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求救。
穆清嘉很想很想回应他,却不能。
他疯狂地想,想看到他为何疼痛,想动,想说话,想抱住他承受他的痛苦,却不能。
星芒渐黯,支撑着穆清嘉意识的微薄能量消耗殆尽,他重新沉入混沌中。
“我好想你。师兄。”男人的声音渐行渐远。
——我也很想念你。
——如果能再次醒过来,我一定要说出这句话,然后陪在你身边。
穆清嘉知道自己栖身于一截断木中。
或曰,步琛口中“一截非常宝贵的返魂木”。
若得此木,雕刻后便可轻而易举地附着灵魂于其上,魂魄不再限于本体的五成力量,不再限于附灵的时限。
拥有与生前相同魂魄和相同身体的他,不再是赝品,而会是真正的穆清嘉。
这便是附灵术的终极,“复生”。
但复生的要求并不止于返魂木的质地,炼器者还需将物品雕刻至绝对相似,无论是具体的细节,诸如发丝;还是抽象的精神,譬如风骨。
直至绝对相似,又再满足诸多苛刻条件,魂魄才能与其完美贴合。
由此,诓骗天道,得以重生。
穆清嘉直至现在才知晓,为何霍唯脸盲到认不出任何人,却能一眼就认出自己的模样。
因为自己的全部,都是于他万亿次的失败中,于铭心刻骨的痛苦中,诞生的。
辨不出眉目,雕不出形貌,就用旁的木料一遍一遍地尝试,一次一次地失败,直至最后描摹出的脸,与记忆中的他相吻合。
最后,经过无数次练习,确保万无一失后,誊抄至他所栖息的返魂木中。
这才有了现在穆清嘉的身体。
穆清嘉游乐人间一辈子,笑对风雨惊雷,却在此时不愿睁开眼睛,面对师弟。
他于黑暗中专心致志地体味着来自魂魄的绞痛,仿佛只有如此惩罚自己,才能体会到对方万亿分之一的痛。
然而却有一团火焰,一直不即不离地伴在身边,就像记忆中的那样,把握着分寸,既不滚烫,也非冰凉。
人形火炉小心翼翼地接近,想探他鼻息。
于是穆清嘉一把抱住了他,翻越了那名为“分寸”的藩篱。
“既已苏醒还不说话。”身上那人怒道,“骗我有趣?”
穆清嘉不语。
他全部身体都贴在那膛火炉上,被灼烧,被煮沸。烈火碾碎了一切规则,刺穿他无体感的木身,烫入他的魂魄深处。
霍唯的体温,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
那是他曾在三百万个日夜里想触碰而不得的身体,如今既能得偿所愿,灼痛又算得了什么。
“突然做甚么?!”
霍唯被他的反常骇到了,慌乱地挣扎起来。
穆清嘉紧了紧手臂,埋身进他怀中,道:“想抱你。”
玄衣男子僵立当场,躁动的火焰冲上脸颊,烧起一片热浪。
“会烫伤你的。”他先是斥道。
然后他又妥协下来:“罢了。就这一次。”
霍唯缓缓地,很珍惜地回抱住他。
穆清嘉的下巴抵在他肩头,细软的长发扫在耳畔,轻软的呼吸撩在颈间,整个人都是软软的,仿佛抱得太紧了,便会软软地融化。
“为何要抱我。”他问。
穆清嘉轻笑一声,道:“大抵如同飞蛾扑火一般。”
忌惮于灼热,却又向往着光,被致命的诱惑迷得圈圈旋转,最后,奋不顾身,在烈焰中奉献自身,成为光明的燃料。
“蠢话。”霍唯笑着嗤道,“我才是那飞蛾。”
飞扬着燃烧自己,直至成灰。
肩膀传来湿凉的触觉。
霍唯讶然,他欲想挣开拥抱去看穆清嘉的表情,却被对方死死锁住不松手。
于是他问道:“又为何流泪?”
窝在他肩头那人淡淡回答道:“做了一个梦。梦到……飞蛾实现了他的愿望。”
霍唯一顿,暗中叹息。
“不论路程如何艰辛,他终是实现了愿望。”他环着他低沉道,“这样就很好。不需要你为他怜悯。”
穆清嘉脱离这个拥抱,然后认真地捧住霍唯的脸,睁开无法聚焦的双眼,让他直视着自己。
“师弟,你的身体……是不是哪里不对劲?”他专注道。
“总比你正常得多。”霍唯弹了下他的木胳膊,发出“咚”的一声木头的磕碰声。
“不要转移话题。”穆清嘉捂住胳膊,接着劝道:“阿唯。不要隐瞒师兄。”
霍唯却不愿再多言。他起身振衣,站在穆清嘉三尺之外,方才的亲昵烟消云散,温柔全都喂了狗。
“睡够了吧。”他快速道,“今夜我们就启程。”
穆清嘉追问道:“你一直喊着回去,到底要急着做什么?”
