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狠狠捏拳,烈焰燃起,木戒却未像他想象的那般碎为齑粉,仍是完整如初。
那毕竟是由返魂木的边角料制成,以蛟龙宝血与数百种天品仙药炼制,三界之中,坚不可摧。
“竟被这么一个小玩意困了这么久。”他脸颊的肌肉因怒意而起伏,将木戒摔向血池中。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边,从宽大的黑斗篷之下,露出小半苍白的下巴。
“尊者。”娄磬跪在地上,“瑶姬死了。”
赤|裸的男人还在打量自己的手臂,活动着全身肌肉,闻言没有投入太多关注:“她贪求的太多。怎么,被偃师反杀了?”
“是冥蝶剑。”娄磬道。
男人动作一停,眉宇微沉:“霍唯,杀了魔?属实?”
“是。”娄磬道。
男人不悦地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娄磬起身,将备好的衣物服侍男人穿戴。
衣襟玄黑,遮掩住男人的麦色背肌,在胸前敞露出结实的腹肌,最后收于腰下。
数缕白发垂落于后腰间,与玄服背后的白色纹印相互纠缠,宛若烈焰。
“传薛紫衣来。”男人道。
娄磬退下后不久,再度归来时,双手捧着一粒黑砂,举向白发男人。
那黑砂在苍白的手心中格外显眼,仿佛是一颗不断旋转的漩涡,时大时小,仿佛有生命地呼吸着。
“昊焱尊者。”黑砂中传出一名女子的声音。
她嗓音清澈动人,然而语气冰冷淡漠,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被唤作昊焱尊者的白发男人,本名为都元。他背着身问道:“咒术准备得如何?”
“随时可以开始。”薛紫衣道。
都元转过身来,长叹一口气,看着黑砂,道:“这么多年,紫衣还不肯叫一声师傅么?”
黑砂死寂。
都元见此,面容重新冷肃起来。
“咒术结束后,本尊从前夺走的东西,会重新还给你。只要你用这双来之不易的眼睛,看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居高临下道,“否则,没有用的东西,本尊会再次夺走。”
“但这次,不再会只是你的眼睛了。”他道。
出人意表的是,这次薛紫衣做出了应答。
“是。”她淡漠道,“我早已‘看清’了。”
都元紧盯她许久,才道:“最好如此。到时候若冥蝶剑找上门来,本尊不想看到你对他心慈手软。”
一簇微弱的紫色火焰从黑砂中弹出,灼灼闪烁。
“他早就不是我的师傅了。”薛紫衣道。
都元哼笑一声,阔立于血池中央。
“沉寂这么久,三界早已蝼蚁横行了罢。”他道,“也该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记起本尊的威名了。”
第47章 故居
桂香萦绕。
孩子屏息凝气,悄然藏在桂树茂密的叶之间,静静谛听林间的响动。
皋涂山这一带满是金桂,如一朵朵袖珍的小太阳般,挤挤挨挨,闪耀在明丽的秋色中。
窸窸窣窣的声响离他越来越近,终于,他等待的东西出现了。
孩子睁大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将自己隐藏在繁花中,偷眼去瞄。
最先入目的是两对雪白的鹿角,那鹿角如皋涂山的雪峰般壮美,从容不迫地游荡在桂花间。
巨鹿显露出他的鼻吻,蹭着团团繁花,嗅到最中意的一朵。然后,宽厚的舌将那朵花卷起,送入口中。
孩子捂紧口鼻,不敢出声,好奇地观察着巨鹿。
鹿又很快寻觅到了另一朵目标,但那一朵长得太高,也藏得太深,他小心地调整着硕大的角,试图向桂花深处钻去。
啪嚓一声响。
孩子惊得吸了一口气,紧紧攀附着他的树枝。
鹿角笨重地挂在树枝上,勾断了枝丫。他中意的那一朵桂花随着枝丫落在地上,染了泥。
下一瞬,那枝丫连带着他所触碰到的所有物事,都消散成烟,随风而逝。
飒飒秋风中,巨鹿低头注视着那朵桂花消失之处。片刻后,他退开脚步,缓缓消失在桂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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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嘉迷迷糊糊睡醒时,鼻尖仍充溢着梦中的桂花香。
他蹭了蹭自己一直攀附着的“花枝”,只觉面颊温热,桂香愈浓。被他一蹭,身前的“花枝”像是有生命般颤抖,然后绷紧,僵硬起来。
“花枝”口吐人言,嗓音沙哑低沉:“无论何时何地,师兄都能睡得如猪一般,实乃我所不及。”
穆清嘉尴尬一笑,忙挺直了脊背,把自己贴在霍唯后背的脸撕了下来。
“过奖了。”他讪笑道。
此时他正跨坐在冥蝶剑上,双臂环着师弟的腰身;霍唯盘膝坐在前方,操纵着冥蝶剑,极速飞行于高空。
他们之下是云海苍茫,偶尔能瞥见九州一隅,或是山川或是荒原,大片大片的黄褐色间缀有微绿。
这便是雍州,九州的最西北一带,也是地僻人稀的一州。
雍州多荒山沙地,无良田可耕,无浆果可采,凶兽繁多。再加之险峰深谷沟壑纵横,难以与外界沟通,因而少有凡人定居,城镇也稀少荒凉。
而对于仙修来说,早在仙魔劫前后,雍州因与魔修的领土接壤,不少修仙世家和小门小派首当其冲,接连被屠派,其余的也多半迁移至内地,所以至今仍固守雍州、有些名望的门派,竟只有临皋派而已。
然而临皋派的这份宁静,也即将被仙盟大比打破。
穆清嘉观览着茫茫群山,道:“阿唯,你说,我们能在步宗主之前回去么?”
