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宁对着皇帝行了一礼,而后低声颔首道:“陛下,马车已经备好了。”
陆朝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有些疑惑:“寡人没叫你安排马车。”
“是我让魏公公去准备的,”身边那人谦和有礼地说道,“阿来既是要来接人的,总不好让别人与你一同走回去吧,那多失礼。”
声音是无可挑剔的谦和,但却独独在“别人”二字上咬了重音。
说完他又对着霁晓浅淡一笑,不冷不淡地说:“我先上车了,二位慢聊。”
而后转身便上了大一些的那顶马车。
“你与寡人回去,”陆朝一把拉住了霁晓的手腕,定定然盯着他,不容置喙道,“寡人会赦免你刺杀之过,不会再将你送回暗牢。”
“陛下这是何必?”霁晓的目光暗了暗,“刺杀一事奴才已经以死谢罪,陛下还想如何?况且既然陛下已经找到了更合适的替代品,留奴才在身边也是碍眼。”
陆朝避开他的目光,依然是那副不讲道理的模样:“你也不必这般咄咄逼人,寡人只是有事想问你,此处……不宜久谈,先回宫再说。”
话语一落,他手一松,便也转身登上了大顶些的那辆马车。
魏忠宁则带着两名侍卫,半强制性地将霁晓请上了后一顶马车,魏忠宁虽不明白这三人间的个中因果,但如今也明白在陆朝跟前,只要少说话、多做事,便可避免许多无妄之灾。
“请小主子上车。”
途中,车轮压碾过雪块,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陆朝的心情愈加烦躁,抬手掀开了车帘,而后将手边的暖手炉丢给了车外的魏忠宁:“拿去给他。”
霁晓是刺杀未遂,又畏罪潜逃,陆朝猜测魏忠宁应该没敢给他准备手炉这些细致玩意。原想着要冷落他一番,也叫他学学规矩,可满脑子又是他那双分外冰凉的手,这便又心软了。
魏忠宁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手炉,转身便要往后走。
“等等,”陆朝忽然又叫住他,“别说是寡人的意思。”
“是”魏忠宁应声道。
陆朝手边帘子垂下,身边那人却卷了车帘,淡然的目光投向窗外,语气中似有自责的意思:“阿来,你还在怪我吗?”
陆朝微微怔了怔:“怎么忽然这么说?”
那人并没有即时回答,而是沉默了半响,随后又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些伤心,离了你这么久,所以没能亲眼见证你的长大。”
“阿来……从前眼里从来是只有一个人的。”
陆朝的心里像是被针刺了刺,他有些心疼地扣住了身边那人的手,复又放软了语气,安慰他道:“现在也还是。”
“他不过是你不在时,我聊以解闷的佞妾,我对他并无半分真心。”
与此同时,魏忠宁敲了敲霁晓所乘的那顶马车,等他掀开车帘,魏忠宁便将那暖手炉递了进去。
“近日里又冷了许多,这手炉小主子用着暖暖手罢。”
霁晓从善如流地接过了手炉,虽然魏忠宁没说,但他能看出来,这手炉外头包裹着似稚子肌肤般柔滑的紫色缎面,其上又绣着两只不可谓不浮夸的五爪金龙,除了皇帝,没人敢用这样规格的东西。
但霁晓只看了一眼,便将那手炉丢在了一边。
如今他对于陆朝,说不心疼是假的,毕竟那是与他相依为命的阿来,只有他才会这样傻而固执地等他千年。
但眼见他被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骗子耍得团团转,说不失望也是不可能的。陆朝并不良善,不知错,也不悔改,幻灭了他旧时对阿来干净而纯粹的构想。
他是阿来,却又与阿来不尽相同。
霁晓的目光又飘忽着落在了那个手炉之上,他微微叹了口气,有些莫名的怅然。
可是他终究没有看着他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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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慢慢悠悠地在不祥殿前停下,陆朝携着那人下车,并排走在前头。
海棠等人得到霁晓将要回来的消息,早早便候在殿前等待了,拜过陆朝之后,便朝着霁晓所乘的马车迎了过来。
初羽甫一瞧见从马车上下来的霁晓,眼里蓄着的泪花顿时就掉了下来,带着哭腔便道:“小主子呜呜……那日魏公公说……我还以为你真没了。”
“别说这些晦气话了,”海棠立刻打断他道,“小主子这不是回来了吗?”
霁晓上前,轻轻一扣初羽的后脑勺,另一手又拍了拍海棠的肩头,算作安慰:“不必担心我,你们近日如何,陆朝可曾迁怒于你们?”
