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悔悟
“一介命修。”手缠黑纱的女性魔修道。
勘破天机,趋吉避凶者,谓之命修。
修仙界与人界中,自称“命修”、为他人算命改命者不算少见,但大多数都是行走江湖的骗子,仗着三寸不烂之舌,诓得金玉灵石。
然而,真正的命修在三界中极为少见,限制也极高,都是在机缘巧合下诞生的。而在这极少命修中,大多数都因触犯天道而早夭,剩下的,只有两人一妖而已。
一个发誓不再窥视天道,云游四海,隐居凡尘;另一个则贵为浮玉水榭之主,坐拥修仙界最强大的情报组织,常人无缘可见。
曾经狐仙身为万妖之王,利用种族天赋预知未来,也算是妖中的命修。
而面前的这名魔修,并非她们之中任何一人,穆清嘉从未听说过她的存在。
“你为何在这里?”他对这名女修有着莫名的好感,立刻联想到都元,“为昊焱尊者所逼?”
“出于自愿。”薛紫衣款款跪坐,仪态端方。
穆清嘉讶然,见她无害人之意,有攀谈之心,遂也在她对面端坐下来。
“为何?”
“因为只有如此,我才能免受天道责罚,在这里活下去。”薛紫衣道。
“世上竟还有这种法器?”
穆清嘉心道:若是将狐仙送入此境,她便能不吸取魂魄,也能活下去罢。
“并非法器,而是一个世界碎片。”薛紫衣道。
“……世界碎片?”穆清嘉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薛紫衣颔首,解释道:“九州虽分有三界,却不过是地域分界,有其名而无其实。九州本身是一个独立的世界,而在九州之外,还另有三千世界,与我们所在之地互不干扰,也互不连通。”
“属于九州的天道意识,在九州是绝对力量的存在,却无法触及其他世界的规则。”她淡淡道,“而这星砂,便是另一处世界毁灭之后留下的碎片,九州天道无法触及。”
这一番言论穆清嘉闻所未闻,听得聚精会神,心中不断思量。
天道的规则忌讳生命死而复生,师弟所付出的代价若与违背天道相关,那么只要他们住进其他世界碎片,便能躲过天劫。
“遗留在九州的,还有其他世界碎片么?”他问道。
“有。”
穆清嘉打起精神:“你可知在何处?”
“不知。”她随即又峰回路转道,“但我知道,你曾经进入过那块世界碎片。”
穆清嘉心中喜悦:若是他能想起来碎片所在的位置,目前遇到的困难或许会有所突破。
然而问题是,他究竟遗漏了哪一部分的记忆?
他从幼年开始梳理,直到五十年前身死——对了,打败力言尊者之后,他回青丘山,在那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唯有那个时间点的记忆是缺失的。
就像一幅完整的水墨人像,最关键的眉目被污迹掩盖,使人如鲠在喉。他仔细去探究那块污迹,试图揭露出掩藏其下的秘密,恍惚间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
“……为了让你……”一个熟悉的柔和女声道。
“狐仙?”穆清嘉四处打量,却没看到她。
“怎么了?”薛紫衣道。
回过神来之后,有关狐仙的幻觉消失,穆清嘉胸膛中奇异的感觉却愈来愈强。
“我的心脏在跳动。”他攥紧胸口的衣襟,“它一直在跳,但我从前感觉不到,现在突然——”
心脏跳动的震感,血液流淌的摩擦,空气行驶过鼻腔灌入肺中,带来清凉和鲜辣。
眼眶中的伤口,如刀刃般刺入他的脑海中,剧痛。
这些他曾经无法感受到的东西,一旦回归,便疯狂刺激着他的神经。
——五感中的最后一感,穆清嘉的体感恢复了。
宛若从母体脱离第一次接触外界一般,活着的感觉,让他无比疼痛。
痛到意识模糊。
“为了让你免受天罚,”狐仙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如果你离开这里,便会忘记所有在此地发生的事,忘记所有关乎未来的走向。”
穆清嘉只觉自己一半在黑砂中面对薛紫衣,一半沉没在过往的回忆中,处于一片冰蓝色的世界里。
“如此一来,你便会依命数中的那般,死在皋涂山。”狐仙沉声道,“即便这样,你也执意如此么?”
