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不需要霍唯牵动,手腕便沿着冥蝶剑该去的方向挥动起来。双臂有如单臂,双人有如一人。
霍唯的剑法是华丽而致命的。灿金的优雅圆弧于长夜翩跹,又震为漫天碎金,洒遍山林,见之使人迷醉,触之使人命陨。
如此连绵不绝的火灵气暴动之下,都元应接不暇,只得咬牙硬撑。九曲枪杆上的裂纹迅速扩张,最后轰然断裂。
他弃了法器,须发散乱,狼狈不堪,暴露出本身的煞气暴戾。
一道光焰刮破胸腹,都元惨声嘶号,不是因肉|体痛觉,而是为魂魄灼烧之痛。
他想起了死在冥蝶剑下的弃魔。
娄磬的魂魄缩在身躯一角沉眠,而都元的魂魄则直面这滔天烈焰。那发自魂魄的恐惧占据了他的心魂,只愿将魔魂龟缩起来,却无能为力。
他的痛苦嘶号声越来越弱,身体不再灵便,眼神中呆滞与恐惧交替。
穆清嘉冷眼俯视他的惨败,灵气自主运转,心思却周游于过去与未来之间,想清楚了很多事。
比如,为何霍唯总是能找到他。
因为人之三魂有微弱的联系,他身具霍唯一魂,自然走到哪里都会被他发现。
而这份联系,随着元神逐渐顺服于他,而慢慢渐弱,直到近些日子,消失不见。
再比如,他想清了霍唯为何咳血,为何白发。
因为他剥离元神,将之嵌入自己体内。自此生息断绝,寿元骤缩,初显老态只是开始。
霍唯会死。
穆清嘉冷静地想着,若是霍唯死了,就少了一个对他好的人,从此往后没有人愿意奋不顾身地对他好了。
大弊。
他心如止水,耳边却传来玃如的悲鸣。
好吵。他心道。
但仍有一事,未能得到答案。
——霍唯究竟为了什么,才会把命换给他?
何必如此?人死灯灭,万事皆空,纵是有千般好处,也体味不到。
又是一剑破空斩落,都元胸腹斜中一剑,轰然砸落地面,再也没能爬起来。
穆清嘉欲追上前斩获首级,却觉霍唯手腕不住颤抖,压抑的闷咳从身后传来。
一股浅淡的血腥味弥漫在鼻尖,他立刻意识到,是霍唯在咳血。
“别管我,”霍唯嗓音既哑且弱,“杀了他。”
穆清嘉没有理会,阖眼以灵眸向下望去。
只见昊焱尊者魔魂被烧去十之八|九,只剩一抹残魂苟延残喘,即便天道眷佑,再找到新的身体,也是智力低微,终生形如幼儿罢了。
斩草除根?或是照看霍唯?
他正在这二者之间游移不定时,玃如突然不再听他操控,四处腾跃,上下颠动,然后一头栽下。
他们被甩到空中,霍唯抱紧穆清嘉的腰身,旋转跌落。
转身时的惊鸿一瞥,穆清嘉瞥见了对方雪白的长发,他面容与唇瓣毫无血色,染着丝缕血迹。
穆清嘉微微一怔,只觉得那抹雪与血,太过刺眼。
他用出浮空术,稳稳落地。地表草叶生长,形成一条柔软的地垫,他便将霍唯安置于其上,单手轻按在他丹田处,仔细观察他。
细看来,霍唯变化极大。
从前锋锐无双的剑修,此时却格外虚弱,仿佛空有一副金玉骨肉,而内在则填充着残花败絮,一戳即破。
穆清嘉一边用治愈术修复他的内外伤势,一边将木灵气源源不断地汇入其丹田中。
他丹田中的火灵气只剩可怜的一星,木灵气柔和地环绕着它,引它燃烧自身,从而催生出新的火焰。
输送灵气时,穆清嘉微微垂首,鬓角发丝软软垂在颊边。
一双涟水桃花眼色泽清浅,偏偏面色冷淡,显得他既薄情,又柔软多情。
霍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每一瞬间都尽纳眼底,这一瞬才不算白白度过。
在这样的目光下,即便是缺失欲神的穆清嘉,都感到了灼热。
“难以理解。”他淡漠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霍唯艰难地读出他的唇语。
狂风呼啸,玃如在林间奔腾、跳跃,痛苦地挣扎,鹿角化作灵气长鞭,缠住树木,将之连根拔起。
他呦呦哀鸣,发出他人听不懂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为什么要把命换给我?”穆清嘉认真问道。
霍唯薄唇紧抿,沉道:“你知道了。”
穆清嘉只觉他说了句废话。
他仔细盯着对方的脸,追问道:“到底为什么?即便我因此感恩于你,一生铭记于你——你付出的代价却是死亡。什么都得不到,什么也不知道。”
他提出了一个可能:“因为你想做我的道侣?”