“迁怒倒是不曾……”初羽见霁晓习惯性地要往偏殿方向去,有些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小声抱怨道,“主子还不知道吧,那人——”
他指了指陆朝身旁的那道白色的身影。
“昨日他来到宫门前,说自己便是陛下要找寻的人,宫人们便将他带到了不详殿,奴才与海棠姐姐偷偷去瞧过,虽然像你,但一眼便能瞧出不是你,可陛下却让他留下了,还将偏殿小主子的寝宫也赏给了他住……还有我与海棠姐姐,如今也改为侍奉他了。”
霁晓心口有些发闷,心里也有些不悦,但面上却并不表露出来:“那你们在此与我叙旧,岂不是不合规矩?”
初羽撇了撇嘴:“侍奉他,那是皇命难为,我与海棠姐姐心里都是不愿的,好在那人也看不上我们,芍药的溜须拍马他却是很受用。”
“良禽择木而栖,”霁晓漫不经心道,“与其跟着我担惊受怕,倒不如另寻一个去处,她这般也无可指摘。”
说这话的时候,陆朝与那人却已经消失在他们视野之中了。
霁晓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收回,又听见初羽问:“小主子不如先去奴才屋里歇脚。”
海棠道:“你的住处不也在偏殿吗?小主子何必去那处受气,不如去西厢暖阁坐坐,那儿原是奴婢与芍药从前的寝房,陛下不常去,冬日里暖和,也离东偏殿远些。”
“便去那吧。”
与此同时,刚将那人送回偏殿的陆朝回头一望,却不见霁晓的踪影,他立刻唤来魏忠宁,问道:“那王霁晓为何没跟上来?”
“回皇上的话,”魏忠宁道,“奴才瞧着海棠姑娘带着小主子往西厢暖阁处去了。”
“那儿多是宫人的住所……偏殿中又不止一处院子,”陆朝原想着直接将他带去正殿,却不料这一时疏忽,他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罢了,他若是喜欢,那寡人也不能强求。”
“吩咐下去,膳食菜品还是往日的规格,他仍是主子,别叫其他人欺负了他去。”
大概意识到自己显得对王霁晓有些过于上心了,陆朝又往回找补道:“他连寡人都敢捅,旁人便更不放在眼里了,令后宫中人都顺着他些,别叫他再惹事了。”
第26章 何解
陆朝那边没发话,霁晓便在西厢住下了,西厢暖阁也的确不负其名,夏日里闷热,冬日里却暖和。
这里虽未设地龙,但燃个炭盆便就足够了。
与霁晓想象的不同,此处的宫人们对他倒是很客气。他一来,便手脚利落地替他收拾出了一间干净屋子,被褥床帘皆换了新的,又往炭盆中添燃了银骨炭,送来的午膳也仍是从前的规格。
初羽绕着那堆了满桌的菜转了一圈,忍不住笑道:“看来皇上还是有将小主子放在心上的,您瞧,送来的这些东西的规格都是最高等的,若是没有陛下的授意,这些宫人们指不定要如何敷衍我们。”
他早已将自己归入了与霁晓一道的阵营,对这些琐碎之事也很有荣辱与共之感。
初羽心思浅,但海棠心里却是明白的,霁晓既然能死而复生,又能悄没声息地逃出这皇城,这宫里的地位与皇帝的恩宠他又怎么会看得上呢?
不等海棠开口,便听初羽继续说道:“我瞧着陛下对那人也不过只是一时兴起,昨日那二人虽彻夜长谈,却也不见陛下与他同床,最不规矩的也不过拉拉手而已,这算什么?”
他话音刚落,便见芍药忽的出现在门口。
芍药踏步走进来,仍然很守规矩地先给霁晓行了一礼,而后才没好气地对海棠二人说道:“怎么魏小主子一回来你们便没了影?别忘了现在咱们可都还是在偏殿伺候的,院里没人打扫,霁主子用膳无人伺候……若按宫规,便就要罚你们一月俸禄了,只是霁主子宽厚,只让我来请你二人回去,此事便不计较了。”
“往日里偏殿都那般清闲,怎么偏今日里就忙起来了?”初羽很不服气地说道,“再说了,那位主子不是仙君吗?要什么一抬手就成了,哪里用得着使唤我们这些肉/体凡胎?”
芍药瞪了他一眼,厉声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霁主子如今可是陛下看重的人,你若不服气,便跟我去皇上那儿说理去!”
