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唯拧眉道:“异香。瑶草的异香。”
瑶草。
若是瑶草的话,穆清嘉本人应该沾了不少带着瑶草香的酒气,然而,师弟浅尝辄止,摄入的酒量或许还不够滥竽充数。
穆清嘉四下望去,只见花藤架下的汉白玉小桌上,犹剩着小半壶醴泉春。
他扬起一个坏笑,巧妙地借花藤与桃花树的隐蔽,唤出一条藤蔓,偷偷将那壶醴泉春卷了来。
霍唯看着那壶酒,眼中透出不知噩运将至的疑惑。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师兄露出了恶鬼般的笑容,然后举起酒壶,从他上方当头淋下。
霍唯:“……”
琼浆玉液被他的体温迅速蒸干,数息间湿意不在,只剩沾着瑶草香气的酒香。
然而霍唯一想到这是别人喝过的酒,心里就呕个半死,脸色肉眼可见地狰狞起来。
穆清嘉连忙附耳道:“没人沾过唇,剩下半壶是师兄倒出来喝掉的。”他讨饶道,“这是染香最快的法子,别介。衣服回头我洗。”
霍唯脸色这才好了些。
穆清嘉哄好了人,然后装作从花树下醉酒起来一般,僵直了身体,垂着头闭着眼,一步一顿地汇入人流。
霍唯学得有模有样,紧随其后。
夕阳凝血,夜幕如吸去一颗蛋黄般吞噬着残阳,橘红的霞光透过雕梁,在墙上落下一条条扭曲的影。
他们穿过弯弯曲曲的游廊,沿路不断有梦游者加入游|行,直至走到高耸的阁楼之下。
“天海一色阁”之所以称作阁楼,是因为它的建筑主体是一幢有三层看台的木质阁楼。除却庞大的院落组以外,这座阁楼主要用作游人傍晚至夜间看戏听曲儿的戏台。
楼阁庞大的黑影如一头蹲伏在暗夜中的巨兽,将人影一口吞入腹中。
最前面的梦游客停在一处状似楼梯的木质结构之前,然后艰涩地弯折了腿,踏上一级台阶。
其余人整齐地排队跟在他身后,等前面的人踏上一层台阶,才像齿轮转动一般,规矩地踏上一层。
穆清嘉现在才发现,有许许多多的来自天海一色阁之外的镇民正不断跨过门槛,鱼贯而入。后面的人隐没在昏暗之中,看不到尽头。
这戏楼在东、西、北各有一面,三面相连,每一面又有三层,通过台阶连接。
第三层戏台上,霍唯紧挨着穆清嘉落座,周围座无虚席,满堂宾客却鸦雀无声,只有木板受力挤压后的轻微“嘎吱”声。
霍唯看向三面看台的最中心,金碧辉煌的戏台形影相吊,其上悬着一四字匾额。
“作如是观。”他念出匾额上的字。
“《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穆清嘉低声道,“意指世间一切皆是缘聚则生,缘散则灭;变化无常,执捉不住。以佛家禅语悬于戏台上,应当有什么意义才对。”
不过他转念一想,九州半数戏台都爱用此匾,以此警戒,教人切勿留恋于虚幻缥缈的戏曲。
色相皆空,戏尽虚妄。
此时,戏楼众宾皆至,戏台则空空荡荡。灯火葳蕤,晚风吹得光影幢幢,只待伶人上演人生百态。
看客不复方才闭目之态,而是睁开空洞无神的双眼,在死寂的黄昏中静待。
当夜幕落下,遮掩住最后一道残阳时,一名女子轻缟如雪,戴点翠头面,以水袖掩面,款款从戏幕后飘出。
戏台的一半轰然点亮,另一半则隐没在昏暗中。
霍唯观察着周围观众呆板的神情,陷入了沉思,穆清嘉则是聚精会神,听那女子唱道:
“幽府深深,冤魂沉沉,坠落阴界无相亲。
可怜我,钱塘江上生遗恨;可怜我,白杨树下留孤坟。
身陷魔窟苦受尽,魍魉为伴做幽魂。”
穆清嘉一怔,先不说此女有何不妥,单说这唱腔缠绵隽永,忧苦凄清之情憾人肺腑,实属不可多得的功夫。
“什么戏?”霍唯问道。
“不知。”穆清嘉努力唤醒自己的记忆,“只是这钱塘江与白杨树倒是耳熟得紧。”
青衣旦出场,满堂宾客看得如痴如醉,唱至精彩时,鼓掌叫好声阵阵,把捧场之态饰演得逼真至极。
仿佛台下的看客是戏子,而台上的戏子才是真正的看客。
穆清嘉刚隐隐记起此戏名字时,戏台上昏暗的另一边忽地亮起烛火,映出灯下埋头苦读的书生来。
“公子!”白衣女子唱道。
书生故作惊惶道:“你是谁家一钗裙,夤夜擅入生房门?此乃是幽静禅院,男与女授受不亲。”
二人扮相皆精致,只是这扮演书生之人一开腔,便高下立分。
比起女子,书生的唱腔明显外行。他也不甚认真饰演角色,只从双瞳中射出深情款款的光来,不像是会唱出“男女授受不亲”的单纯书生,倒像是他在迷恋那女子。
凭两句话的功夫,穆清嘉已认出,此戏正是《聂小倩》的翻版之一,讲书生宁采臣与女鬼聂小倩之间人鬼情未了的故事。
“聂小倩”受老魔要挟,诱惑书生道:“奴喜君神采风韵,奴喜君满腹经纶。故而效红拂夜奔,愿许君百岁同衾。”
那“宁采臣”背过身去亮靴底,摇首唱道:“白杨寺地僻荒冷,哪来的朱门绿户?莫不是妖精显影,指令人胆战心惊。”
“聂小倩”又神伤道:“君休要疑惑不定,莫辜负奴的真情!”
