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喜怒无常的皇上,影七心肝一颤,忙抬头。
大约是气得狠了,他只见皇上把玉佩掷在榻上,抬眼对他冷笑:“你约么不知,朕当时为防着你这手,特意拿了国库里吐蕃人送来的‘青石’,只此一块,常被不识货的认作青玉,但外面那些奸商可不会眼拙。”
离行瑾重新看向盯着玉佩,那日手中玉佩被人打落的画面再次浮现于脑海中,他的眼里像是碎了冰。
转眼再看影七时,碎冰渐燃,逐渐化为熔浆烈焰,带着势在必得的浓烈欲.望。
他做了那么多,忍下如同被生生扯下灵魂的分离,甚至有过就此放手的念头。
可结果呢?
这匹他忍了近十年也不忍心驯服的烈性马驹,只一场意外,差点被人害死在战场之上。
这叫他如何能忍?
这一次,他绝不会放手,即使过程会让他的小马驹疼一点,他也不敢再松手了。
眼见皇上把他错认为少将军,还说出那般、愤怒又委屈的话来,影七眼皮一跳,再傻也知道这枚玉佩的真实来历了,他想不通玉佩怎么会在自己身上,难道是少将军遗落,被他捡到了吗?
被人目光灼灼的看着,那人还是九五至尊,影七承受不住的低下头,露出一截雪白脖颈,连忙表态:“陛下恕罪,属下先前不知这是陛下赠予少将军之物,醒来便见玉佩戴在身上,心中莫名欢喜,就以为……”
原来这个玉佩不是他的。
“你说什么?”
影七拿过玉佩,双手捧在手中,跪坐着递了过去:“陛下,物归原主。”
离行瑾看一眼他在铺了软毯的地上磨蹭,没再跟他纠缠跪不跪的问题,问他:“你刚刚说什么?”
“这是陛下赠少将军之物,影七独占,如今奉还陛下,影七愿受罚。”
离行瑾略急:“朕问你上一句!你说你一见了它就心生喜欢?”
他语气急,就不那么和颜悦色,影七以为陛下心中大为不满,在对他问责,连忙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他急得语塞,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如何是好。
陛下问责他一人倒没什么,就怕陛下觉得不解恨,连带瞒下玉佩的影一和见过他带着玉佩却知情不报的影六也要被问责。
他这边急得冒汗,离行瑾却突然开怀笑了起来。
影七眨眨眼,直愣愣看着,一时做不出反应。
心中却在想,影六说的果真没错,天子喜怒无常、举止诡秘,轻易不能让人猜透心思。
他想,就他这样的,毫无记忆、不喜欢说话,也讨厌弯弯道道的人,在陛下面前,可能连一招都走不过。
影七暗中咬咬牙,豁出去了,总归自己将玉佩从战场上带回,也算是阴差阳错为陛下寻了个念想,就算被罚,应当也不会太重。
他想通了,索性承认道:“陛下赠予少将军之物,自是精巧难得,属下见猎心起,便瞒着影一影六,自己偷藏了下来,属下知错,愿受罚。”
他还不算太呆,知道避开这玉佩背后的定情之意,只说被玉佩本身吸引,因此据为己有。
但其实这枚青玉只胜在雕纹新颖上,技艺若说多巧夺天工也算不上,甚至比起它不菲的原料来说显得过于简陋粗劣了,不过影七的关注点不在这上面,自然忽视了它。
“啧,”离行瑾的声音懒洋洋的,影七莫名觉得皇上似乎很高兴,“既然影七这么喜欢,又一路从潢口贴身戴到京城,那便送你了。”
影七想说,他似乎并没有一直贴身戴着,但看皇上刻意加重了“喜欢”两个字,识趣地把后面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那枚玉佩被皇上亲手重新戴回了他的脖子上,影七僵硬着身体,没有再拒绝,修长的手指挑起他身上的衣衫,露出纵行胸腹的一道寸长伤痕,影七被迫仰头,修长脖颈靠在短榻边缘,绷出优美又极具张力的血管肌腱,如同被猎物紧紧锁住的幼鹿。
当一只手覆上他带着薄薄肌肉的腹部时,影七克制不住喘息了一下。
他微闭了眼,脑海中一片空白。
记忆像最无情的流沙,汹涌而过,在血肉之躯中刮起片片血红,一旦他试图挽留,便对他报以弥天血雾。
而关于眼前帝王的种种,是他在清醒后短暂的时光里,唯一深刻在糜烂血肉中的记忆。
感受到那只手在腹部轻揉,影七克制着自己不做出任何反抗的动作。
在皇上眼中,他是影七,也是少将军宋琦、楚国三皇子的影子。
影卫为帝王提剑,亦要满足帝王的一切需求。
脑海中响起皇上说的那句话:影七,朕希望,你能替他陪朕。
影七眼中朦胧,在如小兽般敏锐的直觉中,他隐约探知到,自己今后的任务中,扮演少将军的替身也许才是至关重要的事情。
影七的胃部已经感受不到任何感觉,他在离行瑾轻哄慢语中犹豫照做,颤抖着环上帝王的脖子,仿佛是一个信号,离行瑾蓦然紧扣住他的后脑,埋在他锁骨间轻轻叹谓一声:“影七,收了朕的青玉,先前那些冠冕堂皇的官话便不要说了,你可明白?”
