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银光一闪,青天白日之下,两个人消失在兵马的团团封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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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战之前一个时辰,天海一色阁,湖心亭中。
穆清嘉借着月色摇晃着杯盏中的酒液,感受着水流涌动的声音。不过一日的时间,湖畔落英缤纷,无数桃花瓣淌在湖面上,宛若粉色的花海。
“要说这醴泉春,还是最初的味道好。瑶草再如何香醇,也抵不过记忆中的佳酿。”穆清嘉慵懒地斜倚在长凳上,“哎,阿唯你说,师兄是不是老了,总是怀旧。”
霍唯闭目养神,懒得提醒面前这人,他实际活过的岁月也不过三十载而已。
当某一瓣桃花飘落枝头,发出细微的声响时,他倏尔摸上了腰间的冥蝶剑。
“有客人来了。”穆清嘉放下杯盏,微笑道。
清风吹拂而过,下一瞬,小少年半坐半靠在玉白石桌边,自顾自斟上一盏酒,一饮而尽。
“怎么样?”穆清嘉笑道。
“没有糖人儿甜。”乐鹿评价道。
穆清嘉一顿,叹道:“我道那老媪箱上插的糖人儿怎么没了,原来是全被你拿了去。也不知你这活了三百年的老妖怪,是馋了,还是动了真性情。”
乐鹿默然一笑,举杯道:“凡人哪,朝生暮死,譬如蜉蝣。所以凡人才会拼了命地修仙,仙修才会拼了命地修炼,乞求活得再长一些。”
“我想,你来找我不是为了伤春悲秋的罢。”穆清嘉微笑道,“实话说罢,师诏在哪?”
乐鹿在指尖转起酒盏,漫不经心道:“空口无凭就怀疑到我身上。你也太惹人厌了。”
“看来我没有猜错。”穆清嘉面上露出自信的笑容,心里却松了口气。“你打算拿她做什么?”
“指导她的师弟如何汇报事务而已。”乐鹿仍是专注地转杯子。
“你让步琛给宣宗传信?”穆清嘉道,“内容是什么?”
乐鹿手中的动作一停,不怀好意地笑道:“当然是实话实说。‘返魂木业已复活,冥蝶剑正带他前往临皋派,请师傅定夺’之类的……”
一剑向他斩去,乐鹿似是早已料到会发生什么,轻巧地躲过那一剑。
“你竟让他把消息散布出去?!”霍唯满面怒容。
“不仅如此,一炷香之前,我还知会了浮玉水榭:‘返魂木和冥蝶剑将会在仙盟大比中出世,而宣宗之主步承弼,也将莅临临皋派,观战新一届的仙盟大比。’”乐鹿笑道,“想必过不了几日,整个修仙界都会为此震动罢。”
霍唯双眸中迸发出怒焰,却在此时,穆清嘉按住了他的手。
“阿唯,等等。”他淡淡道,“消息传出去对我们有益。还记得昨夜我说的话么?要想弄清楚真相,捉住真正的盗贼,涉险在所难免。”
不过,经过乐鹿这么一推波助澜,时间变得更加紧迫,而且他们也必须立刻面对步承弼带来的压力。
他的指节慢慢敲击着大腿,忽而问道:“你为什么要引步承弼到临皋派?我想,这不是单纯为了给我们找麻烦罢。”
“个人恩怨,和你们没什么关系。”乐鹿似是不愿多言,“即便我不专门告诉他,他也会为返魂木而来。”
穆清嘉讶异挑眉,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
他见师弟怒火中烧,全身都释放着“烧了这个兔崽子”的怨念,遂又向着乐鹿笑道:“怎么听起来,便宜全被你占了去呢。这次我们好歹也替你除了弃魔,师弟也吃了不少苦,忙得衣带都宽了——”
他扯了一下霍唯的系带,“所以,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们些好处?”
霍唯面无表情地把腰带系回去,听乐鹿还嘴道:“难道没有我,你们就不除魔卫道了?”
“说是这么说,但……”穆清嘉笑着道。
乐鹿轻哼,旋身跃出湖心亭,悬空立于圆月之下。
“那步家的小子不算太蠢,已经察觉了你就是偃师。不过我给了他足够的封口费,想必还能瞒上些时日。”他道,“这份谢礼,如何?”
穆清嘉撑着下巴,道:“——勉强。”
“日后你会感激我的。”乐鹿傲然道,“领不领情随你,告辞。”
话音未落,他便脚尖轻点,如同来时般悄无声息,消逝于晚风中。
穆清嘉负手望向他离开的方向,道了句“谢谢。”
“这谢礼属实鸡肋。”霍唯道。
穆清嘉回首,冲他盈盈一笑:“他这么做一定有什么道理。”
“你为何总是如此轻信他人。”霍唯皱眉道,“步琛也是,乐鹿也是。你才认识他们几天?”
