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恸儿。”
云恸两手相握,状似漫不经心的绞着十指。
皇帝陛下见状,顿时没辙,“恸儿,转过头来看着我。”
云恸摇摇头,依然看着一旁,“去见见她们吧。”
说到底那些女人也是些可怜人,而且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让她们在这重重深宫中苦守多年,到最后还被废黜出宫,她们的身份不比寻常,出了宫,也不能像一般女子那般,可再嫁,只怕是要孤老一生了。
玄湛见他死活也不肯转过头来看自己,还一再劝慰他去见那些女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亲自动手,捧着他的头,将他脸转了过来,“恸儿,你知道她们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是。我不想去见她们。”
被转过脸,云恸依旧垂着眸子,不与他目光相对,“可是她们毕竟曾是你的妃子。”就因为什么都不是,才可怜。
“你可怜她们?”
云恸抿着唇,“至少最初心生贪念的,并不是她们。”能想到嫁入皇室,是欣喜或是那被灌输的从此身为皇家妇的尊荣。可是懵懂闺阁女子,却并无多少贪念。
“你怎么就知道,踏进这宫门时的她们心无贪念?”能嫁入这宫廷,又有多少是心无任何贪念的呢?
荣华、富贵、权势、荣耀,在踏入这座宫廷时,她们就已经被一再灌输了,踏进宫廷,见识了这天底下最无上的尊荣,最极致的富贵,她们就更加贪得无厌,甚至为此不择手段,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不比那征战沙场将士手染的鲜血少。
听到他这嗤之以鼻的话,云恸知道,他因后庭内闱倾轧而深受其害,对那些稍有野心的后庭女子厌恶至极,而他的后宫跟前朝之间也是千丝万缕,即便是没有自己的存在,这人怕也不会亲近后宫。
这么想着,抬手抓住捧在脸颊两侧的手掌,抬眼望进那双幽深的眸子,“那陛下就当日行一善,去见见她们吧,好歹我这个被深藏太极殿的‘狐媚子’也是害她们被废的根由。”
玄湛蹙着眉,轻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由头?还有,谁在你面前嚼了耳根子?”他平日里深居简出,连太极殿都甚少踏出,从哪里听到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还用得着谁来嚼耳根子?现在只怕我的存在满朝文武都一清二楚吧。”只是那些人不知他的身份,也不知皇帝陛下金屋藏娇的不是什么狐媚子,而是个男人。
“想什么呢?”玄湛一惊。
“我知道,只要我一日不愿将此事公之于众,你就能将我护在这太极殿一日。”安抚的拍拍皇帝陛下的手,“可是我这么大一个活人,想要完完全全藏住,也非易事。”而且完完全全藏住,也非这人所愿,否则以这人的手段,哪有藏不住的?
玄湛眨眨眼,目光有些闪烁不定。
见皇帝心虚,云恸笑了笑,“去见见她们吧,外间风雨交加,别真淋出个好歹来,人都要离宫了,没必要。”
玄湛捏了捏他的脸,“就你这么软的心,真不知道在战场上,你是如何打的仗。”明明就是杀伐的血性之人,可偏偏却有这么软的心肠。
云恸笑,眉间满是飞扬意气,“上了战场,自然没有这么软的心肠。”
摇摇头,皇帝陛下无奈,到底还是起了身,“全安,更衣吧。”
*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宫门处的守卫也已经换了一拨,可是那跪在宫门前的三个女子却依然直挺挺的跪着,任雨淋,任风吹,一身狼狈,明知希望渺茫,却不愿离去。
明日既要离宫,过了今夜,她们再不能踏入这宫禁一步,再不能见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一面,她们做了十年帝王妃嫔,可是见那人面的时候却寥寥可数,如今被废,那人也只是让人颁下旨意便罢,连见都不愿见她们一面,便要远远驱逐。
谁能甘心呢?似乎谁都不甘心啊。
“他不会见我们……他果然不会见我们……”贤妃望着那宫灯通明的殿阁,喃喃失语。
她们跪了这么久,那人定然是知晓的,可是却连个传话的奴才都不遣来,就任她们这般跪在这滂沱大雨中,完全置之不理。
不是不知他是个狠心的人,可是到最后,都如此绝情,这人的心难道是铁铸的是冰冻的么?
“那就跪到他愿意见我们为止吧。”良妃一脸漠然,雨水倾落而下,砸在脸上,连眼都几乎睁不开,可是望着宫门里那明亮的殿阁,心一寸一寸如死灰。
淑妃并不言语,只是默默的跪着,明知那人不会见她们,却仍抱着那点可怜的奢望跪在此处,她也不知自己是傻了还是疯了,左右都逃不过,何必非要自取其辱呢?