“取回一样属于我的东西。”霍唯干脆道,“但不只是如此。此地给我一种不祥之感,不宜久留。”
霍唯这此倒是回答了他,但说没说无甚分别,穆清嘉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刚露出一点好奇和跃跃欲试的姿态,霍唯便瞪了他一眼。
“警告你,不要多管闲事。”他凶巴巴道。
“好好好。”穆清嘉摊手道。
他只觉被师弟蒙在鼓里,胸口发闷发胀,却无法真的去生他的气。
毕竟,师弟再如何与他亲密也是一个独立的人,也有他自己的秘密,他不愿告诉自己,一定有他的原因。
“喏。”
穆清嘉正自我说服着调节心情时,霍唯的声音突然传来。
“这是什么?”
穆清嘉接过那根粘着薄片的细棍,问道。
“糖人儿。”
然后霍唯又补充道,“回来的时候,顺手捡的。”
“嗯,”穆清嘉稀罕道,“还挺孝敬。”
霍唯额角抽了抽,不过还是忍住暴揍师兄的冲动,继续道:“糖人儿画的是你。”
“我?”穆清嘉这才惊讶到了。
这半透明的薄糖片只能看出轮廓,脑袋上依稀有一对毛耳朵,屁股后则伸出一朵毛尾巴。
怎么看都不像人,而像个动物。
“像么?”霍唯不动声色道。
穆清嘉犹豫了。
自从上回不小心嘲讽霍唯厨艺之后,他一直都很后悔,告诫自己评价师弟的时候要慎重,一定不能打击师弟的自信心。
万一这糖人儿是师弟亲手做的,万一师弟在求表扬呢?
于是,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违心,虚伪地笑着道:“像。实在是太像了。简直就是另一个我。”
“呵。”
霍唯哼笑出声,笑音低沉沙哑,撩得穆清嘉心里扑棱扑棱直扇蛾子。
他暗忖:现在师弟倒是笑得多了,只是这笑的意味,怎么听都是不怀好意啊?
“吃吧。”霍唯话音里有股诡计得逞的劲儿。
穆清嘉半信半疑地舔了一口糖人儿的耳朵,满足地眯起了眼。
味道至少不错,是凡间的麦芽糖,甜滋滋的。
穆清嘉舔着糖人儿,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和我同桌吃酒的那人呢?”
不提倒好,一提霍唯就炸了:“你还有脸说?!”
窗外黄昏下,一对儿停在屋檐上的燕子被这咆哮一震,双双跌下地来。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霍唯(崩溃):身为一个脸盲症患者,我这辈子最困难的一件事,就是要雕刻一张人脸。穆清嘉,你为什么非要长这么复杂?两个豆眼、两个鼻孔再一条缝很难吗?
就长成蠢作者剑三同人文的封面那样,很难吗?
穆清嘉:这怎么能赖我啊QAQ!明明是蠢作者为咱俩的美貌去约了稿……
第24章 戏楼傀儡力言术
“还醉着。”
花藤架下的酒桌旁,穆清嘉凑近呼呼大睡的步琛,压低嗓子道。
霍唯看不惯,道:“声音那么小作甚?你还怕吵着他?”
穆清嘉吓了一跳,生怕步琛被吵醒,但好在他只是小声嘟囔了句什么,便接着寻周公去了。
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拉着霍唯走到稍远处,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你没认出他是谁?”
“莫非……”
“步琛。宣宗的步琛。”穆清嘉道。
霍唯慢慢回忆起半个月前那个自报家门,声称要捉拿自己归案的法修,火气蹭蹭地往上冒。
“既知道还陪他吃酒?!”他高声道,“要不是因为他莫名其妙地出现,我又怎么会把你搞丢?!”
