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晓抬眼瞧他,那双深紫色的瞳孔中泛着烛火的金光与露骨的眷恋与缠绵,还有一种行将赴死的甘之如饴。
他像是从没想过自己会真的留在这里陪他。
霁晓觉得自己的心脏忽然刺痛了一下,一瞬间只想要抱紧他、纵容他,然后爱他。
“我不会杀你的,”霁晓跪在他两侧腰际,抬手去触他的眼睫,“我再也不走了。”
他轻笑着,嗓音很愉悦:“我会留在人间陪你,我们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准备后事,直到你过腻了为止,然后我们可以一起赴死。”
陆朝紧绷的脸忽然一松,终于笑了,他答应道:“好。”
霁晓接着说:“所以我将这匕首交给你,你自己寻个地方藏起来。”
他顿了顿,又半开玩笑道:“千万别被我找到了。”
是日清晨,陆朝难得无故罢了早朝,近侍们送早膳来的时候只听说陆朝是染了风寒,又不知生起了什么无名火,不愿见人。
这般莫名的情况也不是不曾发生过,所以宫人们也并不觉得奇怪。
然而卧病在床的皇帝其实早早就拉着霁晓出了宫门,出宫的一路都是他亲自设的法阵禁制,要掩人耳目地出宫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街巷里小摊位错落有序,有店面的酒楼茶馆生意也都十分红火,两人作寻常少爷打扮,混迹在人群之中,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挤在后边赶路的两个城外农户肩上扛着米面,笑着攀谈。
“昨日圣上下旨,今年收成不好,现已近年关,体恤咱们老百姓一年来的辛苦,农税商税都往下降了一截,要不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过这个年。”
陆朝看了霁晓一眼,面上有些藏不住的得意。
不料接下来这两人又道:“我家那小子昨年才念的私塾,不知从哪听来鬼话,说是咱们这位皇帝活了太久了,像个妖怪。”
“你家这小子属实胆大。”
“这不是童言无忌吗?但我仔细想想,这皇帝在我爷爷那代时便在位了,从那算下来,属实是太过长寿了。”
“要我说阿,甭管这妖不妖,怪不怪的,你爷爷那辈还闹饥荒呢,一村子要饿死多少人?如今咱们村人人都吃得上大米面了,老子还巴不得他再活长些!”
“说的也是,”那农户接着说,“就是听说这皇帝喜好男色,这么多年来也没生下个一儿半女,后宫三千佳丽几乎全部遣散了。”
“啧啧啧,”那人调侃道,“你说,不会是那儿不行,才装作不爱女色吧?”
“怎么谁的荤话都敢说?”另一人一边笑,一边打了一下他的背,“你当心你的脑袋。”
陆朝在前面听得相当气愤,忍不住回头觑着两人嘲道:“愚民。”
后头两人先是愣了愣,而后其中一位反应稍快些的,立刻便指着陆朝的鼻尖骂道,“干你什么事了?你凭什么骂人?咱们怼在你面前说了?真是染坊里卖布——多管闲事!”
陆朝也不甘示弱:“你哪来的胆子这样与寡……我说话?与我去衙门,看在你只是个没念过书的刁民,赏你十板子就算了。”
那人更怒了,上来便扯住了陆朝的衣领:“随随便便就要赏人板子,你以为你是皇帝吗?无缘无故骂人,还贼喊捉贼要送人去衙门,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另一人较冷静些,见陆朝与霁晓两人穿着不凡,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万一身上还有个一官半职,以后要找他们麻烦,那就再容易不过了。
他连忙拉住在前头骂骂咧咧的那人:“咱不和他们吵,赶紧回村吧,嫂子还赶着给俺俩和四个崽子做手擀面呢。”
陆朝一把拽开那人的手,同时间,霁晓捉住了他的手指,又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好了,你多大人了,与他们急什么?”
陆朝的面色缓和了些,但还是要质问那人:“有种你就留下你的名字。”
那人顶着火气,瞪着陆朝:“老子李锤松,临溪村人,够种就来找老子,老子才不怕你!”
“不好意思,他这人火气比较大。”他身后说完这句,连忙将他扒住,而后将他推到道路一侧去了。
这只是路上的一个小争端,霁晓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拉着陆朝又走了一段。
两人很快便看见了一个肩上扛着稻草柱,吆喝着卖糖葫芦的,霁晓念着陆朝喜欢,便问陆朝:“你要吗?”
“不要。”
“麦芽糖呢?”
