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嘉又打了个哆嗦,觉得额角都要冒汗了。“谢谢,喜欢,但是……”
忽然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在他腰间蹭过,他一惊之下,哗啦啦地站起身,向水中看去。
只见一条大肥鱼正翻着肚皮,肚子里盛满了火灵气,眼看就要烫熟了。
“阿唯,快停下!”穆清嘉哭笑不得道,“再热就能吃水煮鱼了!”
霍唯这才善罢甘休,斜眼瞧着一人一鱼。
穆清嘉蹲在水中,仔细端详那条怪鱼。
温泉里能有活鱼就足够奇怪了,更令人惊讶的是,这条鱼虽然鱼鳍鱼尾皆全,却更有四只软软的爪子贴在腹部,以一副安详去世的姿态仰面躺在水中。
他拨着泉水将那怪鱼送到霍唯身边,道:“你看它还能活么?肚子里都是你的火灵气,你把火灵气收回去试试呢?”
霍唯双眸扫过他,然后默默移回目光,道:“无碍。只是吃撑了。”
这种朱砂红的鱼类生活在皋涂山的温泉口中,专以火灵气为食,天生易开灵智,虽数量稀少,却容易修炼成妖。
它本想老实藏在朱砂石之下,却禁不住突如其来的美味,一不小心就撑坏了肚子,如醉酒般漂了起来。
“不会爆体么?”穆清嘉担忧道,“要不要试着催吐?”
“不用了。”霍唯漫不经心道,“刚刚都是骗你的。它已经被煮熟了,尸体烂了可惜。我们上岸烧了吃罢。”
四爪鱼闻言,立刻咕嘟咕嘟吐出一串气泡,挣脱穆清嘉的手,忙不迭逃跑了。
穆清嘉目瞪口呆,霍唯哼笑一声,道:“你已经被它骗过三次了。”
“有这种事么?”穆清嘉无奈笑道。
“师兄第一次遇上它,看花了眼,以为那是石头。”霍唯慢慢回忆道,“结果一脚踩滑,直接扑进泉水中,激起千层浪。那真是不可多得的盛景。”
“这种事你倒是记得清楚。”穆清嘉皮笑肉不笑道。
“彼此彼此。”霍唯嘲道。
经过那条四爪鱼的搅局,师兄弟二人倒是离得更近了些,刚开始僵硬的氛围也逐渐散了。
日头西落,夜色渐深,热泉兀自汩汩流淌。他们时不时聊上一两句,霍唯断断续续讲了些这五十年间他经历的几件事,讲他如何修炼,如何杀魔修,如何躲避宣宗和浮玉水榭的侵扰,寻找隐居之所。
他讲起自己的过往没什么情感起伏,简单直白,比如什么时候、在哪、突破什么境界,杀了什么人,又或是根本不知道杀的人叫什么、有几何。
穆清嘉既觉他的说话方式有趣且特别,又觉得心疼,也捡了些他自己近来回忆起旧事儿,当做故事说与师弟听。
他讲起自己有关桂花林与巨鹿的梦,霍唯道:“玃如。他曾常常与师傅在一处。后来师傅飞升,我便未曾再见过他。”
“不知还有没有缘再碰到他。”穆清嘉闷闷道,“偃师的灵玉中有一只未完成的鹿,还缺四角,想必就是玃如了。”
“别再强调那个名字,把偃师置身事外。”霍唯转向他,“偃师就是你的一部分。玃如的木雕也是属于你的。”
穆清嘉一怔,然后露出暖融融的微笑:“阿唯说的极是。”
此时他被蒸得有些迷糊,警惕心几近于无,又柔软又好说话。
霍唯忍不住抬手想要触碰他粉嫩的耳廓,却见他双眸朦胧无神,仿佛懵懂无知的孩子般,于是临到关头,又缩回手,站起身。
“热泉时间太长了伤身。”他道,“走罢。”
热源离开泉水,穆清嘉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把自己全部埋进泉水,最后体验了一把全身毛孔舒张的战栗感,然后满足地站起身。
一件新仙袍立刻飞来,盖在他身上。穆清嘉慢条斯理地穿好霍唯扔给他的衣袍,忽然感到自己的长发被人挽起。
泡温泉时,他的长发不可避免地沾了水意,如宣纸上的墨迹般,湿漉漉地晕染在后背。在他身后,霍唯握起他的湿发,手掌迅速升温,快速蒸干了其中的水分。
穆清嘉偏头道:“谢……”
“不必。”霍唯立刻道。
“好罢,不说谢谢。”穆清嘉只得笑着道,“我改口:阿唯的法子太方便了,我好喜欢。”
霍唯动作微顿,又接着运起气来。
两人刚烘干了头发,一滴雨水便打在霍唯脸上。紧接着,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下,不知何处而来的云笼罩了皋涂山,雨幕侵袭。
穆清嘉随手采了一片叶子,画了一个避雨符,那叶片便变作油纸伞大小,将他们遮掩在雨幕之外。