霍唯眉梢带起一丝柔和的笑意,然后又压了下去。
他的确希望如此。但他的寿元不允许他这么做。
于是他答道:“因为想让你活。”
“就这么简单?”穆清嘉眉梢扬起,琥珀瞳中浅浅地露出一分错愕。
霍唯见之,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呛咳出血丝。他眉峰舒展,想到,即便清嘉太上忘情,却仍是那般纯澈可爱。
——是他遥不可及的梦境中,道侣的模样。
穆清嘉莫名其妙,替他擦去唇边血迹,然后听他哑声开口。
“嗯,就这么简单。”霍唯道。
数十年以来,他胸膛中汹涌着如烈焰般的情感,滚烫、焦灼,难以用只言片语表达,亦或者,情感本身就无法以话语倾诉。
他有时觉得,他眼中的世界就像一盏走马灯,而穆清嘉就是灯芯。灯芯燃烧,岁月静好,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时不慎,灯芯被风雨毁去,只剩苍白的纸,单调的影。
从此任剪纸兀自旋转,任世界千姿百态,他亦如被锁入暗笼中,剪去四肢,削去五感。幽暗困苦,举世于他无色无味。
这样的世界,于他毫无意义。
所以他想要灯芯回来,想要长长久久地注视着他。
即便无法长久,即便只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一炷香的时间到了。
玃如之形悄然消散,小木雕嘭咚一声落在林间。欲神失了附身之所,本能地奔向穆清嘉的本体。
他只觉被轻轻撞了一下,然后世界开始流淌变化,紧接着,剧痛感从心口传来。
“……阿唯?”他哽咽道。
一滴泪水落在霍唯面颊上,紧接着是另一滴。
穆清嘉赶忙伸手捂住双眼,然而还是有越来越多的温热液体溢出手掌,掉落而下。
他仿佛变成了水做的人,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滔天洪水,灌入他的四肢百骸,淹没他的五脏六腑,令他难以呼吸。
水流在七窍中横冲直撞而不得出,最后从眼眶瓢泼而出。
“哭了,就丑了。”霍唯轻轻抚上他的面颊。
穆清嘉抓握着他的手,脸色涨得微红,哽咽到说不出一个字。他急切地将手放在对方胸口上,试图将元神剥离出来,重新归还给他。
然而元神遇到了霍唯竖起的壁垒,无法寸进一步。
“不要……拒绝我。”穆清嘉颤声道。
霍唯感觉身体不复方才那般虚弱,他缓慢地坐起身来,腰背挺直如松。
他微微俯视着穆清嘉,另一只手也抚上他的眼尾与鬓发。
“我修为深厚,没有元神还能再活几年。若你没有,便会直接变回一截木雕。”他沙哑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穆清嘉跪在他身边,痛苦地弓起身,全身剧烈颤抖。
不管之前如何强装镇定,现在他面对着师弟的雪发,所有的理智都溃不成军。
“而且也不必有所亏欠。”霍唯尽力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在力言尊者那里,我欠你一命。在皋涂山与你争执,又欠一命。我只还了一条,你还亏着。”
穆清嘉仍是猛烈摇头,他想尽办法压制自己爆发的情绪,腾出空余,清醒地思考补救之法。
——阿唯是断不肯取回元神了。除非——除非他把自己的元神找回来,两人能一同生活下去,那么阿唯必然不会拒绝。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努力将眼泪擦干,憋回去。
“我知道了。”他道,“我会找回我的元神。”
第69章 天罚
少咸山外,夜色朦胧。
一只瘦小又伤痕累累的黄鼬匍匐在岩石后,他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时,支起身体,避开余焰,穿梭于草丛间。
很快,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那粒黑砂。
早在穆清嘉乘玃如飞出时,这粒黑砂便脱离了都元的手掌,坠落在草丛间。当时所有人都震慑于玃如与白衣剑客,只有黄鼬妖记住了黑砂掉落的位置。
毕竟他还有任务傍身。
“老仙鹤要的返魂木,就装在这里罢。”他自语道,“没想到那老儿说的不错,都元大势已去,是时候另投明主了。”
黄鼬妖虽然有化神初期的修为,但并未像娄磬一般,贴身侍奉昊焱尊者。因而他也从前也未曾见过黑砂,也不知其中还住着薛紫衣。
他谨慎地四处一瞄,然后拿出一只元囊法器,用浮空术将那粒黑砂装入囊中。
他已经足够小心,没敢与黑砂肢体接触,又念在黑砂之主都元自顾不暇,所以认定那诡异的紫焰定烧不着他。
不料,那元囊却突然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
“你要投靠的新主人,是谁?”