“没胃口。”
霁晓终于发现了陆朝的不对劲:“还在生气?”
“没生气。”
霁晓看他那委屈样,一时间啼笑皆非,他哄小孩似的说道:“你与他们置什么气?好啦,多大点事,吃点东西就忘了。”
陆朝一脸不服:“你拉偏架。”
霁晓:“……”
“你说我都多大人了还和他们争,”陆朝道,“你就是觉得我年纪大了,就不宝贝了。”
“对不起,”霁晓回头看向淹没在人海之中的那两位农户的身影,佯装怒道,“这些个愚民,就应该抓去衙门里,打个十大……不够,最好打个二十大板。”
说完他又看向陆超,语气放柔了许多。
“从前带你来此地的时候,还未见这么多商贩,也并没有这样热闹,”霁晓冲他很欣慰地一笑,忽然又补了一句,“阿来,你的皇帝做的很好。”
陆朝的耳根肉眼可见地红了。
“还生气吗?”霁晓再问。
陆朝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闷声道:“还有点。”
“糖葫芦?”
“行吧。”
霁晓笑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有那么一瞬间还真想让那满朝文武都看一看,他们这位在朝堂上独断专行,寻常也冷血得毫无人性的皇帝,私下有多娇纵,多不害臊。
这才是他记忆中的阿来,从前是他伤了他的心了,才叫他生出那样腐败的壳子去保护自己。
两人在外头一逛便是一整日。
其实京城中可逛的地方统共也没多大,但两人从这头逛到那头,又从那头逛到这头,却仍然乐此不疲。
等到街头小贩行将收摊的时候,霁晓忽然见街头那卖小玩意的小贩又从布袋里掏出几个做工精致的棉制玩偶。
他走上去,叫住那小贩:“这个怎么卖?”
小贩藏着掖着不肯给,嘴上却报了一个大数:“一只五两银子!”
“那我全要了。”霁晓说。
那小贩显然没想到这人出手会这样阔绰,十五两银子买他一车的东西都足够了,居然舍得用来买这几只破布偶。
“这是内人拣着孩子们新年衣裳缝制剩下的碎布做的,做的都是些小动物,小孩喜欢,但她却让我带来卖,贴补贴补家用,”那小贩一边喜笑颜开地接过霁晓递过来的银子,一边道,“我就想着最后再拿起来摆着,回去后装做没卖出去,也好送给孩子们。”
霁晓温和地一笑:“看来是我夺爱了。”
那小贩笑眯眯的,一脸遇上了冤大头的喜悦:“不能这么说,遇见爷是我们家的福气,今年该是可以过个大好的年了。”
回宫路上。
陆朝时不时地看他怀里抱着的布偶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我记得你从前也不喜欢这些东西的,这么丑的玩意,买来是要送给谁?”
霁晓道:“初羽从前同我念叨过,说是从前他娘给他做过一只,没能带进宫去,他很是遗憾。”
“这只浅蓝的兔子就给初羽,”霁晓看向怀中,像是沉思了一会后道,“这只桃红的羊羔就给海棠。”
陆朝等了等,发现霁晓好像没有后话了,顿时又委屈起来了。
“那我呢?”陆朝很不情愿地说道,“他们两个奴才都有,我却没有。”
霁晓被他逗笑了,只好从怀中拣出一只紫色的年兽给他:“最好看的一只,给你留着呢。”
陆朝面上一副不是很想要的表情,接过小年兽的手却很快,他捏了捏那小玩意,瞧起来是要比另两个精致些,虽然比上宫里的手艺还差了一大截,但陆朝从这小玩意上觉察到了自己对于霁晓的特殊性,看这只年兽也越看越顺眼。
霁晓很乐意看他这样分明很高兴,却硬要憋着一口气的模样,他的目光停在陆朝身上许久,而后晃了一下,却瞥见了他右侧皮质腰带里露出的匕首柄。
那正是他昨日亲手教给他的那一把。
“你怎么还把它带在身上?”霁晓忽然问。
陆朝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像是才想起来似的,抬手碰了碰那刀柄,半开玩笑道:“还没想好藏那,怕你后悔,还是先放在身上最安全。”
第32章 退位
戌时正点,不详殿。
陆朝好整以暇地坐在榻上,对面被赐座在炭盆边的户部尚书被皇帝连夜召来,还以为是户部出了什么差池,紧赶慢赶地来了,现在又被炭盆烤得浑身都冒虚汗。
“今年是欠收之年,”陆朝不紧不慢地说道,“户部入不敷出,周尚书是辛苦了。”
“能为陛下效力,微臣不幸苦,”户部尚书忙起身作揖,“陛下治国有方,国库充盈,哪怕支出大半为赈灾之用,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两人就这样一来二去地攀谈了几句,和陆朝闲聊实在是很伤精神,户部尚书既要保证自己对答如流,还要保证答复得无可指摘,同时又要提防皇帝突然变色。
直到霁晓揣着手炉走了进来,陆朝的注意力一下子被他吸引去,他看起来便要比方才单独面对户部尚书时温和多了:“怎么才回来?”
