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惊诧的模样,玄湛忍不住失笑,“恸儿可是吓到了?”
云恸有些被他言中的尴尬和无措。他想,无论何人听到此番言语也会被吓到吧?
稚子无知,即便心思再老沉持重,也只是稚子,如何能明白那般复杂的情爱之事?更何况当年他才多大,对着一小小稚儿,这情爱之说从何谈起?
玄湛在他身旁的杌凳上落座,侧身牵过他的手,将他的身子轻轻扳过来,“我的心意从一而终,从未变过,曾经的稚子,如今的你。”
云恸避着他的目光,胆怯不敢直接与之对视。
玄湛看着他闪躲的模样,伸手直接捧着他的脸,迫着他抬起头来与自己的目光直视,“恸儿,看着我。”
脸被男人捧着,云恸的目光却犹自飘忽不定,就是不愿对上男人的视线。
“你再不看我就亲了。”
看着这小倔人儿,眉梢一挑,笑眯眯的撂下威胁。
听到这样的威胁,云恸瞳孔一缩,这人怎这般无赖?
“恸儿?”
云恸一点也不怀疑这人是在说笑,不甘的咬了咬下唇,只得硬着头皮抬起眸子对上眼前这近在咫尺的那双让人一不注意就会深陷其中的黑眸。
玄湛疼惜不已的摩挲着指间下的脸庞,眼中那毫不遮掩的情意几乎要溢满而出,那温柔遣眷的爱意让云恸颤抖,甚至颤栗。
云恸张了张嘴,想要阻止他即将要说出口的话,可是张开的嘴,却怎么也吐不出阻拦的言语,仿佛喉咙被死死的遏住了一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男人一字一句,吐出那坚若磐石的话语“无论是曾经,现在,还是将来,我的心意至死不变。”
云恸看着他,看着他一翕一合间,吐出那近乎大逆不道的誓言,“我以玄氏的列主列宗和大胤的百年江山起誓,如若违背,不得善终。”
“你——”听到这样骇人的誓言,云恸瞠目欲裂,他反手扯住捧着他脸庞的掌心,猛力想要挣脱。玄湛却死死的捧着他的脸,不准他逃开,“我玄湛,如若违背我今日之言,就让我不得好死,不得善终,玄氏大胤百年根基毁于一旦。”
“陛下——”云恸凄声厉喝。
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崩溃的惊慌,玄湛安抚一般的欺近在他唇上亲了亲,“乖,别怕……
“……不要发……这样的誓言!”紧紧攥住男人的胳膊,紧到手背都青白,他一张嘴,声音抖得不像话。
他如何能承受得起这样的誓言,他又如何承受得起这样沉重的情谊?
他们之间本就已是违背道德伦常,他身为大胤的君王,他怎能为了他这一介男子立下这样骇人听闻的誓言?
他身为云家人,如若大胤的江山真的因他毁于一旦,他又有何颜面去见云家的列祖列宗?
“那便一直留在我身边,让我履行我的誓言,与我并肩守护这片山河。”
这片锦绣的山河,是他要守护的,也是他要守护的,那既然如此,便一起并肩守护,直至他们老去,直至他们将这重担传承给继任的君王,直至他们死去……
云恸没有应声,他只是复杂满眸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们之间,为何……就会变成了这般模样?
这一刻,云恸甚至有种如若真如他初时认为的那般该有多好!
如果是那样,是不是这一切便简单了许多,是不是……就能将这一切维持在原来的模样?即便他会委屈一辈子,可是至少他心中安定平静,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六神无主的慌乱……
看到他眼中的翻涌不息的慌乱和闪躲,玄湛也不紧逼。
他有一辈子的时间来等他、来爱他,他相信,终有一天,他会等到他心甘情愿的告诉他,他愿意与他一同并肩守护这片山河,愿意接受他的这份感情。
将人拥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肩头,低声安抚轻哄,“别怕,恸儿,别怕……”
云恸苦笑,不怕?马革裹尸他不怕,战死沙场他不怕,黄沙埋骨他也不怕,可是现在面对这拿着天下和江山来起誓的帝王,他怎能不怕?