“他速度比我们慢。”霍唯答道。
“那便好。如此尚能与师妹待上些安稳日子。”穆清嘉松了口气,“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那丫头片子竟然会做宗主。阿唯,她现在是什么样?”
“想知道,就自己去看。”霍唯平视着前方,道:“我们到了。”
数息之后,冥蝶剑穿过云层,盘桓而下,落在荒郊野岭中。穆清嘉跃下灵剑,迫不及待地四下张望,却一个人影都没看到,更别提他记忆中的湖光山色、山亭茅屋。
霍唯道:“这是侧峰的‘入口’,阵法最为薄弱。由此进入,可掩人耳目。”
穆清嘉细细看去,此山的水灵气的确相较它处更为充沛,五行灵气如雾气般氤氲不散,而在不远处,明显有一层淡蓝色薄膜。
——护山阵法。这几个字出现在他脑海中。
穆清嘉前行数步,情不自禁地伸手,指尖触碰到那层水意。
顷刻间,无数回忆重现在脑海:火海、魔修、小师侄、从体内涌出的血液,以及最后,染血的天一剑重启护山阵法,扑灭魔修的烈焰,守护了皋涂山。
这里是他与霍唯相识相知的地方,也是他的葬身之所。
穆清嘉向前步入阵法结界,那水意并未排斥他,反而因此而活跃起来。霍唯紧随其后,走入结界中。
“不要使用灵气。”他道,“包括灵眸。”
“好。”
穆清嘉切断了注入额间灵眸的灵气,视野突然变黑,他刚有些不知所措,便被一只灼热的手掌牵起。
他微微一笑,感觉悬起的心脏被安放在一泓温泉中。
走入其中后才发现,护山大阵远比从外面看起来厚重得多。四周皆被浓雾所笼罩,他们行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半柱香的时间过后,周围水意逐渐消退,霍唯也松开了手。
穆清嘉重新用起灵眸,只见他们正处于嶙峋的乱石滩中,抬头向上,则是千丈高的悬崖峭壁。
一缕清风吹起他鬓间碎发,穆清嘉怔然道:“……‘生死崖’?”
这里是所有临皋派弟子的必经之地。锻造本命灵剑后一个月之内,剑尊者会带他们来到此地,学习御剑飞行。
习成则生,不成则死,这就是“生死崖”的含义。
幸运的是,剑尊者的四个徒儿都活了下来,就连天赋最弱的穆清嘉也为山神所救,留得一条小命。
“比起生死崖,现在山中更愿称其为‘听风崖’。”一个清冷的嗓音从旁传来,“考校御剑的时间也已宽限至筑基之前,比师傅师伯那轻易些。”
自青丘山不告而别,穆清嘉已有近两个月没听到这声音了。他闻言欣喜转头,笑道:“顾霄,好久不见。”
白袍男子长身玉立,面上积雪稍融,抱剑行礼。
“穆师伯,霍师伯。”他躬身道,“弟子遵宗主之命,已在此恭候多时。师尊事务繁忙,暂且无法抽身,请先随弟子来罢。”
穆清嘉抱剑还礼,道:“这几日都在等?辛苦你了。”
“分内之事。”顾霄道。
他御起枕寒剑,浮空而起,穆清嘉也与霍唯登上冥蝶剑,双剑一齐飞向上空。
剑上,一向不愿与顾霄搭话的霍唯忽然问道:“霍泷如何?”