“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初夏的雨怎么说下就下。”他道。
霍唯伸手,手心顷刻间便汇聚了一小捧雨水,又迅速蒸发殆尽。他放下手,面上若有所思。
“一起回去么?”穆清嘉提议道,“也不知道我那破茅屋现在还漏不漏雨。”
霍唯却道:“你先回去,我还有些事。”
穆清嘉微愣,刚要说什么,霍唯便道:“不是去找灵根。也不是危险的事。”
穆清嘉虽然有点失落,但还是笑道:“好罢。那我走了,你万事小心。”
他走出两步,才想起师弟没有用避水符。他回头想提醒他,却发现雨水根本无法沾湿他分毫。
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还未触碰到霍唯,便被他身周释放的火灵气吞噬,化作白烟。
穆清嘉最后又看了他一眼,才真正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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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林深处,女子翘首而盼,硕大的雨珠打过桂叶,落在她身上脸畔,又在顷刻间成为她的一部分。
倏尔一个黑色的人影掠过,落在她身后不远处,站住脚。
“既然来了,又为何不见。”霍唯道。
女子抬起头来,扬起一个微笑:“见了啊。虽然是远远见的。”
她笑时看不出什么,敛了笑,才能瞧见一双通红的眼眶。“大师兄他真的回来了……简直像梦一样。”
“这不是梦。”霍唯开门见山道,“所以我来取回水灵根。”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水惊蛰叹了口气道,“听闻你的目标后,我已找过一回,它们并不在原处。皋涂山地广势险,逐一排查,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霍唯闻言垂眸,握拳道:“我等不了那么久。”
水惊蛰愕然,三步两步走近霍唯,急道:“怎么会这么快?霄儿懂医,我叫他帮你看看,说不定能……”
“免了。”霍唯打断道,“最多只能看出脉象虚浮。”
“只能是如此么?”水惊蛰双手在胸前紧握,“二师兄就没想过其他可能么?若你走了,不光是我、泷儿,大师兄该会有多难过?”
“有何难过?”霍唯凉薄道,“我的一部分会成为他生命,一直与他同在。他应该欢喜才对。”
水惊蛰被他的冷情震惊,咬牙道:“……你简直没有心。大师兄绝不会这般想。”
“是,他不会这般想。师妹也不会想他难过。”霍唯深深看着她道,“所以这件事会被你烂在心里,直到重归尘土。”
水惊蛰呼了口气,扶额道:“说来奇怪,从小到大,每次我都盼着你和大师兄回来。但若真回来了,每次见到你,又想你带着这张嘴滚出皋涂山。”
“如你所愿,找到水灵根之后我们就会离开。”霍唯沉声道,“清嘉对给你找麻烦这件事上很愧疚。”
“这有什么。”水惊蛰语气软了下来,“小时候受师兄们养育庇佑,长大了保护师兄、保护我们的家,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霍唯牵起一个浅笑:“你确实长进不少。掌门还算做的有模有样。”
“师兄倒是胆子越来越小了。”水惊蛰并不领情,“若是我,便会把全部真相都告诉师兄,然后倾其所有,去寻找他的丢失之物。——找到了,自是两人都安好;找不到,也活的问心无愧。”
她那种坚定的神色在某一刻像极了穆清嘉,霍唯恍神,想起了不久前,师兄也如此坚定地要找到真凶,然后为他沉冤昭雪。
“……”他张了张口,像是发出一声叹息。“没必要。金翼使和玉腰奴已经找了五十年。它早已不在此界中。”
“那是从前大师兄不在的时候。”水惊蛰道,“但他现在既然已经回来了,他自己丢的东西,必然会有什么新的线索。”
“他还未完全恢复,记忆残缺。”霍唯道,“若真有一天他忆起全部的事,我早已不在了。”
见霍唯仍是无动于衷,水惊蛰再次直面他,恨声道:“我从前最敬二师兄敢于涉险,每每能绝处逢生,成他人所不能。为何这些年过去,却变得如此畏首畏尾?”
