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云非眼珠子迟钝地转了转,心说:难怪。温信阳不可能没将人调查清楚,可就算拿着儿时照片核查比对又如何?怎么可能会想到对方居然早有预谋,甚至不惜做到整容的地步?
而对方眼下居然毫不隐瞒,全盘托出,就说明他没打算留活口。
池云非闭了闭眼,声音艰涩道:“你如何对我都无所谓,可孩子还小,求你饶过他吧。”
池云非头一回用“求”这个字,伸手捂着炀炀的耳朵,道:“他什么也没听到,往后日子还长,慢慢就会忘记今日的事……”
郑罗哈哈大笑起来,道:“池少爷,你可真是够天真。斩草要除根,我恐怕不是第一个跟你说这话的人罢?他是温家后代,而我要对付的就是温家,等解决了你们,我再收拾那个老的……”
“是郑其鸿让你这么做的?”池云非无力地问。
“他?他懂什么?”郑罗不屑一顾,“只知泡在温柔乡中,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不过我也不在意大总统的位置,比起当出头鸟,躲在暗处看你们自相残杀有意思多了。只是老郑若被你们拉下了马,让北边那位得了意,我的日子可就没这么好过了。”
他耸耸肩:“勉为其难,帮我那废物爹擦屁股罢。”
池云非心下一片茫然,但又抱着一丝侥幸。
温信阳来时就备着好坏两种计划,也许还有转圜余地,他要相信他的将军。
车开了许久,终于抵达了城南一处小街里。
天已灰蒙蒙地亮了,街边小贩出摊,烧茶的、煮馄饨的、煎饼子的,热气袅袅笼罩在烟灰色的浓雾中。
郑罗下车,按了下额头上贴得纱布,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池云非跟着他进了小胡同里,四面灰墙青瓦,枝叶凋零,墙角有小孩儿刻得歪歪斜斜的字迹,越往里走,腥味越浓,待推开一扇红漆院门,里头的景象差点令池云非吐出来。
他一把捂住了炀炀的眼睛,立在门口浑身发僵。
就见不大的院子里,四面藏着暗器,那暗器俱已用光了,露着空荡荡的黑匣子,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无数尸体,都是宁婉香带走的人。
而角落里,坐着宁婉香的尸体。他一身白衫尽数染红,血迹已发黑发暗,睁着眼睛死不瞑目,头歪在墙边,嘴巴张着,隐约能见他舌头被割了,模样无比惊悚。
“一个唱曲儿的。”郑罗悠哉往里走,看也不看满地尸骨,“不好好唱曲儿,尽想些乱七八糟的,实在不应当。况且岳城的事他也办得不够漂亮。”
郑罗推开里间的门,转头看池云非:“就当替我爹惩罚他吧。”
池云非闷不做声,满地尸骨腐烂的恶臭味经过一夜发酵能让人将胆汁都吐出来。他脸色如院墙般青灰一片,死死捂着炀炀的眼睛,将人推进门里。炀炀骇得根本说不出话来,全程都在哆嗦,手紧紧地抓着池云非,片刻不敢松开。
这小院背光,门内黑漆漆的,郑罗摸索到开关打开,池云非眯了下眼,随即看清了屋中摆设。屋内中西结合,顶上挂着水晶灯,靠墙摆着博古架,楠木桌椅配着珐琅瓷器,镶金的西洋茶壶周围丢着几只仿古琉璃樽。
半人高的青花瓷瓶里没有花,却高高低低如插花般支棱着骷髅手臂,池云非一把将炀炀抱起来,按在怀中,一颗心已蹦到了喉咙口。
郑罗领着人继续往里走,经过空荡餐厅,宽大的桌上摆着一具尸体。
是跟着宁婉香的断臂男人——头颅、肢体和躯壳分了家,各自摆在碗盘中,眼睛也被挖了,只露着两个血淋淋的黑洞。
池云非几欲崩溃,冷汗浸透了衣衫,双腿发软,郑罗却邀功般地道:“他算老几,也敢跟你叫板?你看,我帮你出了气,高兴吗?”
池云非扭过脸不愿看,郑罗笑了一声,带着他下了地窖。地窖里一股发酸的霉味,贴墙空着许多藏酒的木架,顶上满是蛛网,显然不常来人。
地窖又深又宽,再往里还有一扇门,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池云非却没心思查看了,他惊呼一声,绕过郑罗跑上前:就见那墙上用铁链锁着两人,一个是刘庆川,一个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温将军。
“深哥!”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字字泣血,想到外面满地尸骨,到了近前竟是不敢伸手探人鼻息。
炀炀扭身下地,冲了过去,一把抱住温信阳的腿大喊:“爹!!”
郑罗负手跟在后头,悠哉道:“放心,没死呢。死了不就没意思了吗?”
