木的枝叶才化为青萤草、涌出来捉他们!”
“那现在建木的异变,会不会也与那群白鹤居士有关?”陆镜立即问。
小书蠹捋捋白花花的胡子:“很有可能。毕竟当初的白鹤居士,有两个还在水镜之中,倘若他们贼心不死……”
“那我就将他们的头拧下来!”陆镜斩钉截铁。上霄峰弟子的一大使命是守护建木,他在上霄峰时每年都到树下呆上一两个月,如今在水镜中听说有人试图掘它的根子,怎会坐视不管?更何况此举让建木落叶,也会波及到他的子扬。
“杜先生。”陆镜加重了语气:“此事宜早不宜迟,咱们得快点到活死人地,摸一摸白鹤居士的线索。”
“???”
一直义愤填膺的小书蠹忽然怂了,拄着小拐棍儿支支吾吾:“白鹤居士听起来实力不弱,就咱们两个会不会太莽撞了?要不咱们先禀告崔公子,再从长计议……”
陆镜岂不知道崔琪若是知道,一定会哇哇乱叫要他等掌门师尊回来,或是先候诸宗派长老一道商议?可想到建木正在不住地掉叶子,陆镜当真是一天都等不得。当即捏住小书蠹的衣领子,陆镜笑吟吟道。
“崔师兄当然要知会,但事关重大,等不得从长计议。先生如此胆小,莫非是根本不知当年山海皇后在寒潭领兵歼灭敌军的地点?”
不同于镜中世界的隐晦,镜外对山海帝后的事迹记载可是清清楚楚。小书蠹更是多次吹嘘自己通晓天下群书,拿这个激它,它没有不上钩的。果然书蠹的小眼瞪得溜圆,白胡子气得也根根上翘。
“呔!谁说的?只要你有胆,老夫就敢陪你去!”
小书蠹真答应陪陆镜去了。陆镜没再找崔琪,只先斩后奏、给他留封信说明这白鹤居士的因果,就与小书蠹开始做去活死人地的准备。
先取回送进城修补的甲,陆镜再把从钟山带回的药物符文准备充足。与小书蠹研究明白那活死人地可能在的方位后,他找只小船,挑个合适的夜晚就出发了。
他带著书蠹沿青琅河出去,一路看到无忧湖矗立的双塔亮不灭的灯。湖边的草木开始凋零,垂柳翩翩落叶,侯府掩映在婆娑的树影里。陆镜忽然想到此湖名为无忧,恰与话本故事中的无望湖互相呼应,而那些做过的事,那些错过的情,未必真的就那么无望吧?那个牵挂的人依然住于柳荫之下,他的一颦一笑、一悲一喜仍旧在他心中,纵使如今只能遥遥相望,他也可觉无憾了。
这样想着,陆镜便觉一颗心静了。划小船进入寒潭,一弯毛茸茸的月亮挂在天边。夜风刺骨,小书蠹瑟缩在陆镜肩上,拄着小拐棍儿小声问。
“喂,小子哎,昔年娘娘遗留的阵法强横。一会儿进入那块活死人地,你可万万小心,千万不能泄漏形迹、叫那些活鬼发现自己。”
小书蠹这是怕他为山海皇后遗留的阵法所伤。陆镜点头回答。
“先生放心,我已做好准备。那些亡灵今夜看我就是个死人而已。”
水色渐深,他们渐渐进入了采香人传说中的活死人地。为今夜一探陆镜身着战甲,再取出一枚符文在鼻尖轻轻一晃。
蓝光从符上腾起,他鼻端本因秋夜寒冷呼出阵阵白气,符文生出效力后,他呼出的热气消失了。不仅如此,紧挨着他的小书蠹也觉得他的脖颈温度忽就冷了下来。
“龟息符。”小书蠹明白了他的意图:“不错。”
“当初穿过故事海进入水镜我就用的这个。”陆镜停下桨,用另一枚符文之力使小船继续向前:“你是御灵本就没有呼吸,我如今也掩盖住了活气,想来这里的亡灵就不会察觉到我们。咱们只是进来探个究竟的,何必与那些怨灵横生瓜葛?”
书蠹赞同的点头。他们终来到古时山海皇后与敌对峙的地点,时至午夜,陆镜持桨在船上坐着,忽觉船身一抖,小书蠹接着持拐轻轻戳一戳他的肩膀示意他千万莫动——
——来了!
惨白的五指的手,密密麻麻从墨黑的潭水下伸出来。那些手上伤痕累累,指缝间留数百年沉积下来的血痂,却仍紧握不放兵器,于每个夜晚重复它们死前的战斗。
很快,无数个僵死残破的身躯从水中爬出来。它们大多头上身上带致命重伤,一旦出水,就立即按盔甲旗号与敌手厮杀起来。细碎的小冰晶从它们的伤口间掉出,渐汇成团团浓雾,原来这就是寒潭夜雾的由来。
“三百年前,山海皇后与不尽书军队的士兵?”
陆镜认出了活死人双方的旗号:“那场大战之后,双方不是各自将阵亡的士兵收殓了么?在镜外的世界,寒潭无任何异常。为何在水镜,这些亡灵时隔三百年仍被禁锢在这里?”
他的声音很低,唯恐引来亡灵的注意。但亡灵们只顾机械地重复争斗,丝毫没发现它们中来了一个活人。
小书蠹低声回答:“当年娘娘经此役初启伏魔大阵,由此湖起将镜中世界与现世逐一映像建立。建立之初水镜不稳,在这片水域中的时间就是不断重复的,因此在这片水域中死去的人就会不断重演他们的最后一夜。”
与镜灵一起从伏魔大阵中被召唤,小书蠹对水镜、对伏魔大阵清楚得很。陆镜仔细一想,觉得这说法有些纰漏。
“可山海皇后并没有死,她为什么也会出现在不断重复的时间中?”
“那是皇后的——”书蠹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立时便恼了:“嘿臭小子,老夫难道还会骗你?你今夜究竟为什么来?好好等那十八个新鬼,把它们的来历告诉你家师兄吧!”
它不客气地用拐棍儿敲陆镜脑袋。寒潭的浓雾中忽然响起一声响亮的螺号。这号声陆镜再熟悉不过,这是用寒潭白螺所制,一贯由采香人用于传讯警示,绝不是三百年前山海皇后或不尽书的军队可能使用的。
与小书蠹同时想起十二年前采香人首领带白鹤居士进潭的往事,陆镜将手扶于剑柄——
——那群殒命于此的白鹤居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