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惑回头看了一眼霁晓,那人脸上平静无波,并没有拒绝,当然也没有答应。
而后他抬起手指,轻轻点了点荧惑的后颈,意思是——你决定。
荧惑自然不想管这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狐妖,于是根本没理会大声哭喊着的荼锦,手上轻轻一捏诀,便带着霁晓瞬间消失了。
“不是我不想多带他一个,只是他受的伤有些重了,妖气根本收不住,”荧惑一边隐了身形,背着霁晓在流云上疾飞,一边解释道,“那妖气熏天的,根本过不了宫门口的禁制,其实非要过也不是不能……”
他还是嫌麻烦,又不想在暗牢中耽搁太久,而且霁晓也并没有非要带那妖走的强烈意愿。
霁晓软身垂落在他肩头,没答话。荧惑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昏睡过去了。
霁晓陷入了一场无比真实而又熟悉的梦境,梦中的人与物都清晰得像是他在亲历一般。
从入梦开始,他那冰冷得像一块石头的心,忽然开始萦绕着一丝莫名的、挥之不去的忧愁。
他看见自己只花了不到一两银子就从黑心小商贩手中买到了这把剑,那剑身上附着着暗色的锈迹与灰白的尘埃,看起来平平无奇。
连霁晓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花钱买下它。
秉着买都买了的心情,他替这把剑除锈,擦拭剑身,又费重金给剑柄镶上了一颗鸽子血般鲜红的宝石。
而这把剑也没有辜负他,除过锈又细细打磨过后,削铁如泥,都不用霁晓用真气加持,便能轻而易举地斩下高阶妖兽的头颅。
画面倏然一转。
那剑在某一日忽然有了神识,那尚且稚嫩的童声在霁晓脑中响起的时候,他错愕地呆立在原地,足足愣了好半晌。
“霁晓。”它又喊。
霁晓怔怔然问:“你是谁?”
它欢快地答道:“我是你的剑呀。”
霁晓并没有吃惊太久,他接受得很快,那把剑一直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也曾经怀疑过这剑兴许是有生命的,不然也不可能这么通人意。
他看向那剑身上的剑铭,那是用小篆阴刻的,只两字——秋来。
一点也不霸气。
“小孩,”霁晓弯了弯眼角,轻笑道,“以后你就叫阿来吧。”
他看见自己每年到了阿来第一次能开口说话的那天,都会偷偷到厨房去,下一碗没滋没味的长寿面。
纵然他时常嘴硬,表示自己不过是将阿来当成是一把趁手的剑,仅此而已。
但是他偶尔也会不由自主地猜想,如果阿来能化形,会是什么模样。霁晓觉得,大概会是一张俊秀可爱的脸,说不上有多光彩夺目,但一定不会太差,这才配他那清朗的少年音。
可他终究没等到阿来化形成人,这剑从来是稚子心性,耽于玩乐,疲于修行。
等到霁晓行将羽化成仙之时,它还是一把连形体都没有的剑。
霁晓终究是放心不下,刻意放缓了自己修行的速度,又在人间多陪了阿来半年。
终于要走的那日,阿来还在缠着霁晓,要他带他出去踏青。
“我要去放纸鸢,要最大的!”阿来说,末了还酸里酸气地补了一句,“不许带荼锦去!他去的话我就不去了。”
霁晓默然,目光沉沉地望着他:“阿来。”
阿来怔了怔,立刻停下了不讲理的撒娇话,它鲜少见到霁晓对自己这样正色:“怎么了?”
“我得走了。”霁晓低声道。
“去哪?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吗?”阿来显然慌了,“我会乖的,以后你说的话我都听……”
霁晓轻轻叹了口气,瓷白的指尖触上阿来的剑身,触感生凉:“不能带你去。”
他顿了顿,又道:“我要成仙了。”
阿来快要哭出来了,任性地哀求道:“我往后再不针对荼锦了,再不要玩了,你能不能不要成仙了?”