“你错看了我。”霍唯漠然道,“我的命可以涉险,千次万次。但他的命,一次也不行。从来都是如此。”
若穆清嘉知晓自己的复生是他人的命换来的,即便是无关的普通人,也会难以心安,更何况换命之人是霍唯。
介时他会如何想,如何做,已是不难想象。
所以霍唯绝不会冒这个险。
“我……”水惊蛰眼中有水光闪过,“我明白了。”
霍唯见她如此,气势稍弱。忽而他耳尖微动,一团金焰凭空燃起,将中间一物困在当中。随后他伸掌一抓,那团小物便落在了他手心里。
灌灌低头缩脖,一对翅膀扑扇不停,大叫大嚷着:“我错啦!我错啦还不成嘛!”
霍唯侧脸躲开一根鸡毛,冷道:“你不该在这里。”
水惊蛰有些好奇道:“我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窥视,你这小鸡仔竟没和泷儿一起闭关么?”
灌灌被叫小鸡仔也不敢骂人,怂怂地缩成一团,却忽觉尾巴有些热。
它回头一瞧,只见金焰正在顺着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尾翎向上烧着,顿时大叫道:“‘我的鸡毛掸子!!’‘走水啦!’”
水惊蛰破涕为笑,道:“放了它罢。它不见了,泷儿会伤心的。”
霍唯收了火,将那掉落的鸡毛烧成灰烬,慢悠悠撒在灌灌面前。
“你什么都不知道。”恶鬼道,“否则,有如此羽。”
灌灌咚咚咚点头,随后被一把抛飞向高空。
“……二师兄。”水惊蛰望着它扑腾坠落的身影,“这小鸡仔不会飞。”
霍唯却是沉眸看向暴雨深处,直到那抹窥视的目光被收回。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霍唯(面无表情):偷看男人拥抱,偷窥裸|男洗澡,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掌门。
水惊蛰(捂脸痛哭):我不是,我没有!
穆清嘉(挠挠脸):果然我第六感很准,师妹当时就在偷看啊。
第50章 雷雨
“我走了。”霍唯转过身道,“他还记得你。若想相见,别磨蹭。”
“你们突然就来了……”水惊蛰抿唇道,“我都没做好准备。”
“够久了。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们会来。”霍唯回首道,“甚至连我的出关时间都了如指掌。所以才在两个月前,通过你那徒儿,将和释镯带给我。”
“其实我还没有那么无所不知。”水惊蛰耸肩道,“只是听闻有什么‘木妖’,想起那是大师兄的故乡,才有所猜测罢了。若非你和大师兄同时在场,法器也不会启动。”
她忆起仙魔劫前夕,大师兄拿到和释镯之时,二师兄早已离开。于是穆清嘉将其存放于皋涂中某处,只来得及告诉水惊蛰在什么位置,大战就打响了。
忆及往昔,她神情黯然道:“那年魔尊在三危山吸引了仙盟的全部战力,未曾想昊焱尊者却率众绕路,侵犯九州内土。皋涂山上,只有大师兄一人面对魔修,才……”
她重重垂下头:“我无法面对他,是因为心中有愧。”
“那并非你的错。那时你人微言轻,无法违背水家的命令。”霍唯冷漠道,“错的是我。”
水惊蛰见他神情,后悔不该提起这一茬,宽慰道:“世间种种阴差阳错,又有谁能未卜先知。师兄莫要把所有罪责都扛在自己肩上。”
霍唯没有回应她,背影逐渐消失在雨幕重围之后。
天地间大雨滂沱,瓢泼大雨砸落地面发出轰然巨响,将一切因果淹没于烟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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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打桂叶,穆清嘉盘坐在小榻上,闭目静修。
头顶的茅草一滴一滴漏着雨水,然后在某一瞬间,哗啦一声全部倾倒在穆清嘉身上,浇成个落汤鸡。
他浑身一激灵,抹去脸上的雨水,画避水符给头顶上方打了个补丁。
“找时间重新修缮吧。”他拧了一把自己的湿发,“只可惜又糟蹋了师弟的心意。”
其实穆清嘉也并非无能到连烘干头发都不会,他只是隐隐想着,该有什么东西与他一同等霍唯,心里才能踏实些。
修炼难以沉下心,他索性仰身歪在小榻上,沉默着胡思乱想。
泡温泉时身体的灼热感仿佛还未散去,每当他想到正经事时,又忍不住拐回师弟身上。
或许是还未曾好好见过霍唯如今的模样,穆清嘉念起他时,总觉得那身影朦朦胧胧,仿佛有飘渺烟沙隔于二人之间,看不透,摸不着。
他沉思片刻,发现自己又想偏了题。又即他等的人至今未归,不免总觉自作多情,心中升起对自己的恼火。
“君子之交淡如水,君子之交淡如水……”
穆清嘉边念叨,边在榻上滚了两圈,然后躺平,放空头脑,只听那窗外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