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唯抿唇不语。
他当然还记得,在那个初春,年仅六岁的孩子刚被父母送到皋涂山上。那时桂木尚未发芽,光秃秃的山中连个仆役也无,玩伴只有虫鸟走兽,以及一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师兄。
他还记得,那个从凡间而来的师兄手巧得紧,见他闷着想家,便扎了只纸鸢送与他玩耍。
由于父亲是一族之长,又及他年幼时无法修炼的原因,族中之人对他皆是表面敬若神明,背地里却颇为鄙夷。除了常年游历在外的兄长,他还从未得到过同龄人的善意。
他还记得,自己接过蝴蝶纸鸢时,心脏“砰砰”悦动的声音。
“初时无论如何都飞不起来,是因为那日无风。”穆清嘉带着笑意道,“可是第二天,那纸鸢却飞了起来。你知是为何?”
霍唯心道:飞就飞,还能有为什么?
“那是因为,我偷偷在蝴蝶翅膀上画了漂浮咒,还拜托师尊养的鹿在山口吹风。”穆清嘉忍笑道,“师弟,你该不会一直都以为那是你自己放起来的吧?”
霍唯脸色一黑,扭头便走。
穆清嘉笑得前仰后合。
他知道自己打趣师弟这事属实不太地道,但穆清嘉就是莫名心痒。像是有跟狗尾巴草在心窝里挠,想让师弟哭,想让师弟笑,也想师弟为自己着恼。
只有如此,那股难耐的痒意才能暂时偃旗息鼓,化作一团软毛,懒懒摊在心里。
穆清嘉拿了蝴蝶纸鸢,将一粒碎银放在藤席摊位上。
这粒碎银已经是他所有的最小额度,临走前霍泷那少年给他的平安扣里装了不少凡间的金银财宝,说是日后再相约扬州同游。
当然,这些都是霍唯转述给他的。在说起“同游”时,他很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不管怎么说,这些钱财也足够穆清嘉在此城中横着走了。
他快跑几步跟上生闷气的霍唯,一顿虚心下气地磨蹭,玄衣男子便缓了脸色,由着他拉来扯去地看玩意儿、尝小食了。
耳边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热闹温暖;其中又有一个独特的呼吸声,沉静悠远,不远不近地伴在身旁。
就这样就好。穆清嘉想着。
要是这神仙都不做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当穆清嘉的平安扣里装满了各种玩意儿和吃食时,正是日上中天,春晖最暖的时刻。他们延着通衢,一路逛出多草野商贩的西市,来到一个大气磅礴的建筑之前。
在西市与东市中间,也即姑媱城的正中,矗立着此间的城主殿。历经此地时,嘈杂渐弱,肃穆感渐生。城主殿四面皆有高墙环绕,十八名兵将披坚执锐,守卫着门庭。
只是,那拱卫于门庭两侧的不是九州官家传统的石狮子,而是两只振翅欲飞的仙鹤。
穆清嘉心中疑惑,便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向东再两百里就是宣宗,宣宗以鹤为象征。”霍唯简洁道。
也正是因为如此,姑媱城才选择以鹤为标志,表达某种依附、讨好或信仰。
这里和穆清嘉所熟识的青丘山一带极为不同,青丘山处于九州最南面,少有修仙门派,就连魔修都懒得光顾,因而普通黎民只过自己的生活,少与仙魔打交道,信仰也较为薄弱。
而在修仙门派林立的九州中部和东部,修士混杂于凡尘中,仙山也常常现世,收纳有灵根的凡人做仆从,因而此间的风土民情都会因信仰仙人而改变。
过城主殿再二三里,楼宇渐起,他们走入了较为繁华的东市。穆清嘉伸了个懒腰,正觉腹中有些空时,二人便停在了一栋酒楼之下。
他抬头上望,凝眸在酒楼凹凸不平的匾额上,缓缓辨识出那几个字样。
“天……海,一色阁?”
“你不是想来吃么?”霍唯不动声色道。
穆清嘉才想起来,自己前些日子哄人时无意间提起的一套说辞。不过,此阁既然能在他失忆后仍留有影子,其中菜肴定然不是凡品。
“师弟有心了。”他弯唇一笑,拉着霍唯跨过门槛。
霍唯的隐蔽术做的太好,穆清嘉吆喝几声,才有小二发现他们,躬身引路。
天海一色阁不愧他念念不忘之地,此处门庭雕甍画栋,富丽堂皇,一进内里,却是个幽静的所在。
一屏翠嶂斜倚,院内佳木葱茏,隐有流水潺湲声。踏上白石阶矶,曲径通幽,沿路皆是一园一席,各院落皆由粉墙黛瓦分隔,
一水由墙下淌过,串起整座酒阁,溪水上有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格调清净而宜人。
穆清嘉只觉自己全身都浸泡在裕足的灵气中,心下舒适清爽,更爱了几分。
“倒是个妙处。”他叹道,“师弟,你瞧这里美不美?”