“不能。”霁晓答的绝决。
他修行不是为了惩恶扬善,也不是为了斩妖除魔,甚至对长生不老也没什么渴望。他对这世间万物从来看的淡泊,人间已经无一处地方他没走过,他想去看看天界。
看看那几乎人人都向往的地方,是个什么光景。
再者道,他生来就是个孤儿,无父无母,被一个游历江湖的散修收养,而如今,那对他有养育之恩的散修早已被他熬死了。
除了阿来,他在人间再没有别的什么牵挂了。
而这不轻不重的牵挂,显然还绑不住他,他对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向来是义无反顾的。
霁晓简短的两个字,却如一盆凉水,将阿来浇得浑身都凉透了。
它知道自己留不住霁晓,但还是存了些任性的期望。可它到现在连化形都做不到,又拿什么留住霁晓呢?就凭那空口几句哀求吗?那也太自私了。
虽然心里清楚,但他还是觉得委屈,不甘心霁晓就这样抛下了自己。
所以它和霁晓单方面冷战了一日,霁晓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于是这场冷战迅速发展成双向的,一人一剑谁也不再搭理谁。
直到三日后,霁晓顺利渡过了最后一场雷劫。
他是真的要走了……阿来无比失落地想,直到最后一道惊雷劈下,阿来才发现,它真是最卑劣,最无耻的一把剑。
它甚至暗自期望霁晓熬不过这雷劫,最好被劈成个半残,最好往后哪也不能去,只能留在他身边。
太恶心了,它无比厌恶这样肮脏的自己。
好在天道并没有如它所愿。
霁晓缓步朝立在院中的那把剑走去,干净的剑身上映照着他已经焦黑残破的衣袍,但他还是那么好看,那双平时冷得像冰霜一样的眸子仿佛若有光,看向阿来的目光几乎是温柔的。
“如果真的不能带你走,”霁晓徐徐道,“等到来年……院中的梨花初绽,我便会回来见你。”
可是他食言了。
他明知道那把偏执的剑会一直等他,明知道它在世上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
可最终在阿来与天道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后者,只那么片刻的犹豫,就决定了忘却前尘,从此做他冷冰冰的天上人。
第23章 回宫
不详殿。
皇帝寝宫内传出了一阵连续不断的重物落地声,伴随着瓷瓶破碎声,魏忠宁硬着头皮,绕过满地碎瓷片,停在一个离陆朝不远也不近的位置上。
“陛下……”他头也不敢抬,只小心翼翼地喊了声。
陆朝深紫色眼瞳中像是平添了几分阴翳,他的目光落在魏忠宁身上,看得他毛骨悚然。
紧接着,他淡淡然开口道:“去把王霁晓的尸身抬出来。”
魏忠宁不敢多话,只得俯首躬身退出去,又请了两个暗卫,随他一起前往暗牢。
路过偏殿时,见得海棠与初羽仍在,旁边还多了个睡眼惺忪的芍药。
又是海棠领着他们上前,叫住了魏忠宁:“魏公公,这是怎么了?您要去哪?”
魏忠宁神色凝重:“姑娘就莫要多问了,上头吩咐做事,奴才不敢轻慢,若是耽搁了,皇上必要责罚的。”
海棠轻车熟路从袖子底下塞给他一锭金子,这是霁晓前些日子才赏给她的,但她递出去得十分阔绰,半点不心疼:“一句话的事,耽搁不了公公太长时间的。”
魏忠宁面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还是把那锭金子收了起来,而后几步走到她面前,在她耳边低声道:“上头要我们去暗牢里给魏小主子收尸。”
“……”海棠听得脚都软了,但还是坚持住了没动,她脱口问,“当真?”
魏忠宁诚然道:“当真。”
说完他就像是忘了这么一茬,继续带着两个影卫走向暗室。
去的路上魏忠宁回忆起霁晓这个人,他们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他却对他留有很深的印象。霁晓生的好那是毋庸置疑的,同时他又聪慧、游刃有余,却又让人相当捉摸不透。
魏忠宁惋惜于他的薄命,但也仅此而已了。
三人刚在那梨花树下站定,就听那影卫有些不可置信地脱口道:“入口石板被人卸下了,禁制已经被强行破了!”
魏忠宁怔了怔,带着两人快步冲进了暗牢。暗牢中还是那般阴湿,不知是不是魏忠宁的错觉,他觉得自己手中的提灯都昏暗了一些。
路至尽头。
暗牢中除却那被挂在墙上的荼锦,其余就只剩一只倒扣在地上的瓷碗与一床被褥。
魏忠宁吩咐影卫道:“烦请二位把他叫醒。”
影卫二人上前,找到他浑身上下唯一一处没被锁链缠住的空隙,而后狠狠地朝那柔软处打了一拳。
原本还在昏睡的荼锦被疼醒了,他干呕了一声,由于失血过多,他的脸更苍白了,连唇上也不见半点血色。
魏忠宁走上前,尖着嗓子质问道:“魏小主子哪去了?”