“我意已决。”白衣仙修微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那里还有太多我所牵挂之人,所以我必须回去。”
他眉眼一弯,轻柔地抚摸着大白狐的鼻吻。
“而且,我已经把‘希望’留在你这里了。”
回忆画面被墨迹晕然,重回一片黑暗之中。穆清嘉发现自己已经痛得蜷缩起来,冷汗濡湿脊背,心跳快得仿佛要挤破血肉,从胸腔里跳出。
“五感尽归。”薛紫衣冷淡道,“恭喜,你已经‘完全’复活了。”
“什么叫……‘完全’?”穆清嘉艰难地爬起来,剧痛之下不停干呕,心中脑中乱如麻。
一个又一个曾被忽略的问题冒出来:为什么现在他才“完全”复活?
为什么他的五感会缺失?
模模糊糊地,他想起都元,想起姑媱城主之妻:他们各有缺陷,却都是完整健全的人。
不像他,五感与记忆都是从零开始,慢慢恢复。
明明他自己才是“完美”复活才对,为何……?
重生伊始,阿唯告诉他——“我会保护你直到魂魄与身体完全融合,恢复五感和记忆。”
魂魄与身体融合?那是什么意思?
杂乱的线条在他脑内穿梭,言语失去了本来的意义,背反、扭转,被赋予荒谬的含义。
完美复活的三个条件:返魂木,与肉|身完全相同的木身,完整的魂魄,缺一不可。
“直到魂魄与身体完全融合”。霍唯的那句话反复震荡在他脑海中,拆开来又重组,有了新的意义。
穆清嘉一直以来都认为,那指的是自己的魂魄,与外来的返魂木身之间难以协调。
——若是反过来呢?
——若是霍唯的魂魄,与他自己的返魂木之间,需要时间融合呢?
“你……没事罢。”模糊的女声传来。
穆清嘉隐约觉得,那个女修接近了自己,将他汗湿的额发捋到耳后。动作极轻,却带了关切。
她的嗓音清冷悦耳,极富特色,勾起了他脑海中的另一句话。
“今日,必有人死在这里。”
“离开这里。”穆清嘉唇齿颤抖,咬到了舌尖,“我必须出去。”
————
少咸山外五十里,寒月森森。
千奇百怪的术法汇于一点,击中了都元的返魂木,瞬间爆发出一圈魔气波涛,激起滚滚烟尘,击飞附近的魔修。
烟尘过后,方圆一里内草木土石灰飞烟灭,留下一块过于干净的空地。
“昊焱尊者这次绝对活不了!”
“这么多人同时发动攻击,到底算在谁头上?”
“等等,你仔细看……!”
烟尘为寒风吹散,视野逐渐清晰起来,所有人看到此景的人都愕然失语。
只见“都元”四肢皆去,而由返魂木制造的身体头颅,却飘浮在半空中,完好无损。
“这!——莫非是我眼花,这如何可能?!”
“刚刚那合力一击足有化神后期之力了!怕是松鹤那老儿也挡不住,这昊焱尊者怎么还没死?”
这便是返魂木的强大之处。三界之中,坚不可摧。
只除了天雷,与霍唯完全爆发时冥蝶剑所用的金焰。
然而,只要其中没有魂魄操控,即便是返魂木也不过是一块死木头罢了。
秦关沉沉吐出一口气,百千剑化作银河,游弋至他身后,剑剑归鞘。他疾点身周大穴止血,缓缓运起治愈术,修复身上的创口。
他的实力与昊焱尊者相差太多,用出九剑全靠一口气支撑,气息一收,便觉身乏脑胀,只想闭眼倒下。
——能杀了这种怪物,当年的霍唯简直……
他艳羡二师兄的剑心,由来已久。霍唯就像一颗过于耀眼的太阳,灼烧在他面前,离得太近,蚀去皮肉,暴露出他发黑的骨。
二师兄最像师傅,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傲然孤高,无人可与其比肩。
秦关拼尽全力去触碰太阳的光芒,每一次都信心十足,每一次都发现自己与太阳离得更远。
久而久之,这份艳羡变质成嫉妒,与扭曲的桀骜。
正在此时,一个黑影忽从暗处飞来,接住那截返魂木。秦关立刻认出,那是昊焱尊者手下名为娄磬的魔修,同大师兄一般,会使用附灵术。
一个化神初期的魔修,即便会用附灵术,也没能在这场绝对力量的战斗中绽放光芒,断然不会再翻起什么水花。
都元已死,余党不过是末路穷途。
“别让他们跑了。”秦关沉声下令,“都元余孽,格杀勿论。”
魑离殿众魔修听令,只觉是个上好的邀功时机,纷纷邪笑着向剩余的魔修攻去。
残余的都元属下见此,有的还想拼死一搏,大多数作鸟兽散,还有的却想跪地求饶,归入魑离殿,挣得一条生路。
“殿下、不,魔尊大人!饶小的一命!”他砰砰磕响头求饶,“小的听命于那逆贼不过是被逼无奈!现在逆贼已死,噬心咒不在,小的自当归于正统,听凭魔尊大人吩咐!”