“他不会见我们……即便我们跪到死,他也不会……”她垂着头,话还没说完,半垂着的眼眸底下那倾盆雨幕中突然出现了一双玄底绣金龙的靴子,她以为自己花了眼,用力眨了眨眼,泛掉眼睫上的雨水,那双靴子依然在,她倏然抬头,果然看见不远处的雨幕中,那矗然直立的高高在上的帝王。
跪在雨幕中的三人看见那如天人一般矗立在不远处的帝王,一瞬间,泪如雨下,可是却全混在雨水中,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陛下.”他尊贵无比的矗立在雨幕中,有如天人,身旁一众宫人执灯的执灯,打伞的打伞,就如傍晚那出现在宫门处的少年一样……让她们只觉自己贱若蝶蚁。
“听闻你们要见朕?”
偌大雨幕中,帝王的声不髙,可是却尊贵威仪,震得她们耳膜发疼……
*
“见到陛下了?!”皇后漫不经心的把弄着指尖的护甲套,听到书兰的话,倏然抬头,厉声道。
书兰福了福身,“是,见不到了。”
皇后精致的五官微微扭曲,狠狠一拍暖阁软塌上的小几,“倒是有本事,竟真见到了,本宫还以为,就凭她们几个这不要命的举动,即使跪死在那崇德门,也见不到圣驾!”
“听说太极殿福公公派人逐了两次都没把人逐走,方才老爷派人来报,说陛下正在议政殿接见江南道和山南道的布政使,可是突然就撂下两位大人回了宫,回宫后不久就出来见了那三位。”这两日事态严峻,宫里宫外个个都如履薄冰,不成想临了这最后一日,竟给出了这样的纰漏。
“可打听到陛下说什么了?!”皇后蹙着眉惊问。
书兰摇摇头。
“本宫以为放任她们去陛下跟前儿闹,只会让她们闹得连命都丟了,没想到竟让她们见到了陛下!”
书兰见她动怒,忙上前轻抚她的背替她顺气,“娘娘莫气,见到了又如何?就是见到了陛下,陛下也不可能收回废黜的旨意。”
第139章 南苑之行
时值中秋,中原正是秋意甚浓之时,遥远的西北边关却已经迎来了初冬的首场大雪,天寒地冻,风呼雪啸,相较秋意舒适的中原秋衫,边关军营中的将士都已换上了厚实御寒的棉衣。
校场上操练的将士练得热火朝天,巡逻的将士目不斜视,都各行其是,井井有条。
西北治军严谨,上行下效,军风剽悍。
放眼整个大胤朝,都是出了名的铁板一块,也是出了名的刺头儿,非一般人能带,也非一般人能镇压。数代传承,非旁人能领。
西北大营是云家的亲兵,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实。即便是当今那位铁腕雷厉的陛下都默认的,要不然在当年那样的情形下,他岂能这般放心的将人送至西北,一放就是十几年不闻不问?
可是如今这亲兵大营,却把主子丟了。
“砰——”自从云参将离营进京之后,中军大帐隔三差五就要传出这样的声儿,外边儿的亲卫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静候!静候!一直这么静候算个什么事儿?!那皇帝小儿真打算一直这么扣着不放人么?这都大半年了,到底还要静候到什么时候才算数?他真以为扣的就只是西北大营的一个小小参将不成?”拍完桌子,紧随而起的就是他们罗将军那压都压不住的大嗓门。
“将军,您小声一些,此事不易宣扬。”然后就是军师温文的劝慰。
“不易宣扬!不易宣扬!就皇帝小儿就是吃定了你们这些所谓的顾全大局的‘不易宣扬’!所以才敢这般明目张胆的扣着人不放!”说话间,又是几声拍击桌几的爆响夹杂其中,“当初老子怎么说的?让你们拦着拦着,别让人回那龙潭虎穴里去,可你们这群犊子倒好,三言两语就把老子的叮嘱给丢到后脑勺去了,整一个大营,都是吃干饭的,愣是把人给老子放走了!
军师端端坐正,听着那逐渐脱缰的咆哮运气。
“现在好了吧?现在人被扣在京中,就是个傻子都明白那皇帝现在收拾干净了朝廷,现在有闲心有功夫,腾出手来了,转头就要来料理这悬在大胤朝头顶百年的利刃来了!”从大胤立朝云氏先祖被封了这顶铁帽子亲王时,就注定了这铁帽子会是一顶毁族灭种的吸血吮髓帽子,会将这一族的骨血吞噬得干干净净。
开国功臣?呵,古往今来,这所谓的开国功臣有几个是得了善终的?
