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唯撰一封报平安的书信与皋涂山,然后前去霍家祭奠亡魂;披着偃师皮的穆清嘉则去了青丘山。
独自一人的记忆再度模糊,他只隐约记得见到了狐仙,半月后便回了皋涂山。
穆清嘉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几分不对,总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其他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没惊动任何人,落在自己年少时起的几间茅屋前,恰闻其中传来话语声。
“他们去了哪。”霍唯话音含怒,怒意下则藏着惶恐不安。
“大师兄在二师兄离开那早就出去找你了,小师弟过了几日也说要去找你们,出了山。”水惊蛰软软的声音响起,“没想到倒是你先回来了……”
“至今未归?”霍唯道。
“嗯。”水惊蛰小心地瞄着他,“虽说师兄们这些事也轮不到我置喙,但惊蛰还是想说,二师兄你一声不吭走了,叫我们日日夜夜地等——简直是——”
她越说越理直气壮,“你看我这嘴唇都给你们急出了一溜泡!”
穆清嘉忍不住轻笑一声。
霍唯闻声转头,隔着窗牖与他对上了视线。一人淡泊如水,另一人则是将那烈火藏得太深。
“辛苦师妹,为我们这两个不争气的师兄操心了。”穆清嘉移开视线,向水惊蛰微笑道。
少女惊喜地“啊”了一声,抛开了所有矜持,一蹬窗框,低头一钻,如乳燕投林般扑进了穆清嘉怀中。
她发丝细软蓬松,一对柳叶眉愉快地弯起,笑意的弧度与穆清嘉如出一辙。
“师兄!我可想死你俩了!……现在就剩小师弟那个混世魔王不肯回家了。”
穆清嘉笑着揉揉她的发顶,然后抬眸,继续与霍唯隔窗对望。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仿佛有什么在胸中涌动,临到表面,却行不起一丝波澜。面对霍唯的沉默,穆清嘉露出浅淡的笑意:“活着回来就好。”
“嗯。”霍唯应道。
水惊蛰扒在穆清嘉怀里,偷眼看霍唯,嘻嘻笑道:“嫉妒了?这么好的大师兄,二师兄不抓紧就归我咯。”
“今日的护山阵法还未检视。”霍唯背着手瞥她一眼,“这是你的职责。”
“一没理就指使人!”水惊蛰噘嘴瞪他。不过正事要紧,她又朝穆清嘉一笑,很快便化作一道靓影消失在山间。
两人隔窗对望,穆清嘉仍是云淡风轻,倒是霍唯愈发焦躁。最后他还是推门走出屋内,同他一起站在槿篱边。
皋涂山中的雪还未停,天空仍是剥绵扯絮一般。槿篱上积的雪厚而松软,将鹅黄色的枝丫藏在其中。
“你去寻我了。”霍唯道。
“嗯。”穆清嘉微微抬头看他,“没找到。”
霍唯抬起持剑的手,落在穆清嘉颈侧,缓慢地剥离那高耸的领口。
穆清嘉心头一乱,又定住。
颈侧触手光洁平整,没有霍唯想象中的伤疤之类,仔细摩挲,也绝无骗人体感的符法存在。
冥蝶剑留下的伤口不可能这么快愈合,穆清嘉绝无可能是偃师。
霍唯不知是叹了口气,还是松了口气。
他思索时,手指仍在那皮肤上流连不去。练剑留下的厚茧轻轻刮蹭着敏感的肌肤,灼热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将那一段脖颈在冰天雪地里捂得温暖。
“我听闻,力言尊者已经死了。”穆清嘉缓声道,“师弟,恭喜。”
他说话时喉间微微震颤,霍唯一怔,如烫伤般缩回手指,藏回背后。
“不是我做的。”那一段经历霍唯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简单道:“我遇到一名仙修,是他救了我。”
“嗯,师弟福大命大,自有人相助。”穆清嘉垂眸一笑,然后道:“离山一月,我先去休整一番,就不招待师弟了。”
他展臂向槿篱之外:“师弟,请吧。”
竟有赶客之意。
霍唯盯着那只赶人的手,薄唇紧抿,忽觉太阳穴疼痛有如针扎。无数画面霎时间涌入脑海,有烈火焚烧的姑媱宫城,有被他斩去一臂的穆清嘉,也有冲金焰而来的比翼鸟。
突然出现的比翼鸟,青丘山的白狐,以及那时师兄的反常表现……所有一切连点成线,成为站在他眼前的穆清嘉。
“怎么?”穆清嘉见状微笑道,“许你闭门谢客,不许我阖门却扫?”