轻轻的吻落在他的耳廓、鬓角,云恸微微颤栗,抬起的手离他的肩背只余尺许,却终是没有落下,终是没有推拒他的亲近。
影印着烛火的帘幔层层垂落,掩住了寝殿的深处,秋风渐起,殿内却透着一股别样的舒宁,似乎有一股脉脉的温情在缓缓流淌。经过寒春和暑热,在秋日来临时,太极殿也好似收获了什么。
*
相较于太极殿的脉脉温情,隔着高高宫墙的凤毓宫却如冰封。
凤毓是后三殿中除却帝王寝殿龙腾殿的主殿,乃历朝历代的中宫主殿,除了皇后外,再无旁人能入主。这乃当年太祖神武帝亲下的旨意。非册封之后,不得入主凤毓。
当年那位被成帝倾其一身宠爱的皇贵妃,即便有实无名,也因未册封后位,而终身未能人主凤毓宫,据闻皇贵妃临终之前,对成帝唯一所求,便是入主凤毓,成为帝王名分上名正言顺的正妻,却被有求必应的成帝拂了她最后所求,最后终是以皇贵妃礼下葬,死后追封为后,却终其一生,都未踏入那所让她在意的中宫主殿。
京城分为内城外城,皇宫便位于内城正中,呈长方形形状的城池,分为前三殿后三殿,前三殿分别为太和殿,议政殿和太极殿,以太极殿为间隔,位于其后的便是后三殿,是为内廷,以乾清门分界,分别为龙腾殿、交泰殿、凤毓宫,东西两翼为六宫,为后妃所居,东宫主位皇贵妃和四妃,西六宫主位嫔以下的后妃。
帝王寝殿本在龙腾殿,玄湛即位后,便搬到了太极殿,龙腾殿一直空置着,即便大婚后,他也未踏足龙腾殿,将前朝后廷间生生划出了一条难以逾越的天堑,将后宫中的皇后妃嫔彻底隔绝在那一道宫门之外,禁止她们靠近哪怕是一步。
皇后林氏目光空洞的僵坐在榻上,殿内烛火通明,映衬着她惨白的脸颊和发鬓上冰冷的珠翠,寂静又清冷的夜,冷得人发憷。
侍女悄无声息的走近,想要劝慰的话语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转而轻声道,“娘娘,夜深了,您该歇息了。”
皇后仿若未闻,目光定定的落在那座鎏金蟠花烛台上,空乏得厉害,她根本就没有看那烛台,也没有看那烛火,她只是将目光落在了那个方向一直没有动而已。
侍女见她没有反应,伸手执起她搭在一旁引枕上的手,一触却被吓了一跳,“娘娘,您的手怎么这么凉?!”
皇后缓缓抽回自己的手,看着侍女,淡淡的道,“打听的可有结果了?”
侍女瞧自个儿主子这样,心中又惊又怕,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娘娘,您……您别……”“有结果了吗?”她清冷的眸子扫过来,侍女剩下的话卡在了喉间。
见侍女惊慌的模样,皇后淡淡的勾起唇角,勾勒出了一个笑的模样,可是牵动的却只有唇角,真是没有蔓上脸庞的上侧,有些惨淡,有些绝望,更有些说不出的灰败和戾气,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生生扭曲了那张精致的脸庞。
“战战兢兢了这么些年,本来以为防住了后廷中的这群女人,可是却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竟然直接进了太极殿。”她微微垂下了一些眼眸,仿若漫不经心的抚弄着指上的铜鎏金錾花雕地饰海棠纹的护甲套。
初进宫的那些年,她从来不带这东西,因为不习惯,后来被太后训斥了一番,只得迫着自己带,再后来慢慢习惯了,这些年,这东西仿佛跟她的手指长在一起了般,取下时,反而不习。
就如那个尊贵的男人,就如发鬓上的这顶凤冠,她已经习惯了,习惯到如同长在一起了一般,取不下来了,如若真要取下来,势必是削皮刮肉,甚至是剔骨……
“娘娘……”
侍女张嘴,声儿却有些哑了,是吓的。
皇后反手一摘,将鬓间的凤钗摘下一支,目光落在点在凤喙的那点赤色,“凤凰泣血……”
“娘娘!”
皇后空洞的笑了笑,眼底惶然一片。
第117章 心病
次日一早,前去凤毓宫请安的妃嫔尽数吃了闭门羹。
皇后贴身大宫女伫立在皇后接见妃嫔请安配殿的檐阶下,带着怡到好处又隐隐傲然的笑意,拦了前来请安的妃嫔,“皇后娘娘懿旨,娘娘凤体不适,今儿请安之事便免了,诸位娘娘请回。”
已然到齐的妃嫔听闻此言,略有些诧异,这皇后昨儿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今儿一早便病了?
位居四妃之首的德妃面无波澜,只是微微颔首应了,刚准备转身离开,就听到刘贤妃出了声儿。
“敢问书兰谷谷,娘娘她的凤体可有大碍?”
