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皇帝陛下多年,第一次遇上这情形的全安即使心急如焚,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一直从申时候到夜里丑时,在他以为这一夜要这样干熬过去的时候,殿内的主子终于开口让掌灯。全安连滚带爬的打开殿门,将殿内的灯火一一掌起。
“全安。”
“奴才在。”
“传旨,封右相之女为德妃。”
全安悚然一惊,封右相之女为德妃——右相之女不是先皇赐婚的云王妃吗!?
眼看云王世子即将及冠,承继王位就要大婚封妃,主子怎么会——“你没听到朕的话?”年轻的帝王猛然抬起头来,神色漠然的看着他。
全安怔愣得一个哆嗦,直接扑跪在地,“奴才不敢!”
“砰——”兜头砸下的折子落在他面前,“即刻去办。”
“是,奴才遵旨。”全安不敢有丝毫懈怠,捧起折子就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一出殿门,全安脚下一个趟趄,差点栽倒,一旁机灵的小太监赶紧伸手扶着他,“公公小心……”
全安摇摇头,用力的吐出胸口积压的那口浊气,捧着那几乎烫手的折子,他眉心都朽:成了川。
这道旨意一旦颁下,那会是何等的天翻地覆——……主子到底在想什么?
第3章 册封
“圣旨到——”凌冽寒冬的平旦时分,刚过寅时三刻,在内侍宫人那尖细拔高的一声呼喝中,当朝右相张青榆的府邸顿时陷入一片鸡飞狗跳。
全安手持明黄圣旨,从大开的府门疾步而入,身后的内廷带刀侍卫一字排开,随他鱼贯而入。府门外,一干手持火把的内廷侍卫腰垮佩刀,个个目光如炬。
代宣天子旨意,自然非同一般。
相府外屋内庭一片混乱,但当手持圣旨的大内总管踏入府门,张青榆早以携家眷在前庭院中跪迎圣旨了。
“圣旨到!”全安边走边高声呼喝,“丞相张青榆接旨!”
“臣……张青榆接旨。”
张青榆战战兢兢的躬身伏地,事出突然,他甚至来不及整理好衣冠,棉袍里面就只有一件单薄的寝衣,可他背上的冷汗却几欲浸湿寝衣外罩着的棉袍。
在这个时辰,皇帝身边的大内总管亲自来他府中宣旨——张青榆觉得,他的脖子一阵一阵的发凉,难道这就是要掉脑袋前的贴切感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尔当朝丞相张青榆之女张氏若兰,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少而婉顺,长而贤明,行合礼经,言应图史。承戚里之华胄,升后庭之峻秩,贵而不恃,谦而益光,德蕴温柔,性娴礼教,故册封张氏若兰为德妃,钦此!”
旨意一宣,张青榆脑袋嗡的一声,瞬间懵了。跪在他身后的府内家眷更是惊惶失态,惊呼声此起彼伏。
看着府内众人的失态,全安倒也没有呵斥怪罪,只是低声提醒道,“张大人,接旨吧。”
张青榆缓过神来,颤抖着伸手,声音嘶哑,“臣……张青榆,接旨。”
全安将手中的明黄圣旨放入张青榆手中,微一俯身抬手将人扶起。张青榆诚惶诚恐的顺势起身,刚一站起,脚下趔趄,几欲栽倒。
全安眼明手快,及时伸手扶住他。
“张大人,陛下有言,旨意下达之时,即令德妃娘娘入宫伴驾,还望张大人早些打点安排,咱家也好交差。”
张青榆双手捧着圣旨,身子一个劲儿的哆嗦,极端的惊吓,让这历经两朝的老滑头根本缓过神来。
“全公公,请恕下官愚钝,陛下……陛下怎会突然册封小女?!小女的婚事先皇早有旨意了啊……”
全安微一敛眉,声音微沉,“张大人,您是两朝老臣了,妄自揣测圣意,您应该比咱家更清楚会是什么后果。”更何况,当今这位主子可不比先皇仁善啊。
张青榆听到全安的话,犹如当头棒喝,脸色更是青白交加。
“下官愚昧!”
张青榆一惊,忙打起精神躬身赔罪。
当今圣上,杀伐果决,可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仁善之辈啊!
他历经两朝,趟过风雨飘摇的乱政,到如今的一品宰辅……早已不是那让人毫无诟病的清吏,哪有悍当无畏的本事啊!
从见识到当今那位心思深沉的雷霆手段之后,他几度想要辞官归田都被压下,只得战战兢兢压着尾巴做人,本以为小心谨慎的混过这几年,那位会网开一面,恩准他告老还乡,没想到,临了临了,居然……还是逃不过吗?
早知是如此结果,他怎会上了那道催命的折子?!
糊涂啊!糊涂!