不成想,对面那人却紧紧握住他的手,然后将他一把锁入怀中。
“师弟?”穆清嘉怔然。
霍唯与他十指交叉,灼热的体温炙烤着他的魂魄深处。那双玄英色的眼眸不复偏执的仇恨,而将仇恨并无数情感深藏,积累了数十年的沉淀。
“从来都是你。”他拥抱着他,嗓音沙哑嗡然,“在我身边的一直是你。”
他阖眼道:“这幻梦,也该醒了。”
霎时间,记忆幻境天崩地陷,金焰在他视野中掀起滔天巨浪,黑色的魔气龙蛇乱舞,藏匿其间。
霍唯将停留在右手上的比翼鸟藏入心口,然后大喝一声,烈焰暴涨!
瑶姬的弃魔只觉周身为金焰所炙烤,难耐剧痛,竟被他生生逼出丹田之外!
“怎么可能!”她不可置信道,“返魂木就算了,为何区区□□凡胎,竟也能伤到魔……!”
与此同时,穆清嘉飞快清醒过来。机不可失,他的识魂如箭矢般脱离比翼鸟,射向本体的返魂木。
一经归魂,他便伸掌召向瑶姬的弃魔,再度用出返魂木的吸引力。
两相拉锯中,弃魔尖啸着脱离霍唯身周,以不可抵挡之势飞向穆清嘉。
然而,那弃魔还未接触他时,穆清嘉便捂着心口,腰身重重弯折下去,发出痛苦的气音。
本以为被完全侵蚀、在他体内销声匿迹的魔,竟然在另一半弃魔的逼近下,突然重新死灰复燃!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女子在他耳边轻声笑道,“返魂木从来都不是你的所有物,祂眼中众生平等,你我皆为竞争者之一。”
忽而一箭从极近处射出,穿透弃魔,散作黄沙。弃魔毫无反应,只见那黄沙卷土重来,在她身后化作雄鹰,清啸着向她袭来!
女子的嗓音徘徊在穆清嘉耳畔:“你觉得,魔与残损的魂魄,谁会获胜?”
雄鹰完全吞噬掉她的身体,然而当它掠过时,露出的弃魔却毫发未伤。魔魂与修士之间如隔天堑,仙修的肉|体凡胎根本无法伤害无形无物的魔魂。
穆清嘉勉力抵抗弃魔的侵袭,心中暗叫糟糕。
夺舍一具真正能承载魔魂的身体,才是她最终的目的!
她或许早就算好了这一步棋,在返魂木中提前埋伏下她的半魂,只等现在里应外合,抢夺返魂木!
而穆清嘉自己,却是刚刚附灵之后的虚弱期,根本无从赢过弃魔的入侵!
他双眸圆睁,失神的瞳孔中,倒映出瑶姬诡谲的笑意。
世界突然寂静下来。
沙哑的低喝声在寂静中炸响。
“——灭!”
一颗极速燃烧的流星从空中急坠而下,烈焰巨刃的全部锋芒汇聚于剑尖一丝针芒,落在弃魔胸口。
白光轻闪,俶尔消失。下一瞬,那丝针芒宛如吞噬了天地间的全部光线,骤然爆裂开来!
步琛只觉双眸失明,一息之后,只见金焰绽放开耀眼的繁花盛景,淹没了他的全部视野。
魔甚至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便灼烧得一干二净。
残留在穆清嘉体内的弃魔发出痛苦的嚎叫,她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区区□□凡胎,怎么可能伤到魔?!”
她化作一道黑烟冲出返魂木,意欲逃走。然而巨大的金焰蝶舒展双翼,将魔魂锁入双翼中,形成一只火焰囚笼。
弃魔左冲右突,却被烫得惨声哀嚎,越来越细瘦。
“不该如此……!”她道,“怎么会这样?他竟然没告诉我!”
她明明做好了全部计划,魔魂的特质是她最后一张底牌。只要压制住来自冥界的返魂木,那么其余凡界之物本该无法伤害她!
为什么这小子……
霍唯落在火囚之前,瞳孔中心金焰灼烧:“五十二年前,一个家族湮灭于力言术之下,那个家族是梁渠霍家。”
“霍家。”弃魔喃喃道,“难道……!”
