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一声怒吼,却是瘦得皮包骨,没精打采的,被鞭子抽在身上,疼得耳朵背起,蜷着尾巴,脖子上套着锁链,立起身子冲观众打招呼。
小孩儿惊叫连连,大人的叫好声喝彩声不绝于耳,赏赐砸进艺人的铁盘里,那人穿红戴绿,脸上涂着七彩色看不清面貌,行个礼又将身边的猴子拉起来,让猴子给众人作揖。
炀炀被池云非抱起来,但前面人来人往地看不清,王琨个头长得挺高,便将炀炀接过扛在肩膀上,这下能看清了。炀炀“哇”地一声,揪着王琨的头发,看得目不转睛。
池云非挤在王琨身边,心不在焉,正走神,身后衣服被人拉了一下,回头,发现是之前给自己塞纸条的人,对方戴着藏蓝色的破旧帽子,裹着破旧的棉衣,遮挡了身躯,低着头在人群里往他手心里塞了纸条。
池云非心脏砰砰跳,将纸条小心藏进袖口,王琨这时转过头来,一只耳朵被炀炀扯着,面容温顺道:“池爷看得见吗?我还能扛。”
池云非一愣,噗嗤笑出声来:“你一人扛我们两个,像什么样子?”
那人看着池云非的笑脸,片刻后才道:“没所谓。”
池云非摇头,在敲锣打鼓的吆喝声里道:“没关系,你带炀炀就好。辛苦了。”
那人听不清,便俯身凑过来:“什么?”
池云非转头,没料到对方靠这么近,差点撞到男人耳朵上,道:“我说你照看炀炀就好!”
对方点点头,又回头继续扶着炀炀,只耳朵尖微微红了。
池云非看得分明,心里纳罕:这人还挺容易害羞。
正想着,身后又被人撞了一下。
他回头,那戴帽子的男人居然还没走。
对方又给他塞了纸条,他莫名其妙,见对方示意,便侧身避着人偷偷看了眼,只见上面是熟悉的字迹,笔藏锋利锐气,一横一撇里似带着怒意,写着——招蜂引蝶事后算账。
池云非:“……”
池云非抬眼,那戴帽子的人已不见了。他认得出,那人绝不是温信阳,可温信阳怎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莫不是就在附近看着自己?
他四处张望,又不敢太过明目张胆,人头攒动,什么也看不着。
他心里好笑,想着那人吃味会是什么表情,心里一片酥酥麻麻的,便捏紧了纸条贴着心口藏好了,仿佛是要将那人一起贴在心房上。
待看过杂耍回旅馆,宁婉香居然早早回来了,见了王琨便抬手让他过去,又瞥了池云非一眼,似笑非笑:“池爷,事情就快办好了,托您的福。”
池云非冷着脸:“见着人了?”
“见着了。”宁婉香心情很好,也不瞒他,“你家将军断不会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和对方见面时就没避着人。”
池云非想:那不就是为了让你上钩吗?
池云非转头就走,又听宁婉香在后头道:“就这两日了,忍着点,等事情结束,我就放你和小少爷离开。”
池云非看向那断臂男人,眯着眼道:“这位可说了,等你事情办妥,他就要我的命。”
宁婉香看了那断臂男人一眼,似有不悦,道:“我说话算话,池爷可放心。”
断臂男人露出狰狞面容,但到底没说什么,王琨也看了那断臂男人一眼,跟着宁婉香进了房间,几人看样子又要商讨到深夜。
回了房,池云非边听炀炀叽叽喳喳地说今日那老虎如何如何,边掏出纸条查看。
就见上面写了个时间:明日丑时来接。
池云非一把捏皱了纸条,心情激动又紧张。看来明日丑时便能见分晓了。
到时候会如何?温信阳会将宁婉香一网打尽?还是一箭双雕,将那L也一起瓮中捉鳖?
他又看了那纸条许久,确定是丑时没错,这才烧了个干净融进茶水里,再次倒进角落那可怜的盆栽中。
炀炀还在说:“可那老虎好可怜,比狗都瘦。”
池云非心不在焉:“人要吃饭养家,也就顾不得旁的了。”
炀炀垂眸,小小年纪不懂这些,只觉那老虎、猴、小狗都十分可怜,道:“为什么不让它们吃饱?还打它们?”
“畜生听不懂人话,只能鞭打威慑。”池云非回神,抱住炀炀晃了晃,“别想这个了,早点睡。”
炀炀哦了一声,又说:“我还是更喜欢听曲儿。”
池云非捏了捏炀炀脸蛋:“炀炀心善,以后咱们不看这些了。”
“王叔倒是很喜欢看。”炀炀被脱了小褂,只着里衣,抱着肉乎乎的腿在床上打了个滚儿,“那鞭子打在老虎身上的时候,他还喊好呢。”
池云非当时根本就没心思看杂耍,全程都在走神,闻言一愣:“是吗?”