他精明了一辈子,没想到临了却自己把自己亲手送上了死路——全安摆摆手,“张大人,您尽早安排,咱家还要回宫伺候陛下,宫轿已预备妥当,请务必在今日酉时之前将德妃娘娘送进宫,咱家就先回宫了^”“全公公慢走……”张青榆跌跌撞撞的躬身恭送全安。
全安折身,疾步而出。
目送全安离去,府门合上那一瞬间,张青榆踉跄跌倒在地。
“老爷——”“老爷……”
早因这道从天而降的圣旨而纷乱不堪的府内家眷顿时乱成一片,喧哗声,哭喊声,惊呼声,杂乱交织。
*
宣完旨意,全安马不停蹄的赶回宫中交差。
高座金銮宝座上的皇帝,手疾如飞的批着龙案上堆砌如山的奏折,熬了一宿,眉眼间略见倦意,神气神却还好。
全安接过宫女备上的参茶,悄声躬身入殿。
“陛下,已经卯初了,您歇歇眼,一会儿就要早朝了。”用参茶替换了龙案上提神的浓茶,全安低声提醒忙碌的主子。
手里提着朱笔聚精会神看着折子的皇帝眼睛都没有抬一下,一目十行的扫过奏折上的内容,然后提笔在折子上著了朱批,批完之后反手仍在一侧,“旨意宣了?”
“宣了。”全安颔首,将案上批好的折子整理好,放在一旁的朱漆盘上,“德妃进宫的事宜奴才也打点妥善了。”
皇帝丟下手里的朱笔,神色不显不露,丝毫看不出喜怒,端起一旁的茶杯喝了一口。
全安看自家主子这完全没有下文的打算,顿了一下,到嘴边的话,悄悄咽了回去。
今儿的早朝,看来会炸了锅了。
平旦——夜里寅时
第4章 同理
果不其然,皇帝陛下三更半夜颁下的那道旨意一石激起千层浪,早朝距圣旨颁下也不过短短一个时辰,消息灵通的朝臣却比比皆是。
作为当事人的右相张青榆青着一张脸,脚步虚乏,看着龙椅上的皇帝波澜不兴的神色,话到嘴边几回,却又胆怯的回回咽了回去。
他反反复复斟酌,却始终无法参透皇帝陛下这么做的深意!
可尽管他没有猜透天子这么做的深意,但是他这条性命却是实实在在折进去一半了。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怎么就糊涂到上了那道催命的折子?!
张青榆一想到自己上的那道折子,就悔恨得几欲撞墙。
自以为是的以为那是块投石问路的小石子,没承想成了催命的催命符。
临近年关,朝务繁多,掌管官吏的任免、考核、升降、调动等事务的吏部;掌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的户部;掌礼仪、祭祀的礼部;掌武官及兵籍、军械、军令的兵部……各部各衙门到年底庶务汇总,繁乱杂多,各部官员都有折子上奏,直接当朝请示皇帝陛下的旨意。
等把朝务捋顺,酝酿了半响的太傅总算是鼓足了勇气站出了列。
“陛下,臣有本启奏。”
皇帝抬了一下眼皮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
太傅林启瑞一掀朝服袍角,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他这一举动,让静默的大殿顿时微微骚动,但是有眼色的朝臣一看高座龙椅上的皇帝陛下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的,双股湛湛的噤了声。
皇帝放下手里的茶杯,看着跪在下面头发花白的老太傅,神色淡淡的,眼里有一缕薄光闪过。
“恳请陛下收回成命。”林启瑞背脊挺直的俯身磕了一个头,朗声道。
皇帝微微一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陛下,张氏之女是先皇御赐的云世子妃,当初因世子年幼,先皇还曾亲口许言,待世子及冠便亲自赐婚,如今世子尚未及冠,可陛下却突然下旨册封张氏之女为德妃,这实乃是罔顾先皇遗命,更何况,君夺臣妻,有违君臣纲常,更有损陛下圣誉,所以,老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林启瑞性子直率,没有拐弯抹角的酸腐,即便是冒犯天颜,话语大不敬,他也说得掷地有声。
听闻此等大不敬的话,本该龙颜大怒的皇帝却毫无反应,“继续说。”
皇帝没有预期中的震怒,林启瑞反而有些傻眼。
“陛下……老臣……”
“朕恕你无罪。”
皇帝淡淡一勾唇角,却让站在这太和殿上的朝臣大冷天的湿了额角。
“诸位都可以畅所欲言,朕都恕你们无罪。”
皇帝从龙椅上站起来,长身而立,本就修长的身形往玉阶上一立,气魄更加迫人!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恕无罪,虽然心中忌于皇威,但些许朝臣仍有些蠢蠢欲动,唯独左相王辅臣老神在在,而右相张青榆则战战兢兢的擦着额际冷汗,不敢吱半声。
蠢蠢欲动的朝臣左右踟蹰,对于这位主子的性情,在朝的朝臣多少有些了解,可是要说真正能把准天子性情的又没有两个人。
“陛下,您是千古难遇的圣君,如因这点横枝末节损了圣誉,实在得不偿失,还望陛下三思。”看没有人出来,林启瑞再一磕头道。
“请陛下三思!”御史大夫深吸一口气,出列跪倒在林启瑞身侧。
“请陛下三思。”
有了御史大夫领头,满朝文武顷刻间跪了一半,领头的王辅臣依然直挺挺站着,张青榆躬身而立,不敢动弹。
皇帝负手而立于玉阶之上,扫了一圈,目光落在左相王辅臣身上。
“王辅臣。”
“臣在。”被点到头上,王辅臣立马收起了老神在在的闲适,躬身而应。
“他们都让朕三思,你呢?”