奇就奇在,她唱腔是极情真意切的,面上却古井无波,双眸如一双鱼眼珠般死气沉沉。
两人你来我往唱下去,那“宁采臣”越是陶然若醉,越显得“聂小倩”妆容呆板僵硬。
她敷粉极厚,眉目描得极浓极艳,不似真人,倒比那满堂宾客更似个浓妆艳抹的偶人。
黑幽幽上百号人默然观看着戏台,迄今为止,台上二人也只是简单的唱戏而已,只不过男子粗浅女子精湛,男子出戏女子入戏罢了。
霍唯已是不耐看这二人卿卿我我,眉头越蹙越紧,身体难以自控地发散出热浪。
却在此时,那男子忽而虚挽起女子的手,两人互相交换身位,有节奏地踱出三步,又收回两步,形成一个跪姿。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巫舞,穆清嘉曾在书上读到过,上古时期凡人曾用舞姿祝祷祭祀,与天道沟通,与现在仙道的符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后来渐渐失传。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习祭祀巫舞之人。
随着舞步的加快,天地为之暗沉。
空气中逐渐涌现一股奇异的流动,刚出现时既微且缓,数息之后,便急遽化作洪流,汹涌地卷起穆清嘉,向戏台上的白衣女子冲去!
他一惊,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还坐在原位,而真正持剑冲向戏台的,是霍唯。
剑芒耀目,铮然劈上戏台外围的无形之物,阵法屏障如被戳破的气泡,层层炸裂。
那一男一女受此惊扰,巫舞犹不停歇。那书生扮相的边舞边道:“何方仙长?为何阻我好事?”
霍唯怒声道:“窃人魂魄,算得上什么好事!”
第25章 识魂诈降坐监牢
巫舞召出的是魂魄的波流,不怪乎穆清嘉产生了被撕扯的错觉。
经过青丘山摄魂铃一役后,他魂魄根基渐稳,与身体的契合度也越来越高,因而不至于受此巫术影响。
然而,在他的前后左右,有上百个无知无觉的凡人,正在被迫抽离魂魄!
尽管只抽出一丝一缕,对凡人来说都是致命的。
最先开始产生反应的是幼儿和老者,一个老翁浑身颤抖,摇摇欲坠,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生命力不够强盛的老幼失去元神,身体极速衰弱下去。
穆清嘉抿唇四顾,心道一定要阻止这场祭祀巫舞才行。
戏台上,霍唯的冥蝶剑刺穿屏障,至向书生招呼而去。那人倒是沉着镇定,舞步不停,唤出一面折扇与霍唯周旋。
“凡人?”霍唯微愕。
趁他停滞的一刻,两队刀斧客从幕帘后涌出,将他团团包围在内。他冷哼一声,剑气横扫,焰光瞬间烧熔八名刀斧客。
其余十数人翻倒在地,发出清脆的木头磕碰声。
原来那些刀斧客不是凡人,而是由木石铜铁制造的傀儡!
一方火灵气皆为霍唯所控,戏台盏盏灯火皆化作金焰,一时间夤夜雪亮如白昼。霍唯顺眼看去,却见一名刀斧客翻倒在地,后背上刻着一副圆形符文。
他眉目一凝,掠至那刀斧客身后仔细瞧去,双眸电射出凌厉之光。
只见那圆形符文外圆内方,纹路形制与传统符法相左,像极了一枚铜钱。
“你的傀儡术与力言术从何处得来?”他喝问道。
祭祀巫舞已经过了最关键的时刻,魂魄缓缓汇聚至女子身周,透过皮肤融入她的身体。像是吸饱人血的蚊蝇般,她呆滞的双眸神采重现,眼波流转睨向霍唯,有种餍足的妖异。
那书生亦停下了巫舞,手中点燃一纸符文,道:“去。”
一队刀斧客倒下,还有下一队,霍唯又斩去一波,却忽而蹙紧了眉,缓了剑风。
因为他剑下之人,不再是无生命的傀儡,而是有血有肉的凡人。
另一边。
祝祷的巫舞停下之后,魂魄停止外溢,然而游离在外的魂魄似乎并不懂回归,晚风一吹,便像是要飘散一般。
穆清嘉聚精会神,视线中漫天飘荡的杨柳絮若隐若现。狐仙的仙魂是一只乳白色的狐狸,那么现在这些如飞絮飘蓬的白团,大抵就是凡人的魂魄。
如果他能看到仙魂,就没有理由看不到凡人的魂魄!