荧惑便在这争执声中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霁晓原来还饶有兴趣地听着那两人吵闹,见着他后,便敛神佯作不悦:“都给我闭嘴。”
两人立刻静了下来。
“初羽、海棠,你二人便回去吧,我这儿不用你们伺候。”
说这话的时候他语气中带了些安抚的意味,明显能叫人看出,他心里是偏重这二人的。
孩子气的初羽被顺了毛,便乖顺起来了,只不舍地对霁晓道:“小主子,奴才与海棠姐姐得空了便来看你,你要好好的……”
霁晓轻轻朝他们挥了挥手:“嗯,去吧。”
因着除霁晓外,没人能看见荧惑,他便大剌剌地在霁晓身边坐下了,而后半抢半拿过霁晓手中的热茶,一口饮尽了,这才开口说话。
“我才从司命那回来,便听少昊说你又回宫了,”荧惑顺了口气,才又道,“我说你愿意回去,想来心里也是有底的,他呢?好赖都要让我进来瞧瞧你。”
荧惑这些日子为了这两人东奔西走,整日里殚精竭虑,若非是生得一副仙躯,只怕现在嘴上也该燎上几个泡了。
“那他现在如何?回京了吗?”
“已经回府了,我去的时候他还在与几个当官模样的老头儿商谈呢,密谋着要将那位应了你情劫的皇帝拉下台,”荧惑顿了顿,又道,“我瞧了一圈,他府上有许多双皇帝的眼睛,若非是我略施了些障眼法,只怕少昊这蠢蛋今晚就要被皇帝的影卫暗杀了。”
霁晓对此毫不惊讶,诚然道:“少昊确实是不谙世事了些,不过他生来便是少君,行事没必要太谨慎,也就没生出防人的心思。”
荧惑偏头与他对视:“不说他了,说说你。”
“少昊与我说,你离宫之后,宫里又来了个冒名顶替的人,你见过了吗?”
“见过了,”霁晓不紧不慢地说,“不是王霁晓,但那模样……与我从前分毫不差,连行为举止都有刻意模仿的痕迹。”
“那便是了,”荧惑轻轻放下了茶杯,“听闻此事我也觉得奇怪,想着那人若只是易容,那皇帝既能设下暗牢那道禁制,就不至于被这点小伎俩蒙骗。所以便拿着你与王霁晓的等身幻象去妖族与鬼族里找线索。”
荧惑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茶:“你猜怎么着?果不其然,妖族中便有说认识他的,那蝶妖说这是只叫映离的梨花妖,更准确的来说,是只半仙,妖气已经很弱了,又有半仙之体压着,能骗过那皇帝,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梨花妖?”霁晓的目光游离不定,最终落在了屋外轻轻扬扬撒落的飞雪之中,“怪不得。”
荧惑:“你知道他是从哪来的?”
霁晓已经确定了七八分:“如此了解我的样貌与举止,又明晰我与阿来的关系,那便只能是从前我在院内养的那一株了。”
“你心里有底便好了,”荧惑很随性地勾住了他的脖子,而后在他耳边低声道,“还有,我磨了司命很久,才从他嘴里撬到的——他说曾经给你算过一卦,这情劫有解。”
“何解?”霁晓贴近他。
“杀了陆朝,”荧惑说道,“不只是身死,要形神具灭。”
霁晓瞳孔微缩,脱口问:“可我已经试过了,他很警觉,又是器灵,对修为比他弱的人与妖都能产生绝对的压制,且寻常利器只能伤他皮肉,无法伤他根本。”
荧惑贴在霁晓耳畔轻声道:“无妨,此事自有我与少昊替你想法子,只要不动用神力碰你的命格,其他的事倒是可以放开做的……”
他话音刚落,门口便出现了一个身着深紫色锦袍的男人,那人的目光掠过霁晓,却在荧惑身上停下了。
陆朝阴沉着脸,步步走近:“他是谁?”
这话显然是在问霁晓。
荧惑接触到陆朝目光的那一刻,有些懵了,片刻后才想起来这人间皇帝也不是个寻常人,那是修了近千年的器灵,能看见自己也是正常的。
他偏头对上霁晓的眼,对方丢给他一个眼神示意——快走。
“走了。”荧惑轻轻一拍他的肩膀,而后在二人眼前,凭空消失了。
“陛下怎么来了?”
“出宫一趟,连规矩都不识了?”陆朝沉声道,“如今见到寡人,也没半点要行礼的意思。”
霁晓岿然不动地坐在原地,挪也不曾挪动一下:“陛下请坐。”
陆朝在他不慌不忙的话音中落座,折扇落在桌上,磕出一声轻响:“寡人若是不来,又怎么看得见你与外头的野男人打情骂俏?”
答的是他问的第一个问题。
“……”霁晓把荧惑喝过的瓷杯扣回了木制托盘中,慢悠悠地说,“陛下不也寻了个新欢?有了新欢却还要管着旧爱,陛下未免太贪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