见他没回应,于是又补充道:“就是原本和你一起关在这儿的那人。”
荼锦脸上浮起惨淡的笑,他哑声道:“不知道,但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魏忠宁神色凝重。
荼锦讥讽道:“陆朝没其他能用的人了吗?你一个没根的腌臜玩意,也敢来质问我?”
“我要陆朝亲自来问,否则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
京都又落了一场大雪,鹅绒似的纷纷扬扬。
霁晓被人贴心过度地压了三层厚锦被,床边还燃着两个炭盆,导致坐在他床边守着的始作俑者姬羽也热出了满头满脸的汗,但他不敢叫苦,依然静静地用打湿的棉布,轻轻拭去霁晓鬓边的薄汗。
盆中的水已经凉了,正当姬羽起身,打算去换一盆水来的时候,霁晓的眼皮忽的动了动,鸦青色的睫毛也颤了颤。
“霁晓……”姬羽按耐住心中的喜悦,轻声唤了他一句。
霁晓挣扎了半晌,终于睁开了眼,他推了推压得他胸闷气短的三层锦被,被旁边的姬羽搀了起来,半倚在床头。
他声音沙哑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有水吗?”
“有,”姬羽连忙又起身去给他倒水,见他喝完了,才开口问道,“你怎么样了?有没有难受的地方?”
霁晓摇了摇头。
“荧惑呢?”
“他冒险救你,借了神力逆转了你此世命格,救你回来后就去司命那告罪了,司命念在与我们往日的情分,应当是不会将此事上报的,”姬羽微微垂眼,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只是你命石已裂,逆转命格带来的反噬又让你昏了整整三日……”
“如若往后这种事再发生一次,我们就势必不能再插手了,否则命石尽碎,情劫却未解,你恐怕真要入轮回了。”
霁晓淡淡然看着他。
姬羽却微微低着头,自责道:“也怪我无能,明明大小也算是个神,却对这凡间事束手无策。”
霁晓很轻地摇了摇头:“此事本就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即便是神仙,也是要被规矩绑着的,况且此事是我冒进了,怎样我都认了。”
当时情劫迟迟未有进展,他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所以便剑走偏锋,莽撞了一把。但陆朝在此前确实也是惹恼了他,他那一剪子如果能刺下去,那也是真心的。
“这儿是哪?”霁晓举目四望,发现这屋子有些老旧,而且规格不高,猜到他们可能不在京都。
姬羽回答道:“这是城郊的一处宅子,当日陆朝发现你消失了,便下令全城通缉,悬赏万两白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留在城内,定然很快会被捉住,于是荧惑便乔做富商模样,急急买下了这座宅子来安顿你。”
“白银万两,他出手倒是阔绰,”霁晓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样兴师动众,要寻一个太监,真是昏君才会做的糊涂事。”
姬羽沉默地看了他半晌,然后试探着开口问道:“你今后有怎么打算?”
“我得回宫。”霁晓答得果断。
“不行。”姬羽否决得也很果断,“我们费那么大的力气将你救出来,你却还要回去,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子不教,父之过,”霁晓并未在意他的抗拒,他不紧不慢地说,“我必须得回去。”
“……”姬羽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父什么子的,你在胡说什么?反正我不许你回去。”
霁晓目光笃定,不容置喙:“事情总是要解决的,藏着掖着不去面对,这劫数就会自己消弭了吗?”
姬羽知道霁晓这人有多轴,明白他要是想走,自己铁定是拦不住他的,但还是不想松口:“这样吧,你先多养上几日,等这精神完全恢复了,再做决定。”
霁晓没有作答。
午后,雪渐渐停了。
姬羽拗不过霁晓,只得答应他出门透透气,不过只得在门前,不许走远。
霁晓揣着手炉,在门前静站着,遥遥看着邻居家的几个孩子在雪地里打滚,亦或是抓起一把冰雪往别人衣袍中一塞,然后在别人的大叫中嬉笑着跑开。
霁晓不过站了半晌,便不幸被一颗雪球砸中了衣袍,那雪球打湿了霁晓的衣角,他却半点没有要发怒的意思。
那不小心砸中他的孩子悻悻的,看起来很皮实的黑皮肤上浮着两朵暗色红晕,他抬头,用漆黑的大眼睛看向霁晓,小心翼翼道:“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姬羽将霁晓往后轻轻一拉,看也没看那小孩一眼:“回去吧,这些乡野稚子有什么可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