池云非双拳紧握,浑身颤抖,走近温信阳身前抬头打量对方。温信阳闭着眼,额上、嘴角、侧脸都有血迹,脖颈一侧更有一道刀口,幸而不深,血已凝固。
他伸手抚摸男人面颊,心疼、愤怒、不甘各种滋味纷杂心间,最终呜咽出声,抱住昏迷不醒的男人,哭得无声无息。
郑罗突然从后方将炀炀一把提起来,池云非惊呼出声,转头要扑却被郑罗避开。随即炀炀被捆住手脚,绑在了角落破旧椅子上,椅子里有软垫,倒不会让小孩儿硌着。
炀炀大哭,声嘶力竭,这会儿实在顾不上做什么男子汉了。他哭着挣扎,肉乎乎粉嫩嫩的手腕挣得通红,很快磨破了皮。
“别动。”郑罗又从柜子里翻出土-炸-弹,牵着线绑在小孩儿身上,将炸-弹放进小孩儿怀里。
他笑嘻嘻地:“知道这是什么吗?你要是乱动,它就会‘砰——’!”
炀炀被吓得止住哭声,睁大了眼睛,茫然张嘴,眼泪簌簌落下看得令人心疼极了。
郑罗却逗得开心,抬手比了个爆炸的手势:“你就会被炸得一块一块……这里一块,那里一块,手和脚都稀巴烂,脑袋掉在地上……”
“啊——!”炀炀疯狂大叫起来,两手被捆着无法捂住耳朵,只没命大叫,“啊——!!!”
那疯狂的样子仿佛癫了般,池云非怒嚎:“你闭嘴!”
他冲过去抱住炀炀,不断安抚:“别怕!炀炀别怕!我给你解开!我马上给你解开!”
“啊——!!!”炀炀充耳不闻,仿佛魔怔了,只一个劲大叫,喊得人耳膜刺痛。
郑罗笑得开怀,眼里愈发兴奋,一把将池云非拽进怀里,拿手抚摸他的头发,揉捏他的脖颈,温柔道:“你要是解开,我现在就炸了他。拖出去炸,你能拿我如何?不炸他,我就炸你男人,左右都是死,手心手背你选一个可好?”
池云非目眦欲裂,怔怔地瞪着眼,随即脱力般缓缓跪下,崩溃地抱住了头。
郑罗却想起了什么,道:“啊,先前在旅馆你是不是想上茅厕?憋坏了吧?来来,我伺候池爷入厕。”
他在角落里翻出一只铜盆,放在池云非面前:“来吧。”
池云非呆滞地看着他,恍然无觉。
“爷就是爷。”郑罗摇摇头,将池云非从背后环抱住,解开他的裤子拉下,就要帮他入厕。
池云非浑身发抖,手指痉挛般抽-搐,强撑到现在的精神终于到头了,缓慢艰难道:“不……不要……”
“云非?!”墙上锁着的人终于在炀炀凄惨的嚎叫声里醒了过来,一眼看见面前景象,先是不敢置信地愣住了,随即呼吸逐渐加重,似破烂的风箱,胸膛起伏,一张脸憋得发红发紫。
温信阳从小到大何曾有过如此狼狈时候?不仅如此,儿子、爱人眼下竟一个都保不住!
他见池云非呆愣在原地,仿佛听不懂人话了,一颗心瞬间被拽进手里捏了个稀碎般,他怒吼道:“你做什么!放开他!”
“爹——!”炀炀大叫。
温信阳竭力拉动锁链,却动弹不得,手腕早已被磨烂了,伤口深可见骨。
“炀炀,爹在这儿,爹在。”温信阳看见炀炀怀里的炸-弹,闭了闭眼,清楚知道眼下威胁怒吼根本毫无意义。
他竭力逼迫自己冷静,头上冒出豆大的汗水,双拳握紧,指甲掐进手心。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他努力稳下声音,道,“你要做什么都冲我来!”
郑罗却不看他,只扶着池云非,嘴里哄小孩儿似的“嘘嘘”催促:“尿呀,怎的不尿?别是憋坏了吧?”
池云非难堪至极,抖着手去拉裤子,却被郑罗从背后钳住。他将池云非转过身,冲着温信阳道:“对着我尿不出,对着你男人总该能尿了?”
池云非眼眶通红,遥遥和温信阳对视,两厢无言,温信阳腮帮骨头咬得要崩断了,满嘴铁锈味,声音却依然沉稳有力,耐心地道:“云非,看着我,其他什么都别想。”
池云非忍着眼泪,耳边不断传来郑罗催促的“嘘嘘”声,终于是两股颤颤地尿了出来。
他本就憋了一整夜,实在是扛不住,但此时当众入厕却远比当日被断臂男人抽那一巴掌还要屈辱。
他闭上眼不愿去看,郑罗放下铜盆帮他系好裤子,又去打水洗了手,笑呵呵道:“好了,咱们该谈正事了。”
第71章 求死
温信阳终于知道了郑罗的真实身份,回忆起此前种种,垂下眸子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郑罗好奇看他:“怪不得什么?”