听到她出声询问,德妃止住了转身的身势,脸上神色浅淡,心中却有了计较盘算,眼瞧着中秋佳节便到了,若皇后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病了,那……
“回贤妃娘娘,皇后娘娘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书兰微微福了福身,含着三分笑意回了。
“如此便好。”刘贤妃点点头,“既然娘娘凤体不适,那本宫就不叨扰娘娘清静,这就告辞了。”
听着那声本宫,书兰的眉心微不可查的跳了跳。
宫中规矩,四妃除了对着皇后自称臣妾之外,对比自己位分低的嫔妃、女官、宫女太监一律可自称本宫。
虽然贤妃身为四妃之末,但却是一宫主位的正经主子,对着她这皇后的贴身大宫女自然是称得这一声本宫的。
只不过,进宫这么些年,这位温柔贤淑的贤妃娘娘可是从来都没有这般冒过头的,这声本宫,也自然是少于听闻的。
书兰福了福身,算是送她。
贤妃转了半个身子,见身旁的德妃还立在原地,笑了笑道,“姐姐,咱们顺道,一起回去可好?”
德妃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朝书兰道了声,“请姑姑转告皇后娘娘仔细将养,本宫改日再来探望。”
书兰依然笑着领了,“是,奴婢记下了。”
德妃性子冷,进宫以来的这些日子,一向是这样的态度,她家世显赫,父亲乃两朝元老又是当朝右相,位极人臣,进宫以来也算得上受宠,又是四妃之首,即便她语气淡淡,这一声本宫却也不会让人心生突兀。
德妃微微颔首,转身欲走。
书兰见状,规矩的福了福身,“恭送娘娘。”
分位最高的德妃走了,贤妃跟着一起,淑妃和良妃自然也随着一起离去,其他的妃嫔叽叽喳喳问候了皇后两句,也施施然的跟着一起离开了中宫,待送走了所有人,书兰的脸色倏然一下便愣了下来,脸上那看不出几分真几分假的笑,也顷刻间褪了干净。
这看似平静的后廷,从来都是暗波汹涌的,主子只不过是一天不露面,这些心存妄念的便急不可耐的想要跳出来了,如若前边儿那事坐实传开,这后廷还不知道要被搅和成什么样子,皇家的女人,哪一个是安分的啊?
德妃的性子有些冷,又独居一宫,一向不与宫中的妃嫔往来,独来独往,又加上她显赫的家世和进宫以来的受宠,宫中其他人也默契的避着她。
一个家世比皇后还显赫的宠妃,又一副诸人勿近的冷淡模样,怎能不让人眼红忌惮?怎能不让这些同为帝妃的女人避若蛇蝎?
可是宫中的女人,从来都是见风使舵,即使有杀子夺夫之仇也能亲亲热热的叫着姐姐妹妹,一张笑脸背后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到底有几张面孔。
“听说姐姐宫中的金桂开得不错,妹妹可否不请自来叨扰叨扰姐姐清静?”出了凤毓宫宫门,贤妃便笑着对德妃言道。
身后的淑妃良妃离着不过几步之遥,自然听得真切,两人闻言,不约而同的轻轻勾了勾唇角,等了这许久,终于是坐不住了?皇后只不过偶然抱恙,这就迫不及待的想要见风使舵倒戈相向了?
德妃淡淡的道,“贤妃言重了,自家姐妹谈何叨扰?”
后廷中,几遍是皇后也会因为某些顾忌,客气的称呼一声姐妹,就只有德妃,她从来都是直接称呼封号,即便是对皇后,她也从不曾亲亲热热的用上姐妹这样的称呼。生疏、客气而冷淡。
贤妃娇笑一声,“那我就当姐姐答应了。”
德妃不慌不忙的道,“昨夜有条蛇爬进殿中了,此刻宫中的奴才应该还在满宫上下寻那畜生,只怕会惊扰了贤妃。”
这话说得直接,这拒绝也丝毫没有婉转之意。
身后的淑妃良妃闻言,唇角的笑意有些压不住,忙抬手掩唇,以免当场笑出声来,惹恼了这位贤妃妹妹。
果然是相爷放在心尖儿上疼爱的掌上明珠啊,这大小姐的脾气,即便现在已经入了宫,成了帝妃,上面还有一个中宫皇后,她也一样丝毫不用顾忌任何人。
这样大刺刺的拒绝,连婉转都不愿,实在太打脸了。
“啊?昨夜永福宫里那般闹腾就是那畜生爬进了殿中吗?”结果却出乎意料,贤妃丝毫不恼,反而愕然的追问了一声。
德妃点了点头。
“哎呀,那可得要仔细找找,最好把整个永福宫上上下下都翻腾一遍,以免那畜生爬出来伤了人。”
“说起来,我也回去让奴才把景泰宫仔仔细细都翻找一遍……”
德妃话不多,贤妃往常也不是话多噪舌的,可是一反常态,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这都入了秋看,临冬前也得小心了……”
“不过,这御花园里怎么会跑进这畜生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