他见那王琨总是面无表情,又很低调,监视自己和炀炀这些日子总显得十分温和,看着不似个残暴的人,倒没想到对方还有这一面。
“是呀。”炀炀道,“那狗被猴子拖拽时,他还笑出声了。”
说着他想起什么,挽起裤腿给池云非看:“他抓我抓得好紧。”
池云非这才发现,炀炀柔嫩软乎的脚踝居然被捏出了指印,他登时惊道:“你怎么当时不说?”
“他只抓了那一下,就松开了。”炀炀道,“还跟我道歉来着。”
池云非登时心疼愧疚,他当时满心想得都是温信阳,居然未曾注意这细节。
他忙抓了炀炀脚踝握在手心,拿湿帕盖着轻轻搓揉,生怕将那吹弹可破的肌肤给揉坏了,道:“下回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没关系。”炀炀小大人似地挺胸,“炀炀长大了,男子汉不说疼。”
“长大了还总嚷着要见爹娘呢。”池云非使坏,笑话他,“白日是谁闹着要回家的?”
炀炀顿时红了一张脸,收回腿躲进床里,拿脸埋了枕头,要闷死自己似的:“我睡觉了!”
池云非登时笑得不行,什么烦恼紧张都被这孩子给拱没了,将人拉出来道:“是池哥说错话,炀炀长大了,等见了娘,也要这般硬气。”
炀炀拿手捂脸,从指缝里看人,乐得咯咯笑:“嗯!”
一夜无梦,翌日池云非总想往窗外看,王琨伺候二人洗漱吃饭,还是那般沉默无言,垂着手立在门旁,仿佛只是个雕塑。
隔壁宁婉香等人天未亮就出门了,连楼下埋伏的其他暗线也一并撤了,小街静悄悄的,偶有野猫窜过,发出拖长了尾音的叫声,又软又懒,仿佛等着迎接早春。
池云非吃过饭寻老板找了象棋陪炀炀玩,他自己却不擅长这些,下得极慢,炀炀不愧是温家后人,小小年纪思路清晰,自小便被温司令抱着学下棋:象棋、军旗、围棋样样都会,杀了池云非一个片甲不留。
池云非捏他脸颊:“你怎的也不让让池哥?”
炀炀脆生生道:“爷爷说过,交战必使全力,不得轻视他人,不得恃才傲物,不得随意放水……”
池云非比了个停的手势,心说:跟你爹似的,从小便学一堆无趣的大道理,也就你现在年纪还小,又遇到了我,否则岂不又得出个温信阳第二?
可一想到那面无表情,偶尔执拗古板似的将军,他心里又一片欢喜,怎么想怎么喜欢得紧,只想捂着不给任何人看。
对方的温柔、专注、痴心都只能是自己的,对外人便就那般无情残酷,寡言古板好了,这才合自己心意。
两人下了一天棋局,真真是憋死了池少爷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输得裤子都没了,不过倒也学到不少。慢慢琢磨出一点趣味来。
中途王琨也跟炀炀下棋来着,赢了两局,之后便一直让着小少爷,池云非不怎么看得懂,但也知道这王琨还挺厉害,让棋都让得十分自然,看不出半点放水的迹象。
再想起昨日炀炀所说,对方长得老实平凡,却喜欢看那老虎被打,狗被拖拽,还捏红了炀炀的脚踝,心里慢慢狐疑起来,偷偷看了王琨好几眼,心下后知后觉升起了警惕。
这人太没存在感了,待人又十分温和,十分容易让人放下防备,失去警惕心。
可这是哪儿?封城,别人的地盘,又有那些不知深浅的洋人,有郑其鸿的暗线,还有那神神秘秘的L。被宁婉香派来监视他们的人,如何会是个普通人?
池云非登时心惊,才发现自己又犯了给自己挖坑的毛病,心里蓦然拉起了警铃,却不敢让王琨看出不对来,便还是平日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陪着炀炀玩闹。
待晚饭时,池云非让对方坐了一起吃饭,边吃边问:“宁婉香怎么没带你一起出门?”
“我得守着你们。”
“你跟他很熟吗?”
王琨摇头:“我们有各自的任务,不到关键时候,一般不会互相联络。”
“那他这次联络你们,不会违反规则吗?”
王琨看了他一眼,道:“事关国家大事,自然可以破例。”
池云非慢吞吞嚼着饭,不经意似地道:“这么说,他告诉你们是因为什么事了?”