“冥海之蝶,非人非妖,非生非死。”霍唯平静道,“我是霍家灭族后的幸存者。”
火光疯狂撕咬着弃魔,临绝望之境,她反而轻笑起来:“我那乖徒儿,可真是留下了一个祸端啊。”
话音刚落,火囚烈焰爆发,点燃了整片天空,一如血色残阳。
魔魂彻底消灭了。
霍唯振剑将冥蝶剑收入腰间,金焰缓缓散去,阳光重新自云端撒落,逐渐显露出明净的苍穹。
穆清嘉浑身虚软,他跪坐在沙鹤上,仰望着澄澈的高空中那个火红色的人影,就像多年前大雪中的皋涂山上,两人隔窗对望一般。
他以为那会是漫长的等待。
然而下一瞬,他被重重压入怀中。
“烫烫烫!”穆清嘉忙不迭道,“师弟,好阿唯,你先消消火再来折腾师兄罢……”
他口中喊着烫,心中脸上却笑得温柔。
霍唯把他挣扎出去乱挥的手臂重新揽回来,一齐锁入怀中。他宽厚烫热的胸膛有股阳光烘烤过的桂花香,宛如一只熏香暖炉。
“……”他哑声道,“……惩罚。”
穆清嘉被他握着手腕,两相翻转,趁机将和释镯戴回霍唯腕间。所幸此次和释镯并未遭到抵抗,那灼热的温度很快便降了下来。
霍唯拥着他,抚摸他被自己斩断的右臂横截面,又去抚摸他颈间不存在的伤口。
那拥抱太紧,穆清嘉虽看不到对方的脸,却知道此时的师弟心中一定充斥着百般滋味。
“不疼的。”他轻笑道,“而且那并非你本意,真正的罪魁祸首早已在你剑下伏诛。”
“偃师。”霍唯隐怒道,“为何不告诉我。”
穆清嘉微顿,笑着反问道:“你独自去杀力言尊者,又为何不告诉我?还有藏书阁那夜,迷药的事我还没算账呢……”
一提到那个吻,霍唯的臂膀便僵硬起来。体温再度攀升,灵眸中的那团火炉也腾腾灼烧起来,仿佛烧得立刻就要顶起锅盖冒白烟。
穆清嘉无声笑起来,他微微仰头,攀上霍唯的脖颈,凑近他的耳畔。他张口欲言,又犹豫着,徘徊着。
最后他轻声道:“就休息一会儿……”
疲倦感最终淹没了他,穆清嘉慢慢滑落下去,失去了意识。霍唯一把捞起他虚软的身子,只觉颊边擦过一处轻软的物什,若即若离,稍纵即逝。
霍唯怔然蹭了一下颊边,才知那是穆清嘉的唇。
男人面颊上升起火烧云。
第43章 自卑
穆清嘉这一觉睡得香沉无梦,仿佛长眠上百年,醒时却不过是当日的黄昏。
他们正处于天海一色阁的客房里,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焚烧过后的清香,以及霍唯身上独有的浅淡桂香。
穆清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嗅觉已然恢复了。
“阿唯?”他从床榻上起身,喊道。
霍唯正在不远处的蒲团上打坐,听闻他的呼唤,毫不理会。若非他丹田中的火焰晃动起来,穆清嘉还真以为他听没听到。
师弟兴许是在与他置气罢,穆清嘉想。
绷紧脸、皱紧眉,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师弟的这种反应穆清嘉简直习以为常,早在心里取了个戏称:装死。
师弟的装死能以不变应万变,无论是隐怒、不满、窘迫、紧张、羞涩,只要板起一张严肃又不好惹的脸,就没人能看得穿他的真实心情。
当然,不包括穆清嘉。
这种性格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穆清嘉却觉得,此时的师弟像只赌气的猫,可亲可爱的紧,稍一琢磨,便能从中品出百种趣味来。
他心中偷乐,抻了懒腰,缓缓下榻。然后趿了木屐,翘腿在霍唯附近的木椅上落座,双手捧脸,睁眼看他。
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了半个钟头,他眼睁睁地看到师弟的丹田越煮越沸,直到最后,霍唯终于按捺不住,凶恶地吐出一个字:“说。”
穆清嘉温和地笑着道:“昨日之我非今日之我,五十年前师兄做的糊涂事,如今一忘皆空,总不能强算在现在的我头上。师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强词夺理。”霍唯嗤道。
“不对么?”穆清嘉摆出为难的神色,伸出手指例数师弟的黑历史,“阿唯七岁时在山头跌了一跤,掉了金豆豆;晚上对月想家,偷钻师兄被窝,又掉了金豆豆……”
霍唯忍无可忍道:“闭嘴。”
“就是么。”穆清嘉笑道,“做人总要健忘、咳,总要宽宏大量些才好。谁没有少不更事的时候呢。”
“及冠七年,可称不上‘少’。”霍唯带着怒意地注视着他,“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要瞒我。”
“记不清了。”穆清嘉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向后靠去,“不过大抵——是无颜以偃师的身份面对师门罢。”
他虽记不清往事,有一点却是很确定的,那就是当时的临皋派绝不会允许他搞那些分魂附灵的玩意。
师尊性情恃才傲物,对门下四名弟子极为严苛,穆清嘉本就剑意不精,常常为师尊所叱骂,又怎敢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用些旁门左道?
而他的师弟妹三人则个个剑法卓绝,霍唯虽有废灵根压制,却如同一柄沉于淤泥之下的宝剑,只待浣去淤泥,便可锋芒毕露,一鸣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