王辅臣未语先摇头,“陛下,臣并未觉得陛下的旨意有何不妥他这话一出,赫然语惊四座。
皇帝微一挑眉,“哦?何解?”
王辅臣躬身一拜道,“回陛下,当年先皇许下此言时臣亦在场,当时不过是先皇兴之所至与云王的一时戏言而已,当时云王世子尚未出世,先皇看着张夫人领进宫拜见先皇后的玲珑幼女,一时兴起就对云王说云王妃如产下世子,就将这漂亮的小女娃许给世子为妃,云王当时也知先皇是一时戏言,并未当真,事后从未提起,后来,云王战死沙场,王妃产下世子先皇也并未有任何旨意赐婚张氏之女为云王世子妃。时隔多年,此事也再未被提起过,何来先皇遗命一说?”
说道此处,王辅臣侧身对林启瑞微一拱手,“所以,林大人所说的君夺臣妻,有违君臣纲常这言论,臣实在不敢苟同。”
林启瑞激动道,“先皇乃真龙天子,金口玉言,岂有戏言之说?!”
“总所周知,先皇与云王亲如手足,手足之间言语都是金口玉言,如兴之所至时所有言语都是无可更改的金口玉言,那当年先皇还曾有言封云王妃腹中孩儿为太子妃,难道林大人还要陛下册封世子为皇后吗?”王辅臣语直口快,驳斥得毫不犹豫。
“荒唐!”林启瑞一听,差点气得一个倒仰,“世子身为男儿身,岂能册封为皇后!?”
“是啊,世子身为男儿身,自然不能册封为皇后,可此话也是当年先皇所言,如你所言的金口玉言呐。”王辅臣淡淡的道。
林启瑞手都哆嗦起来,“你……你……简直强词夺理!”
“林大人,并非在下强词夺理,情同此理,世子不能为后,张氏之女也并非是先皇御赐世子妃,此乃同理。更何况,张氏之女与世子尚未行婚嫁之礼,何来君夺臣妻一说?又何来有违君臣纲常一说?”
林启瑞被驳得哑口无言,“……”一张老脸乍青乍白。
皇帝眼中闪过一抹浅淡得几欲无所察觉的笑意,饱含深意的瞅了一眼王辅臣,转身下了玉阶,“朕乏了,今日廷议就到此吧,散了。”
全安一甩拂尘,高声呼喝,“退朝!”
“恭送陛下!”
缓过神来的朝臣忙不迭的躬身皇帝退朝。
送走皇帝,王辅臣俯身将跪在地上的林启瑞扶起来,笑似非笑的看着他,“林大人,身为国丈,此话不该由您来说的。”
林启瑞瞪视着他,手还不停的哆嗦。
王辅臣俯身贴近林启瑞耳侧,“德妃进宫,威胁不到皇后娘娘的地位,林大人您这一番话,却会冷了陛下的心啊。”
林启瑞牙齿咔咔作响。
王辅臣看了一眼一直在擦汗的右相张青榆,淡淡笑了笑,转身阔步出了大殿。
张青榆望着踏步而出的王辅臣,紧握的掌心有血印子浸出……
第5章 红缨青衣
干涸裸露出的河床上遍布青白相见的鹅卵石,不甚平整,旁人行走亦是艰难,那身形轻盈翻飞着将一干红缨枪舞得赫赫生威的少年却丝毫不受影响,随着长枪上的红缨如游龙般苍劲有力翻飞的青色衣角,洒意而超脱。
“主子!主子!”
由远及近的呼喝声传来,少年眉梢微一动,手中动作不停,待那急急呼哧的人奔近时,一套军战枪正好耍完,最后一招狂风摆柳,手中长枪脱手飞出,直直插入三丈开外的浅滩中,长枪直插而下,整支枪头没入河滩卵石中,枪尾余颤久未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