穆清嘉一听这话,才想起师弟对自己与乐鹿早已相识的事尚不知情,顿时有些心虚。
“乐鹿么。”他轻咳一声,摸摸鼻尖,“他从前大概认识偃师,或许还欠过偃师一个人情,所以才……”
他其实还有更多推断,比如偃师与乐鹿不止是相识,应当是熟识,所以过去的自己才会把偃师的遗物托付给他。
再比如,自己的复生也因为有乐鹿在与师弟牵线搭桥,乐鹿所知道的事,可能比自己想象的更多。
但这些他不敢再与师弟多言,只怕一不小心点着了师弟的火|药包,惹他心里不痛快。
第46章 顿悟
果然,霍唯闻言,有些郁郁道:“你从前未曾向我提起过乐鹿。”
穆清嘉知他在为蒙在鼓里而生闷气,忙笑着去牵他的手,道:“这说到底还是偃师那些陈年旧事——我们已经和解了,不要为过去的事生气了,嗯?”
霍唯没搭理他,却把他的手握得紧了些。
两人又坐回石凳上,两个石凳之间离得有些远,穆清嘉自然而然地想抽回手,霍唯却不依不饶,仍是拉紧。
于是他只好使术让两个石凳挨近一些,然后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放在桌子底下,任由师弟牵着。
霍唯面上冰冷锋锐,仿佛要随时拔剑大杀四方;桌子底下却执拗着不肯放手,一副孩童心性。
穆清嘉见此,又觉有趣,又觉面上微热,只还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不肯教师弟看出。
桃花瓣飘落于湖面,激起温柔的涟漪。
胡思乱想一阵,他终于找回了些思绪,说起正事。
“乐鹿说的仙盟大比是怎么回事?”穆清嘉问道,“我曾听过一两次,具体的还不曾了解。”
清风徐来,霍唯淡声道:“十年一次的仙修盛会,其实就是斗法。听他的意思,今年正是临皋派主持大比。”
“称得上是‘盛会’么?”穆清嘉疑惑道,“咱们那会儿我怎么没印象?”
“那时我们还不算门派,不在邀请之列。”霍唯道,“而且那时九州安稳日久,仙修无心争斗,仙盟大比规模缩水。直到仙魔劫那一年,才重新开始操办起来。”
“有些意思。”穆清嘉思索道,“乐鹿想让事情闹大,确实找了个极好的时候。”
霍唯的手不自觉捏紧:“介时各派仙修、散修群雄汇聚,甚至偶有魔修乔装改扮混入其中,恐怕是水浑鱼杂。”
“水浑鱼杂,正适合我们浑水摸鱼。”穆清嘉笑道,“‘潜鱼’在暗,若我们也只是一味躲藏,事情不会有任何进展。若我们主动走向明处,‘潜鱼’一定会耐不住性子,被我们钓向明处。”
他越说越坚定,笑道:“到时候又有师妹这个东道主帮忙,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占尽,那栽桩陷害的‘潜鱼’只好被一网打尽咯。”
“你想的未免太简单。”霍唯仍是眉峰不展,“你凭什么认为,那条已经获得返魂木的‘潜鱼’会被另外一段返魂木钓上钩?”
“阿唯不觉得奇怪么。”穆清嘉好整以暇道,“自宣宗丢失返魂木之后已有三十载之久,为何那段宣宗的返魂木,却至今没有消息呢?”
霍唯侧耳静听。
“你想,返魂木的特质会让复活者成为水火不侵、长生不死的存在,甚至可以聚魂祛魔,一出世,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穆清嘉道,“就算着意隐瞒,也不可能逃脱浮玉水榭的消息网。阿唯在青丘隐居多年,不也被寻到了么?”
霍唯若有所思地望着湖面。
“所以,全无音讯非常可能是因为,宣宗的返魂木,出于某种原因未能成功复活。”穆清嘉道。
“可能时候未到。”霍唯思索道,“亦有可能因为魂魄缺失,或者木刻与本人不同,导致灵|肉不符。”
穆清嘉笑道:“阿唯当然经验充足,但那条‘潜鱼’可不知道这些。他知道的,只是其中出了什么问题,导致复活迟迟未能成功。”
他笑意渐深:“当我复活的消息放出,‘潜鱼’会不断怀疑:‘为什么自己拥有世间独一的返魂木,却还有其他人成功复活?’