不知为何,影七为自己刚刚所做的决定感到了一丝害怕,他并未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在帝王深沉的目光之中,他知道自己逃无可逃,只好嘶哑着声音,颤声道:“陛下,属下甘愿。”
第6章
虽是答应了皇上,影七心中却没有什么琦念,那日影一影六已经同他分析的很清楚了,陛下英明决断,作此安排必有深意。
而他的任务就是保持缄默、努力配合。
因此被准提准卫试探打听谣传的真假时,影七一概不回。
准提宫中新一批的准卫并非如同他们一般几乎全部出身寒门,而是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京城各大世家,这是皇权和世家相抗衡的结果,影卫绝对拥护皇权,新生准卫却混入各自为营的世阀子弟,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准提宫中因此分出两派,寒门一派,世家子弟一派。
两派彼此敌视,不和已久。
按理说寒门位轻,对待权贵世家不该如此张扬明显,但一来自科举制创立以来,世家门阀已然开始没落,二来武者之中,以武论成败,身份地位反倒是其次,三来这些被家族千方百计送来的世家子弟明为为家族争光实则已经成为争权棋子,拥护皇权的寒门准卫自不肯轻易相让。
影七聪明,不经人提点已经想清其中关键,他站皇权,自然要和这些世家子弟出身的准卫划清干系。
再加上不喜陌生人套话,被人刺探隐私时便只管靠着杨柳树一言不发。
那面容颇有几分俊逸、气质翩然的准卫手提长剑,见影七抱臂站着,看都不看他一眼,神情相当高傲,不由憋了一股气,勉强笑道:“是我大意了,七卫嗓子有伤,应当少说话才是。”
他并不敢如何影七,虽说影卫和准卫,没有上下级一说,内廷六卫所谓的帮忙训练,打的也是切磋的名号,毕竟选举影卫一职是统领的职责,内廷卫和外廷卫都无权干涉。但因为内廷卫职位上的方便,训练时见了表现优异的准卫,私下上荐给影卫统领的事也时有发生。
而被上荐的准卫一旦被统领注意到,便极有可能不用再在准提宫苦训三年才升为影卫,而是直接通过统领的考核后便可升为影卫。这样的好苗子在成为影卫后也相当受重视,说不定根本不用在外殿苦熬资历就可以一步登天,随侍三殿,成为一百单八影之一,再近一步,内廷六卫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位准卫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他父兄任职刑部,与外朝卫权力中心提刑司在工作上多有交互抵牾,因提刑司直属皇权,如日中天,这些年来刑部名存实亡。他奉父兄命参选准卫,就是为了退宫后能顺理成章进入提刑司,为家族争光,挽回家族在朝颓势。
虽然父兄没有对他明说,但准卫心里清楚,父兄既然肯定他退宫后能进入提刑司,定然是付出了代价,也许已经叛出世家,暗中站了皇上。
想到这里,准卫并没有如何怅惘,甚至还怀了一丝不可说的心思,他少年成名,却因为将军府的宋琦而名声不显,被其光芒遮掩,一直饮恨至今,如今战神坠落,帝座之上的帝王,眼中是否也该看得下旁人了?
只是眼前这名汲汲无名的影七,又凭什么一步登天?
准卫心中不甘。
“不过来都来了,听闻七卫武艺厉害,陛下都颇为赏识,谆武艺平平,还请七卫不吝指教?”
四周准卫自影七来便一直暗中打量对方,同这位自名为谆的准卫一样,他们经历百般历练才被挑选为准卫,每一个都各有本事,自有高傲之处,对于“卖身上位”的影七,心中鄙夷又嫉恨。
此时听得那名为杨谆的准卫话中有话,中便有窃笑传来,一些寒门出身的准卫也不例外。
宫中从不缺公开的秘密,皇上亲口言说看上影七容貌一事已经传遍皇宫内外,自然杨谆所说的陛下赏识影七武艺之言不过是个幌子,其中暗指又有谁听不出来?