世人都说云家是撞了几生几世的大运,在他看来,云家是到了几生几世的血霉,才会成了这破开国功臣!
气得胸口起起伏伏几经周折,破口大骂了一大通,可是军师老神在在,就差坐定升仙了!这个暴躁的西北汉子,差点没一个失手,将跟前的案桌给掀了!
转头一看,帐中竟不见主上跟前那得力的左膀右臂,又是一顿爆喉。
“云旬那小子呢?你们这些外姓家奴不把主上当回事儿,他一个顶着云姓的兔崽子,也不把主上当回事儿吗?”
他一句话,将整个帐中的人全给兜了进去,挨了半响怒吼的将领都开始运气!外姓内姓都给抬了出来,真当他们是泥捏的,没半点火气了是不是?
他们都是先辈娶妻之后从云家立出来的门户,可是他们骨头缝儿里还刻着“云”字儿呢!他说这话,把他们置于何地去了?!
没等众人群起而攻,军师斜着眼,不咸不淡的瞟了他一眼,“莽夫!你嚷够了没有?”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这句‘莽夫’瞬间尘土归寂。
众人静默端坐,方才那吼得脸红脖子粗的莽汉细微到不足以让人察觉的轻轻缩了缩脖子,大马金刀的端坐于案桌后。
“云将军身为铁骑军首领,此刻奉令坐镇铁骑军,无令不得擅动,不知罗将军你有何吩咐?属下可以代为传达。”
“云九先生奉命于雍州治灾,云德将军奉命协助,不知罗将军有何吩咐?青玄奉命在营中待命,可代为传达将军命令。”
莽汉越听越忍不住吞咽口水,这是——“属下随时听令将军差遣,请将军吩咐。”
军师站起身,朝着上位的莽汉躬身一揖,一副悉随调遣的周正模样。
见上位的人愣了半响都没反应,他不喜不怒的再次朝那人一揖。
“我们都是外姓家奴,我们都不把主子当回事儿,任他身陷京中无动于衷,不知罗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我们这些吃里扒外的犊子?”军师理了理衣袖,继续不咸不淡的道。
上头坐着的人一张脸又青又白,指着下面站着的人“你……你……”了半响,都不知道该如何把这话接下去。
这么多年,不是不知道这人这张嘴能把人噎死两三百个回合都稀疏平常,可是为什么上了无数回当,吃了无数回亏,他自个儿都不知道长记性?
片刻之后,大帐中便没了声响,门口的守卫副将翻翻白眼,他们家将军就是个上当吃亏还死活不长记性的主儿,明知道军师那张嘴,轻易不开口挤兑他,一开口就没他好果子吃,可是偏偏还不知死活,非要去撩拨,这下被堵得哑口无言,心里估计就爽快了吧?
那位爷不在,连个圆场缓和气氛的都没有,帐中这些方才被他一股脑儿兜进去骂了的,这会儿估计谁也不会搭理,估计一整张脸都给憋红了吧。
该,一把岁数了,一回了营说话还学不会过脑子,也不知道战场上那转得跟陀螺一样快的人到底是不是他家将军。他时常觉着那上了战场的将军,芯子压根儿就换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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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恸这两日经历坦与帝王坦诚心意,又在突兀间历经肃清后宫,还意外得知那人为自己守身多年,一波接一波的冲击下,心境连番起伏,身边连云德都遣去了雍州,根本不知道西北如今是怎样的情形。
自那日意外在宫门处撞见即将要废黜出宫的宫妃,他顾虑着不愿在这个关头,给那些挖空了心思想要揣测上意的空子探究,也不愿在这关头给那人再添事端,南苑之行前,他越发深居浅出。
待一切事务都安排妥当,九月初六,重阳前夕,御驾出京。
出京那一日,艳阳高照,寒风猎猎。
“怎么了?从出宫门起,就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嗯?”出了城,皇帝陛下自己先忍不住了。
云恸眨眨眼,收回撩着龙舆小窗上帘子的手,一派纯良的小模样。
玄湛看着他这般状势乖巧的模样,直接将人抱入怀中,狠狠亲了亲,无奈又欢喜的道,“你这一有事儿求人的时候,就摆出这副乖巧的模样打小就没变过!”说着,又忍不住亲了亲。
云恸轻到几乎无察的叹了一口气,这人抱着他就亲的习惯越发习以为常,坦诚了心意如今越发变本加厉。
“清云……”他反手指了指龙舆外,眼中满是希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