全神贯注之下,穆清嘉只觉身体打通了某种玄妙的关窍,那些魂魄在视线中清晰犹如实体,但也愈发散乱,如雾霭般沉落大地。
他难以想象凡人失去魂魄的后果,稍一想象,木身便涌现出一股空虚的痛楚,就仿佛他切身经历过一般。
别走!穆清嘉心中唤道,回来!
也许是意念太过强烈,他只觉从自己的身体深处诞生出一股强大的吸扯力,如磁石般将那柳絮状的魂魄吸向自己。
魂魄们亲昵地在他身边挤挤挨挨,穆清嘉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一群认错妈妈的小鸡仔,毛茸茸地围着他这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老母鸡。
“不是到我这里来。”穆清嘉哭笑不得道,“回你们本该在的地方去。”
絮状云团纠结片刻,最后还是听话地分成一朵朵白蘑菇,四散开来,分别落入戏楼中每个凡人的体内。
见一切似乎回归正常,穆清嘉松了口气。如果他猜的不错,被用作自己身体的返魂木大概极适宜魂魄栖息,所以,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吸引其他魂魄。
然而,并非所有魂魄都寻到了归处。破碎的魂魄星星点点地在他面前晃悠,如萤火虫般脆弱澄净。
“嗯?找不到家了么?”他微笑着道。
破碎的星光亲吻在他鼻尖。
那星光愈来愈亮,白芒覆盖了他的全部视野,令人头晕目眩。片刻后,白光消散缓缓现出一个破旧的茅庐来。
幻景完全覆盖他的意识之前,霍唯焦急的声音遥遥传来。
“穆清嘉——!……”
穆清嘉猛然抬头,不见师弟,却见一个村中少女笑盈盈地走来,手中端着一个茶缸。
“奶奶。”她弯下腰将茶缸举到他眼前,很温婉地道。
“我不喝,我不喝。”老媪的声音从穆清嘉嗓子中传出,“这些金贵玩意儿,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要喝的。喝了延年益寿。”少女嘟唇笑道,“而且,现在瑶草可不是以前千金难买的仙草啦,这些小东西长得满山都是,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城主大人还说,今年要向城外贩卖呢。”
老媪闻言只得接过茶缸,道:“好罢。让这活了一个甲子的老嘴,也尝尝仙草的滋味儿。”
视野被端起的茶缸堵住,穆清嘉看到其中漂浮着一串嫩黄的草叶。
娇羞可人,全然无害。
老媪慢慢品着茶香,那少女便搬了矮凳坐在她身边,眨着灵动的黑眸与她谈天。
“每天在深山老林里也闷得慌。奶奶,您今儿在城里遇到什么有趣的事,能说给孙女解闷儿么?”
“别说,还真有。”老媪笑出几道鱼尾纹,“今儿有个极俊的老爷来找我画糖人儿,人长得聪明伶俐,一张嘴却笨口拙舌,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少女笑起来:“他要画什么?”
“心上人呐。”老媪笑眯眯道,“明明想画心上人他却不明说,猜我最后画了什么?——一只狐狸精。”
少女咯咯笑了起来,又怔住半晌,憧憬道:“会读会写的人家,心上人长得自然也比乡野的复杂些,最是捉摸不透的。”
她看着缓缓见底的茶缸,又看了看放在柴扉边采集瑶草的草药篓。
“有了这仙草,若是咱们也能飞黄腾达,我也要我儿去读书识字,然后找个顶——复杂的心上人。”
“你这妞儿,从小就心眼儿多。”老媪弹了下少女的脑壳儿,笑骂道,“嫁了人还不老实。”
“想要活得更好,又没有错。”少女笑起来,眼角已镶上了与奶奶如出一辙的笑纹。
茅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暗,春风拂过,草叶摇曳。无数嫩黄的草叶于风中飘摇,如柔波荡漾,温柔婉约,如少女春情,娇羞婉转。
然而,在瑶草的周围,万物凋零,衰草连天。惨淡的月色滴落在迅速残败的野花枯骨之上,映照出一只抱着花茎而死的田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