原来半月前,霍唯正在一座名为亶爰山中的洞府中,静静等待穆清嘉最后的重生。
那里接近九州最东南方,地处偏远,与宣山更距离数千里之遥,无论是魔修还是仙修都难以寻觅。
再加上重重隐蔽阵法,能寻到那处洞府的,步琛是近三十年以来的头一个。
霍唯见步琛境界不低,担心自己斗法会伤到穆清嘉,便把他留在洞府之中。
谁知,亶爰山间的妖兽觊觎仙修洞府已久,趁此机会,成群结队地攻占了霍唯的洞府。它们觉木人像无用,便把他随意弃入林中。
此后又有怪禽擒起木人像,将之带向百里之外的青丘山,作筑巢之用,结果又意外让木人像落入英水。
穆清嘉漂泊得太远,他与霍唯之间的距离越远,联系便越薄弱。后来霍唯费了好一番周折,才通过金翼使和玉腰奴寻到他的踪迹。
穆清嘉闻言“哦”了一声,对自己缘何落脚在狐仙村的过程也有了个大概。
他转念又道:“不过追你也是应当。若非师弟抢了人家的镇派之宝,宣宗又何苦劳心劳力地追着你要?”
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他自己不小心搞丢了小命,搞得师弟为复活他四处打家劫舍,背上一身骂名。
虽说他知道自己师兄弟二人皆非沽名钓誉之辈,别人骂几声也不在乎,但闹到如今,师弟出行还需避着人群,当真是太对不住。
然而,令穆清嘉意想不到的是,霍唯闻言,眉心一锁道:“我从未拿过他们的任何东西。”
什么?
之前的判断被推翻,穆清嘉正欲追问,忽而有一人直愣愣地走过来,插入二人之间,又慢吞吞地踱着步走过。
那人走路姿态僵硬怪异,上半身僵直,仿佛全身都在靠膝关节拖着移动。
“你没抢?那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一致咬定是霍唯盗走宣宗镇派之宝?又为什么自己能靠返魂木得以重生?
他急于得知答案,却见霍唯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穆清嘉顺着他脸的朝向看去,只见夕阳之下,一个又一个醉客从桌案、青石、藤椅等等各处站了起来,向着他们走来。
每个人的行动皆如方才走过那人一般僵硬、呆滞,行为举止异于常人,倒像是一个又一个的——提线木偶一般。
穆清嘉不寒而栗。
霍唯揪过一个醉客,在此人脉搏、鼻尖处试探,又扒拉开他紧闭的眼皮查看。
“有人在操纵他们。”他寒声道,“力言术。”
被他揪起的那人也不反抗,无知无觉,被放走后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般,照样向前走去,仿佛只是简单的梦游。
但这种“梦游”行为,囊括了穆清嘉灵眸所能及的所有凡人。
霍唯像是回忆起什么事情一般,气息迅速锋利起来,就连穆清嘉也清晰地感受到了这股情绪。
他听闻“力言术”只觉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此时才回忆起,偃师名留玄机榜的一战,不正是击败了魔修“力言尊者”么?
这力言术恐怕和力言尊者脱不开关系。
穆清嘉心中存了丝疑惑,但事态的发展不允许他接着询问下去。
只见从各个院落而来的醉客、缩在厨房与柜台里的侍人,甚至还有护院的带刀侍卫,梦游者从各个角落里出现,源源不断地加入这诡异的□□之中。
他们步伐整齐一致,神情姿态皆是统一的呆滞,是受人操控无疑。
但操控如此多人绝非易事,穆清嘉心中一凛,猛然看向花藤架下的步琛,发现他仍熟睡着,只是单纯醉酒,才松了口气。
这咒术无法操控仙修与他们为敌,倒是幸事一件。
见霍唯欲拔剑,穆清嘉拉过他的手腕,站到墙脚一棵繁茂的桃花树下。
“躲什么?”霍唯皱眉道,“不管是何人作怪,引出他,斩了便是。”
“先观察一下是怎么回事。”穆清嘉悄声道,“我总觉得这事不简单,随意行动会打草惊蛇。而且……这些凡人受不了你的火焰。”
霍唯嗤了一声,他惯常于快刀斩乱麻,素来不喜穆清嘉这种瞻前顾后的做派。但这次他觉得对方说的在理,遂不与他争辩,乖乖缩在墙角等待。
斜阳西照,人影与树影被无限拉长,如鬼怪般纠缠在一起,缓缓蠕动。
那些梦游者并不是冲着他们二人而来的,或者说,在霍唯隐蔽咒法的作用下,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二人的存在。
穆清嘉的灵眸追随着走在最前头那人,直到他顺着白石小径消失在视线之外时,仍未停下脚步,不知目的地在何处。
他心生一计,对霍唯悄声道:“我们也装作醉酒之人,混入其中,跟去看看他们在闹什么鬼。”他笑道:“师弟,考验你演技的时候到了。”
霍唯嗤之以鼻。
穆清嘉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态度,接着道:“这操控人的术法也不知是如何大范围施展出来……师弟之前所言‘此地不宜久留’云云,是发现了什么异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