娄磬身形一顿。
那跪地求饶的还想说些阿谀奉承之词,忽而惨嚎一声,痛苦地倒在地面。
其余人见他如此痛苦,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有四君与秦关心中一沉。
看这样子,与殿上黄鼬妖症状相同,分明是噬心咒发作的模样。
莫非都元死后噬心咒仍能生效?还是说——
“你刚刚说什么?”娄磬忽道,“‘别让他们跑了?’”
他出言顺畅,底气又足,与娄磬本人木讷阴郁之感截然不同。
秦关向那个黑衣人看去。
“娄磬”抬起头,与他遥相对望。
“本尊会逃跑?”“娄磬”咧嘴笑道,“该跑的是你,杂种。”
随着“杂种”一声落下,他苍白的皮肤上暴起青筋,眼眸中血色流转,溢出眼尾,画出数道龟裂的魔纹。
他身周气势骤然暴涨,境界接连攀升,直到化神后期。
“退后!!”
秦关大吼一声,百千剑旋转,撑起一柄圆伞。
然而为时已晚,魔焰以娄磬为中心爆炸开来,十多个魔修首当其冲,惨叫着成为烈焰的一部分。
“怎么回事?”顾蓉和大部分魑离殿魔修都躲在伞后,“突然就……”
银伞灼烧成橘红色其中有无数怨灵在热浪中痛苦嘶号。秦关咬牙硬撑,银伞却仍旋开一条细缝。只见赤光爆闪,磅礴烈焰从缝隙处喷涌而出!
在那万分之一刹那间,他清晰地捕捉到了烈炎中弯曲的枪间,却只来得及抬起手臂。
九曲枪擦过手臂,破开铠甲,狠狠贯穿了他的左肩!
秦关仰面倒飞出去,左肩鲜血狂喷。
“殿下!”瘦猴儿在空中将他接下,回首看向那身处烈焰中的魔修,“那究竟是谁?!”
“娄磬”伸手召回九曲枪,舒展了一下臂膀。
“刺偏了。”他嫌弃道,“这身体用起来真不顺手。”
他将返魂木投入手心黑砂中,随后两鬓在血焰中片片斑白,如修罗地狱中的白发恶鬼。
细看去,他仍是娄磬的五官,只是气质大变。那份唯我独尊的气势,任何人都会以为是昊焱尊者再世。
他们的直觉是对的。
第66章 嫌雪
黑砂之内,世界寂静虚无,空白中站着两人。
“我必须出去。”穆清嘉心痛难耐,只觉整个身体都要被痛楚对半撕裂。
当残忍的真相降临时,所有事瞬间被阴云所覆盖。
在外,秦关生死未卜,神秘命修敌我难分,昊焱尊者如一座大山压得他难以喘息。
而在内,则只有霍唯一人的背影。
重生至今,他用的,一直都是阿唯的元神。
每当他听山水鸟鸣,嗅闻花草馨香,每当千丝万缕的味道缠绕着在他口中爆炸,甚至每当他感到一丝痛苦与快慰时,那背影就愈远一分,沉得愈深一分。
直到彻底消失。
——本该消失的,是他穆清嘉一人而已。五十年前,狐仙不是已经告诫他了么?回到皋涂山,必死无疑。
他不信命,逆天道而行。而违逆天命的业障,却最终由阿唯承担。
本不该是这样的。他指甲掐入手心,抠出木屑。
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穆清嘉心如刀割,呼吸困难,自责得几乎要死去千百万遍,身体却无情地维系着生命。
理智告诉他:不能倒下。现在什么都不要想。
他还有事要做。
他如此狼狈不堪,仿佛只有一副骨骼在支撑着满身沉重的血肉,仅凭一丝理智强撑着崩溃的精神。
“你有办法离开这里。”穆清嘉语调冷静,秦关留下的细剑贴在他小臂边,隐藏于袖中。
“还不到时候。”薛紫衣道,“他们杀不了都元,即便加上你,结局也不会改变。”
穆清嘉只觉这句话似曾相识,仿佛很久以前,狐仙也曾与他说过同样的话。
他并未深思,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不能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