“不是你告诉他的吗?”王琨道,“大家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说来听听?你也不怕他骗你们?”
王琨却是没答话,只低头吃饭。
又来了。
池云非暗暗烦躁,每次到关键时刻,这家伙就不会上钩。也怪自己套不来话,饵抛得太生硬。
于是他也不问了,免得多说多错,吃完饭便哄着炀炀洗澡看书,他念书,炀炀趴在窗口边听边玩挂在窗棂上的蚂蚱。
夜凉入水,连野猫也不叫了,这般岁月静好下却藏着暗潮汹涌。距离丑时越近,池云非便越是心不在焉,又提防隔壁王琨,竖着耳朵听动静,将一段话翻来覆去念了三遍都没发现。
炀炀奇怪地看他:“哥,这里念过了。”
池云非没心思念了,合了书又坐不住,起身来回转圈,看那沙漏,看桌上的小灯,又看屏风上绣得仙山云鹤。
炀炀将那蚂蚱取下来拆开,又自己学着编回去,百无聊赖,正此时门外敲门,王琨道:“池少爷。”
池云非警惕道:“怎么?”
“宁爷传来消息,要我今夜守着你们。”他道,“请开门。”
池云非握紧了拳,道:“用不着,我带着个孩子还能跑了不成?我困了,早些睡吧。”
“抱歉,宁爷吩咐。还请通融。”男人却不离开,笔直地站在门口,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门板上,拉得又长又细,看着像个怪物。
池云非站在窗口往下望,静悄悄黑黢黢,什么也没瞧见,没办法只得去开门,见男人抱了枕头薄被,进屋也不嫌脏,就在地上打起地铺。
炀炀好奇看他:“地上不冷吗?”
王琨拍了下枕头:“不冷。谢小少爷关心。”
炀炀便赤着脚爬下来,小猫似的,坐在那硬邦邦的被褥上:“池哥平日只和我爹一起睡,爹要是知道你同我们睡一个房间,会生气的。”
王琨看了眼池云非,池云非将炀炀抱起来,轻轻拍了下屁股:“就你话多。睡觉去。”
炀炀道:“本来就是,你去找白家哥哥,爹都要生气好久。”
池云非本来又紧张又不安,顿时被炀炀几句话说得没了脾气,哭笑不得:“你爹就喜欢吃味。你能看出来?”
“??”炀炀不知道什么是吃味,见王琨盯着他俩,道,“那你睡远一点。”
他又比了个“嘘”的手势:“我不会同爹说。”
王琨点头,看不出喜怒:“谢小少爷。”
第69章 生死一线
待夜深了,池云非本想和衣而睡,又怕被王琨看出不妥,只得脱了外袍,抱着炀炀睡在床里。王琨靠坐在桌脚,盖着被褥,手里拿了本书看。
安静了不知多久,池云非时不时去看窗边沙漏,王琨突然道:“池爷在等人?”
池云非一惊,佯作镇定道:“屋里多出一个人,我睡不着。”
王琨便熄了灯,坐在黑暗里:“当我不存在就好。”
果然王琨便没了声息,只余炀炀欢快地打着小呼噜,池云非压着咚咚直跳的一颗心,捏紧了拳头,在黑暗里盯着那桌脚。
这般难熬的一夜,池云非毫无睡意反而越发清醒,临近丑时居然想去茅厕,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
他憋了许久,可越憋越是在意,又看了窗边沙漏一眼,黑黢黢地看不真切,于是慢吞吞爬起来,赤脚下床想去拖床底的尿壶。
只刚一动,脚踝便被人抓住了。
他猛地一惊,想将脚收回来,眼前却是一暗,高大身影虚虚覆住他,男声贴耳低沉道:“池爷去哪儿?”
池云非一声尖叫压进喉咙,他竟是不知对方何时无声无息挪到了床前来,就睡在自己旁边。
他竭力稳住发颤的声音,只觉握住自己脚踝的手心发烫得厉害:“上厕所,你放开。”
炀炀翻了个身,睡得像头小猪,靠到了墙边。
男人屈膝跪到池云非双-腿-间,几乎贴上池云非,松开脚踝的手却沿着腿一路摸了上来,钳住了池云非的腰,道:“要拿尿壶?我帮你。”
他说着就去拉池云非的裤带,池云非震惊之下条件反射一脚踹开男人,脚蹬在对方胸口上,一手护着裤子,翻身就要躲开。
黑暗里,他看不清对方模样,只觉对方说话声音不似白日那般温和,带着莫名的阴森。
突遭惊吓,他一颗心几乎跳到喉咙口,但只要对方手里没拿枪拿刀,他也不怵什么,一手抓了窗台上的沙漏,看也不看砸过去,却被对方好好接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