众人这还是第一次见影七,见他相貌平平,脸部隐有伤痕,行止却有种不符身份的清冷雅正,都知皇上看上的不过是那副肖似南楚三皇子的身子,还有那应是刻意模仿了对方的气质,与影七无盐之貌只怕没半点干系。
“七卫,杨谆准卫武艺为我等之首,剑法嚣张,剑气霸道,怕是连他自己都掌控不住,若是冒犯之处,还请七卫见谅!”
“七卫若忧心面上伤口,不若与我切磋一番,我虽不才,但想来也能与七卫比斗几个时辰!”
“哈哈哈张户你莫要吹牛了,武艺校考都过不了的家伙!
……
影四看了影七一眼。
影七抬眼,黑眸幽暗。
若离行瑾在场,便能知道青年影卫这是火了。
这家伙少有逆鳞,武艺便是其一,若有人说句不好,能把人打到爹娘都不认识。
果然,影七把剑鞘甩开,脚踢在树桩上,借力站直,蹦出一字:“来。”
刚刚走过来的影四亦有所感,看了一眼隐在树阴下的影七,没有阻止准卫们的跋扈无知之举,抱臂退到了一边,面瘫脸上毫无表情,道:“若打去东南练武场,”见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又解释了句,“地方大。”
这解释勉强算个理由,众人同意,便转战东南练武场。
只杨谆看着影七的背影,心中隐隐升起了一股不安的感觉。
很快他便摇了摇头,他不信影七当真武力超群,若真是如此,他在准提宫这些天,怎么打听不到关于对方的丝毫消息?
至于关于对方战胜影八影九的事,影卫营影卫与他们准卫泾渭分明,他们没有资格观看统领对影卫的校考,焉知不是影卫营为了讨好皇上,做了手脚?
杨淳提着剑,笑意盈盈,他对自己的实力还是有些自信的,自认除了让他暗恨的宋琦,还未遇见过敌手。
影七走在最后,把剑鞘拔起又套上,并不担心赢不赢的问题。
他今天能来这里,可以说是被皇上赶出来的,今日威武将军拜见,皇上于太初殿和其商谈国事,他因资历尚浅,尚不能入殿,只能守在殿外,但皇上不允,派人叫他离开,只说不想看见他木头一样杵在殿外,又不准他回雨霖殿。
影七盯着太初殿上百台阶数了三遍,在看到轮值的影一奉命过来赶他走后,幽幽看向对方。
影一一顿,认命般轻扯着他颈后领子走向一边,低声道:“陛下要你离开你就听话,”影一看影七,见他纯粹干净的黑眸里一点情绪都藏不住,不由叹了声,解释道,“威武将军不喜三皇子,陛下故意在对方面前提起你、‘宠’着你去玩,这是以退为进,两军交战的谋略,知不知道?”
影七抱着剑,侧头,想起威武将军乃何人了。
那位便是大将军手下极力反对南楚联姻一事的主力者,大将军之后,威武将军兵权在握,因与大将军情谊深厚,深恨少将军“叛国害父”行径,因着皇上放少将军归国一事,对一向忠心的皇上已经有了不满。
陛下今日之举,正如影一所说,许是以退为进,来安抚威武将军。
“想明白了赶快走,随便去哪玩,不过不要出宫。”影一挥手赶他,严肃道。
若是影六在这,估计要嫉妒得哇哇叫起来了,有了少将军替身这一身份,只要影七不出大错,今后就无需担忧前程。
但替身又是那样好当的吗?
影一凝眸看向高高宫墙,沉默不语。
影七木着脸离开了太初殿,因不知道去哪里,便下意识走到了准提宫。
没想正碰上准卫训练,影四也在。
还被人提剑挑战。
与他一处并肩走的影四察觉到身边人的冷冽气势,抱着剑默默离远了一点。
他可是见过影七在伤还未好时与影一影六切磋的,连他们之中武艺最高的影一也不过堪堪和人达成了平手。
如今这家伙伤好得七七八八,只怕打起架来更不要命。
东南练武场上,影七剑鞘顶开杨淳指过来的剑,环视围观众人,冷声道:“一起上。”
虽然皇上叫他出来“玩”,但他毕竟在职,威武将军离开后,他还是要回去的,影七又看了眼日晷,见针影即将指向正中,对着挑衅他的人便有些不耐烦。
“你——!”
杨淳忍不住低叫了声,一张脸上终于没了笑意,喝道:“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