“嗯。”霍唯道。
“我想也是。”穆清嘉道,“此地在灵脉上属于风水宝地一类,再少些凡尘纷杂,都可以直接开山立派了。”
小二观两人穿着得体,举止文雅从容,便引向了一处雅致院落中。
他们落座于凉亭中,周围桃树环合,浅粉淡白的花瓣零零散散铺满了石阶,又有些被吹落入亭边溪中,随一腔春水流出院墙。
霍唯一袭黑衣,眉峰凌厉,然那落花并不畏惧,只随性飘落,轻轻在他剑眉末梢处落了脚。
穆清嘉莞尔一笑,勾去他眉梢一瓣粉白,努力嗅了嗅,发现仍是一无所觉,便含入口中。
“好甜。”他展颜笑道。
霍唯微微睁大了双眼,瞳孔放大。
穆清嘉并未意识到他的行为太过狎昵。五感中他只有听觉和味觉,便用自己的方式去“嗅闻”桃花。
然而这番举动落在旁人眼里,却像个调戏良家男儿的登徒子一般。
穆清嘉闲适地撑起下颌,捡了几个印象中不错,名字也风雅的菜名,又捡了壶“老君眉”,报与小二。
小二记了菜品正背身要走时,霍唯叫住了他。
“一斛‘醴泉春’。”
小二唱喏。
“醴泉春?”穆清嘉不自觉舔了舔唇角。
“豫州最负盛名的凡酒。”霍唯垂眸,接过端上来的老君眉茶壶,徐徐倒了两盏在汝窑瓷杯中。
“你爱喝酒?”穆清嘉疑道,“我怎么记得……”
“你爱。”
霍唯看都不看他一眼,将其中一盏茶推给穆清嘉,又端了自己的,放在鼻端摇晃。
“哦。”穆清嘉弯眉一笑,却觉得心里那处又被撩了一下。
他抿了一小口茶水,只觉那味道比往常喝过的更添三分清香醇厚。他初时还道是心境之故,又品上数口,才发现那奇异的香气仍未散去。
霍唯也发现了这一点,道:“前次来时,并非如此。”
这异香不是什么蒙汗药之类的粗陋味道,而是清新鲜甜留有余韵,令二人疑惑起来。
正巧阁中的温酒娘子奉上“醴泉春”,穆清嘉便顺势问道:“小娘子可知这老君眉中加了何物?为何与先前的味道不太相像?”
少女抬眼见他气质温和清雅,便多添了几分好感。
“客官可是数年未来姑媱城了罢?”她甜甜笑道,“这茶里除了洞庭湖君山专供的老君眉,还增了一味‘瑶草’。”
穆清嘉微笑着赞道:“我游遍九州,可未曾在别处尝过如此特别的香。”
“可不,这‘瑶草’只有姑媱山上才有。”少女骄傲地道,“去年我们城主夫人去山上野游时碰巧寻得这仙草,带回来精心培植,又种回山上,这才多了起来。这仙草不但香气清纯,而且兼有美容养颜的功效,收效颇丰,男女皆宜。”
她摸了摸红润的脸颊,道:“多亏了这仙草,城中的女人们才能保住这一身皮囊,好像真的永远都不会老呢。”
穆清嘉笑道:“穆某虽双目失明,但光听姑娘音色,便知姑娘容貌不凡。”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叮”声,穆清嘉回头,看到霍唯将茶盏放在桌案上,正欲解了冥蝶剑例行擦拭。
他道是师弟不耐凡人近身,忙对那姑娘笑道:“忙去罢,我再纠缠下去,岂不引掌柜的责骂于你?”