“师弟重铸灵剑,还未出关。”顾霄答后,犹豫一瞬,又道:“师尊说,那把水属灵剑曾是师伯所有。”
穆清嘉微愣:师弟竟然把本命灵剑给了那孩子?虽然算是毁他灵剑的补偿,但这补偿未免也太珍贵了。
霍唯不甚在意道:“物尽其用。”
穆清嘉却觉得,这不像是师弟的行事风格。师弟从幼时便对物件的所有权看得很重,自己的东西绝不肯让他人染指。
虽说那少年是亲人,但师弟大可以再送其他高阶法器,远不至于用本命灵剑相赠。
他心中存了疑,面上则谈笑风生,与顾霄问些临皋派的近况与师妹的琐事。
不知不觉,双剑便飞越悬崖,进入皋涂山。山中与外界环境大相径庭,其中无风无沙,山清水秀,绿意盎然。群鸟在他们身边疾驰而过,五行灵气浓郁。
皋涂山本就地广人稀,剑修不至百名,顾霄特地选了隐秘的路径,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最后他们降落在一处山间平原,数楹茅舍懒散相拥,篱墙边倚靠着一棵银桂,其树干云蔽日,投下一树阴凉。
这是穆清嘉曾经的居所,在他离开期间,被妥善保存起来。无生人侵扰,却有旧人每月洒扫。
窗牖前挂着两只风铃并一只陈旧的走马灯,若非那银桂比他记忆中庞大数倍,他几乎无法相信已经过了五十多年。
“师妹有心了。”穆清嘉笑叹。
“师尊一直很挂念两位师伯。”顾霄道,“不过请您放心,除去寥寥几名故人之外,山中弟子并不知晓师伯的旧居。”
穆清嘉笑道:“也就是说,至少在这里我们可以随意走动?”
顾霄颔首,然后道:“师伯们路途劳顿,先暂在此处安歇,晚辈便先行回报师尊去了。”
“快去吧。”穆清嘉笑着道,“麻烦你了。”
顾霄向二人一一行礼,便御剑离开了此处。
穆清嘉回头向霍唯一笑,然后牵着他的手,推开槿篱,步入其中一间茅屋内。
窗前列着五盆绿植,虽与从前他养的极像,却已经换了新的。陈设倒是丝毫未变,窗前的木桌,墙脚的杂物柜,以及角落里一张矮榻。
穆清嘉指尖掠过榻上被褥有些岁月的褶皱,又摸到了掖在下面,留着丑陋焦痕的布面。
老旧的记忆焕然一新,他颇有些新奇地将那布面展示给霍唯,笑着道:“还记得么?这是阿唯小时候烧坏的。”
霍唯一怔,忙伸手去捂那烧焦的褥角,恼怒道:“怎么还留着?你不是已经丢了么。”
他语气又急,脸色又凶,穆清嘉却知师弟是羞了。他躲过霍唯急于毁灭证据的魔爪,重新藏回被褥下,道:“那可是阿唯的第一次,师兄怎么舍得扔。”
他说得暧昧,霍唯不知想到什么,面上薄红,皱着眉道:“别胡说。”
穆清嘉一笑,道:“怎么乱说了?本来就是……”
其实那也没什么,不过是两小无猜时的趣事儿罢了。
彼时霍唯铸得灵剑,刚跨过鬼门关,然而一入睡便重回生死关头,梦中的他总是不可遏制地经脉错行,爆体而亡,独自惨死。
一连数日,孩子终于抵挡不住噩梦,盯着一对黑眼圈,夜半三更里偷偷爬上师兄的小榻。
他的小师兄则睡得浑然忘我,全然没发现孩子的到来。直到快清晨时,一把火烧掉了半个枕头并一角被褥,燎着他的鬓发,才发现被窝里多了个梦里还想着烤猪蹄的师弟。
穆清嘉边想边笑,就要将那糗事儿拿出来逗师弟,谁料霍唯一巴掌堵住了他的嘴,将他的笑言捂回了嗓子里。
“唔唔唔,捂不嗦了,放开捂……”他一边拉扯着爪子,一边笑着求饶。
柔软的唇在霍唯手心里蹭来蹭去,对方一副服软求饶的模样,直看得他心头火起。
霍唯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手,紧抿薄唇,别过脸去。既别过脸去,又忍不住将眼珠瞥过来,瞧着师兄的模样。
“阿唯是不是在偷看我?”穆清嘉却笑眯眯道。
霍唯肩膀一抖,勉强压回差点吓出来的火苗,不动声色地嗤了一声,道:“师兄脸皮厚度堪比城墙。”
言罢他自觉不该过于沉浸温柔乡,误了正事,便转过身去,道:“我出去一趟。”
“去做什么?”穆清嘉问。
“做事。”霍唯敷衍道。
穆清嘉也不着恼,跟在他身后。霍唯步履加快,他也亦步亦趋,完全无视了对方“不要跟过来”的无声之言。
他跟得太紧,所以当霍唯转身停下的时候,也直接撞到了他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