‘难不成他的返魂木是假的?’
‘难不成是自己出了什么纰漏?’”
穆清嘉微笑道:“所以,他绝对抑制不住寻找我的冲动。‘潜鱼’一定会上钩。”
霍唯注视着他自问自答、胸有成竹的模样,微微一笑。
“随你。”他带着笑意道。
低沉沙哑的嗓音淌过耳畔,穆清嘉有种被宠溺夸奖的错觉,就仿佛师弟是长辈,自己才是需要鼓励的后辈一般。
这样想其实也不算错,毕竟除去他沉睡的五十年,师弟经历的岁月确实要比他漫长一倍。
这样一来,原来爱撒娇的师妹和爱淘气的小师弟,现在也是比他还年长的修士了……
穆清嘉重生至今,心里第一次敲响了“大师兄之位不保”的警钟。
他情感上还停留在仙魔劫之前,自己撑起翅膀为师弟师妹们遮风挡雨,承担着保护者的角色。
然而时光裹挟着万物生灵奔腾向前,却独独遗忘了他,直至此时他才蓦然发觉,重生之后,自己才是被保护、被疼爱的幼崽。
百种心思涌上心头,穆清嘉既觉得自己荒谬好笑,又有一种对自己定位失衡的落寞感。
“是我……”霍唯沙哑的嗓音传来,“是我说错什么话了么?”
穆清嘉猛然抬头,笑道:“没有的事,阿唯多心了。只是刚刚想到那个给城主写信的神秘人,也不知道是谁在以此陷害乐鹿。”
霍唯“嗯”了一声,仍是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显然这个借口没能取信于他。
不等他多言,一声鹤唳由远及近,仙鹤于湖心亭附近散作黄沙,步琛跃入亭中,站稳。
穆清嘉打起精神,故作讶异道:“步兄怎的赴约如此之早,已经等不及同我师弟斗法了么?”
步琛看起来心情很糟糕,道:“师傅回信与我,叫我直接前往临皋派,参加本届的仙盟大比。”
“回信?”穆清嘉挑眉,佯怒道:“莫非步仙友并未守约,已将我们的消息提早告知贵宗主了么?”
霍唯意味不明地瞥了穆清嘉一眼。
步琛仔细观察他神色,看他惊讶之色不似作伪,才叹气道:“也是,那人故意向师傅透露你们的行踪,又怎会与你们同伙。”
穆清嘉心里暗道了声“抱歉”,然后表情凝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带着镜子的少年修士找到我,以师姐作为要挟,提了些奇怪的请求。”步琛看了看他,有些欲言又止,“其中一条,便是让我写信向师傅禀报此事。”
“他既掌握了师诏的性命,你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穆清嘉沉重地表示理解,“不过这样一来,我们的约定也只能作废了。”
“是我单方面毁约。”步琛沉声道,“或许师傅马上就要来了,我会在姑媱城里等他。你们先走罢。”
“看来也只能这么办了。”穆清嘉再次心道“抱歉”,道:“时间紧迫,步兄,我们皋涂山再会。”
“嗯。有缘再会。”步琛笑叹一声。
出乎他意料的是,霍唯也一改之前厌烦的态度,抱剑俯身,规矩地行了一个告别礼。
“霍仙友,再会。”步琛两道浓黑的眉毛略微弯起,“我会记得,我们还欠一次决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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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媱城的百姓将永远记得那一场火,那场与五十年前屠戮生命的大火截然不同的,破灭剧毒与谎言的火。
瑶草曾经承载着他们的心愿与汗水,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真当是应了天海一色阁戏楼匾额那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然而,那场火并未毁灭全部的瑶草,仍有大量瑶草通过储物灵玉,出豫州,过三危山,千里迢迢,运往九州之外,魔修盘踞的领地。
缀满秀气小黄花的草叶密密匝匝地堆叠在血池中,随着血液淌入凹陷的纹路,缓慢勾连出一个阵法。
阵法中央,躺着一具木人像。
那木人像胸口放着一枚戒指,须发俱全,眉目孤傲,栩栩如生。虽强壮健美,面容俊朗,却因着血池,充斥着诡异的气息。
随着血阵的完善,细碎的瑶草中逐渐凝聚出无形之物,向中间那具木人像汇去。
木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的发肤血肉。他逐渐有了呼吸,然后在某一瞬间,蓦然睁眼。
那是一双血红色的瞳孔。
赤|裸的男人缓慢地坐起身来,白发从肩膀处滑落坠下。他胸口的木戒随之掉落,被他一把抓在手心里。
“凡魂虽不如仙魂那般优质持久,但好在数量足够多,取之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