“是、是。”那温酒娘子连忙退下,嗓音里发着抖。
她态度转变如此之快,穆清嘉有些许奇怪,却未曾再问。
他看不到,那少女却看得清清楚楚。只见玄衣剑眉的男子身前,那白瓷茶盏深深嵌入汉白玉桌案中,茶盏完好无损,桌案却凹陷下一个边缘锋利的圆坑。
做出这一切的,只是一只苍白骨感的手,外加一声极细微的响玉声。
温酒娘子不敢再多言,老实送了菜肴便罢。
第21章 揉唇吃酒画糖人
“漱壑醴泉春万斛,堆槃珠柳雪千斤。”
酒液清冽通透,晕染着点鹅蛋黄的色泽,于料峭春风中添了几抹酒香。
穆清嘉为自己和师弟各斟上一盅,他倒是省却了闻酒香的步骤,只晃上两晃听听声响,便送入口中。
热辣的酒液充溢了他的整个口鼻,细品则是绵甜甘冽,弥漫着淡淡的果香。再缓缓咽下,却又是一番烧蚀,如心肝脾肺灼于烈火之上。
酒劲歇过,留下的只有暖意。
穆清嘉玩味地一笑。
这‘醴泉春’的味道,倒是有些像霍唯给他的感觉。
仿佛烈焰下埋藏着澄澈的清流,品到深处则是烫热的醇香。
“果真是佳酿。”穆清嘉由衷赞道。
霍唯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
桌上菜肴渐齐,穆清嘉吃得很安静,每尝一口,都要咀嚼品评半晌,仿佛要把五十年的漏下的全补尽了才肯罢休。
霍唯则不大沾筷,除非穆清嘉亲自夹到他碗中,才肯稍碰。
就连桌边那盅酒,也是沾唇便罢。
“不喜欢?”穆清嘉笑问道。
“尚可。”霍唯评价道,“蠢物中的佼佼者。”
“噗。师弟果然眼光高。”穆清嘉笑道。
正巧有两个温酒娘子前来侍酒,一个站在穆清嘉身畔,另一个慑于霍唯的剑,迟迟不敢上前。
见霍唯将那姑娘无视了个彻底,穆清嘉暗忖师弟不爱“蠢物”近身,便温和地遣走了两位温酒娘子。
没想到的是,霍唯却眉峰一挑,道:“你撵了我的温酒娘子,又有何人侍奉我饮酒?”
“这……”穆清嘉还未反应过来,“我叫她们回来。”
“罢了。”霍唯抬手制止:“用之即来挥之即去,怜香惜玉之情何在?”
穆清嘉这才意识到对方在捉弄自己。他苦笑地摇了摇头,道:“说罢,要我做什么?”
霍唯盯了他片刻,又垂了眸道:“代替她,为我侍酒。”
他面上带着薄薄的羞红,语气却理直气壮,像是道不可违背的命令。
“好师弟,这不是难为我么?”穆清嘉无奈地笑道,“你在师兄眼里就是团毫无差别的人形火炉,哪儿分得清耳鼻口眼?”
“想办法。”霍唯抿了口香茶,优哉游哉道,“师兄智谋无双,我相信这点小事自然难不倒你。”
“你这……”穆清嘉噗嗤一声笑了,简直无言以对,憋了半晌才斥道:“孽障。”
师兄弟之间互相捉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穆清嘉仍有个女装把柄在对方手里,只得乖乖挪了石凳,坐到他身边。
他将醴泉春斟满,一手捏着杯盏,一手向霍唯脸上摸去。
“话先说在前面,”他笑着警告道,“灌进鼻子里呛了我可不负责的。”
虽是这么说,但穆清嘉还是认真地探索起那团椭圆形的火球。他指尖掠过棱角分明的眉弓,紧接着拂过下陷的小沟,随后缓缓高起,停留在挺拔的鼻梁上。
他不自觉想起了师弟年少时的俊美模样。
记忆中的青涩面容与现在的五官重叠在一起,他有种错觉,仿佛自己不在描摹霍唯的五官,而是在亲手雕刻着他如今的模样。
相较少时,他的骨骼更深邃,也更锋利了。
深邃的沟壑仿佛是为埋藏更多悲欢离合,锋利的棱角则是为了斩断一切爱恨情仇。
穆清嘉的心绪随着指尖的跌宕而上下起伏,最终还是缓缓下移,直到唇边。
触手无甚阻力,想必是柔软的,又透着与本人如出一辙的凉薄。
果然,无论剑锋再如何锋利,师弟的嘴唇总是柔软的。
这样的唇,倒是很适合……
穆清嘉手指一顿,才发现自己已经来来回回按揉了那薄唇不知多少次。下压,弹起来,再下压,玩起来倒是其乐无穷。
他轻咳一声,庆幸对方没发觉自己拿他的嘴当玩意儿耍,不然可得又一番火山爆发。
那份模糊的旖旎心思,还未显露出全貌便化作了泡影。
接下来便是喂酒。
穆清嘉郑重其事地固定住了霍唯的下巴,将右手的杯盏贴向那薄唇。霍唯难得没难为他,只是乖巧地微张了唇。
霍唯的唇被揉得发红,润泽的琼浆掠过红唇白齿,隐没在幽暗深处。若是旁人瞧见,必定赞一句活色生香。
托常年木刻的福,他的手很稳,只是太慢。然而一向性急的霍唯却未催促,只是由着他动作。
随着酒液流淌,穆清嘉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远处的车水马龙声、宾客喧嚣声,以及桃花在风中摇落的沙沙声逐一隐没,有的只是轻微的水声泽泽,以及细不可闻的喉头滚动声。
时间被无限拉长,他恍惚地想那桌菜一定全凉了,但当穆清嘉放下空荡的杯盏时,桌上菜肴仍是热气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