温信阳如今成了阶下囚,爱人孩子也在对方手里为质,他只想尽可能地拖延时间,于是并不隐瞒,实话实说道:“跟你的替身见面时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哪怕他已代替你多年,却依然没有身为郑家后人该有的脾气,反而善于察言观色,小心翼翼。想来你虽然让他做你的替身,但你也怕久而久之,他真的成了‘你’而‘你’成了别人,所以始终对他有所胁迫,让对方不敢脱离你的掌控,对吗?”
郑罗无所谓地耸肩:“是又如何?反正你还是掉进陷阱了。”
温信阳点头:“是我思虑不周,你要如何对我都可以,放了他们。”
“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郑罗揽着池云非,笑吟吟看着温信阳,“死得难看些,让我多享受一会儿。”
池云非眼瞳巨震,倏地转头看他。
郑罗拍了拍池云非的脸,道:“有什么可惊讶的?难不成我是费尽心力让你们团聚,说些体己话,然后就放你们走不成?我看起来像个好人吗?”
池云非早知这人不会留活口,可想法被证实,他依然无法接受。
“我们谈谈。”他颤着声音,竭力让自己冷静,绞尽脑汁想着主意,可他实在没有主意可想了,此情此景,天王老子也逃不出去。
郑罗却大方道:“好,谈谈,你要谈什么?”
他笑眯眯地:“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如果你能说动我,也许我真会放了你们?”
他像垂钓者拿着饵在池云非眼前晃来晃去,明明知道那是假的,是陷阱,一口咬上去非得肠穿肚烂不可,但池云非没别的选择。
他得勇敢起来,他得保护他的将军和儿子。
他不能再寄希望于温信阳还有什么后手了。实在不行,就是死也要死个干脆利落,绝不让郑罗折辱了他们。
“你也说了郑其鸿沉迷温柔乡,没什么大用,我们保你继位,如何?”
郑罗看着他,仿佛看一个三岁幼儿同自己讲童话故事:“我是个私生子,郑家除了老郑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我上头还有哥哥和姐姐,他们都是正儿八经的郑家后人。旁的不说,老郑那泼辣的正房便不是个好招惹的,我若是暴露了身份,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你依旧可以用你的替身,总归郑其鸿如今也认不得你了,对不对?”池云非道,“你可以在暗中监视他们,算计他们,同样能得乐趣,有什么关系?等拉郑其鸿下马,搞翻你那几个兄弟,等你上位,那正房又能拿你如何?”
“啧啧。”郑罗叹道,“我娘是个俄国人,可我长相随父,只一双眼睛颜色有异,只要说是自小得了眼疾,也还算好遮掩。若我娘真心想让我认了老郑,我也不至于在这里卧底。谁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呢?”
“这批军火生意里,有一部分就是我娘的生意。她不把老郑当回事,反而赚了南北两边的钱,也没打算让我认祖归宗。懂我意思吗?我也没把老郑的家底当回事,只是有他在,我大树底下好乘凉,省了一些麻烦罢了。那总统位置坐着烫人,远不如我卧底逍遥自在,实话说……小时候我也羡慕过旁人有父亲,不必跟着我娘接二连三换了无数个继父,但既然我小时候没有,长大也就不必有了。我娘换男人如同换衣服,生意也是这样积累下来的,如今我过得好好的,何必去认下那位?你要我继承什么?继承政府赤-字?国库空虚?边关苦战?时时刻刻被人惦记项上人头?我疯了么?”
郑罗说得开怀,一桩桩一件件细数给池云非听,半点不耐烦都没有。
可能因为没多少人能听到他这番肺腑之言,因此有机会说出来时便十分惬意轻松,仿佛他不是在发霉冷寂的地下室,而是在假山凉亭里斟着酒同老友唠嗑。
池云非惯会投其所好,引诱蛊惑,但倘若敌人目标明确,压根不为所动,他那些对付酒鬼、赌鬼的伎俩便不顶用了。
他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又随着希望破灭被一点点磨干,反而从骨子里生出了不惧的勇气来,情绪在一整夜的惊吓、震惊之后逐渐冷却,稳定下来,他看着郑罗道:“所以不管我说什么都没用了,对吗?”
“是。”郑罗大笑,“我调查过你,从小锦衣玉食,被全家宠着,在岳城无人敢招惹,说要拿下温信阳,便用尽手段缠着人家。仿佛你要做什么都理所应当,没人能难倒你。怎么样,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如何?叫天天不应的感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