霁晓答道:“原本是想给初羽送过兔子便走的,但恰好遇见了少昊,便在他那喝了口茶。”
“初羽那事我也不怪罪了,这小太监怎么也不肯回来?”陆朝有些不高兴,“还有,说了我陪你一起,你却不肯。留我一人在这宫里,真是无聊透顶。”
“把你也带过去,想必你二人便能将他的府邸都给掀了,只怕现在还不能回来,”霁晓在他身边坐下,忽然问,“陛下这是要论国事吗?继续阿,别耽误人家的时间。”
陆朝这才想起来对面还坐了个户部的小老头,霁晓已经回来了,他没必要再与他攀扯来打发时间,于是立刻便进入了正题:“周爱卿,你回去查查,临溪村有没有一个叫李锤松的人。”
“?”户部尚书脸上疑惑之色藏都藏不住,“李锤松?”
周尚书很不明白,眼前这堂堂九五之尊,怎么会和一个乡野小户扯上关系?
“嗯,”陆朝接着便道,“他家今年的农税照收不误,不必给他降了。”
“……”皇帝的意思,再荒唐他也不敢违逆,只能诺诺应下,“是。”
“还有一个与他交好的壮年男子,下巴上生着颗指甲盖大的痦子,至于这位,便只罚一半意思意思。”
户部尚书:“……好的陛下。”
陆朝才说完,目光便又飘向了身侧端着一杯热茶的霁晓,等了一会,还不见对面那个碍事的户部老头察觉出自己碍事,陆朝这才纡尊降贵地开口:“爱卿可以走了。”
户部尚书立马便起身行礼告辞,动作一气呵成,全程快得陆朝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怎么看都像是预谋已久。
“你看你多不招人喜欢,”霁晓故意打趣他道,“大晚上特意把人叫进宫,就为了报复两个农户,你怎么这么幼稚?”
陆朝不服气:“凡事都要付出代价,寡人岂是别人可以说骂就骂的?也就只有让你占了这么多便宜,从前也没少激我。”
“那我不是已经付出代价了吗?”霁晓也学着他那不服气的口吻,指了指身上的好几处地方,“这,这,还有这,你哪没摸过?”
陆朝莫名乐了,很不讲理地反唇相讥:“你那分明是恶有恶报。”
霁晓喝完杯中的茶,将手炉往榻上一丢,忽然整个人躺进了陆朝的怀里,然后由下而上望着他,他的语气柔软得不能再软:“阿来……”
“你真的想我和我一起吗?”
陆朝揽住他的手顿了一顿,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笑了笑:“当然。”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着这只匕首?”霁晓忽然伸手探向他腰侧,没摸到那只刀柄,探了个空。
陆朝俯身碰了一下他的鼻尖:“我已经藏起来了,你现在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霁晓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明日便是立春,”霁晓用食指轻轻缠绕住陆朝垂落在胸前的发丝,“也是你的生辰,你想回东山上看看吗?”
陆朝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低着头看向霁晓的耳垂:“你想回去看看?你走了这么多年,那里想必已经破败得不能看了,而且时过境迁,也没什么好看的。”
霁晓微微撑起身子,从陆朝腿上爬了起来:“你不想回去?这么多年你都没回去过吗?”
“也不是从没回去过,只是很少去,”陆朝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而后顿了顿,又继续道,“我与寻常人不同,这生辰也没什么意义,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让御膳房下碗长寿面便好了。”
霁晓忽然发现,虽然他对流逝的时间已经没有太多的概念了,但漫长的时间跨度依然残忍地拉开了他与陆朝之间的距离,他们可以选择避而不见,但它仍然不可避免地存在着。
而他已经无法洞悉眼前这个长大后的阿来的所思所想,陆朝看似能原谅他的一切,但那双握着他的手,却是半松不放的,他总觉得他好像什么时候就会忽然松手,然后像从前的他一样,毫不留恋地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