黄鼬妖大惊失色,当机立断丢开元囊。然而,一股紫焰已在不知不觉中攀上了他的手臂,迅速向着丹田中的妖婴蔓延,开始侵蚀妖婴。
他痛得想要嘶声尖叫,但紫焰早已烧毁他的声带,他只得捂着脖颈,双膝跪落在地。
整个吞噬过程发生得无声无息,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黄鼬妖最后一丝灵气也消失殆尽,只剩一具妖身骨骸。
黑砂内,薛紫衣缓缓吐息,黑色魔纹顺着面颊,窜入眼前蒙着的黑纱之内。
被都元带到魔界之后,她不可避免地修了魔,修了炼化他人修为的魔功。都元以师傅的名义,常常让娄磬捉来修士催灌于她,其中有妖有魔亦有仙,不可胜数。
这块世界碎片,既是她的藏身、囚禁之所,亦被都元当做最保险的储物灵玉,以及一个听话而强大的法器。
从穆清嘉离开之始,薛紫衣体内的噬心咒便一直在隐隐作痛,其痛感愈来愈强,几乎要让心脏停跳。
昊焱尊者气数已尽,是他在命令她护主。
薛紫衣艰难地扯起嘴角,心中竟是有几分痛快。她将心脏警示的痛楚忽略掉,然后专心读起方才那黄鼬妖的魂魄记忆。
很快她便找到了她答案,柳眉微蹙道:“松鹤尊者?”
有关仙道魁首与昊焱尊者之间的龌龊交易,她早已有所耳闻。二者之间黑吃黑,她也不如何惊讶。
只是记忆中那半粒赤红色的解药丹,倒是一个转机。
念及此,紫焰触手翻找黄鼬妖的尸骸,寻出卷起那半枚丹药,然后带动着黑砂向都元被击落的方向飞去。
在那里,都元只余一缕残魂,却仍未放弃求生。娄磬的魂魄正悠悠醒转,而他们所面对的,是魑离殿所剩的二十多名魔修。
杀气凝聚成旋涡罗网,他们插翅难飞。
昊焱尊者陨落之时,就在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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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杀气中心的不远处,穆清嘉与霍唯相对而坐,他们身周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风雨纷争遮挡在外。
“我要找回我的元神。”穆清嘉眼圈通红,“找到了,你就没有理由拒绝我。”
“好。”霍唯很配合。
穆清嘉开始细细盘问有关自己复活的始末,包括死而复生的时间、魂魄在生死树中的状态,以及在苏醒之前有无异常发生。
待霍唯一一答罢,穆清嘉蹙眉道:“你在我焚毁后二十四天才得知这个消息,去黄泉寻我的?”
“是。”霍唯垂眸道。
那时他劫后余生,功成名就,带着水惊蛰回到皋涂山时,却只见到了战火硝烟之后的虚无。
侥幸被护山阵法救下来的师侄与佣人,向他哭诉魔修如何可怖,他通篇什么都没听见,只觉万念俱灰。
脑海中只有一句话:穆清嘉已经死去二十四日了。
“我死无全尸,魂魄无所依归,死去那一刻便该下了黄泉。”穆清嘉思索道,“但阿唯在二十四日之后,仍在生死树中听到了我的声音?”
霍唯颔首,道:“这也是为何,我能斩下带着你魂魄的返魂木。”
穆清嘉心生疑窦,据他所知,魂魄入黄泉后会被打散融入生死树,成为不分你我的整体,失去自我意识。
二十四天足够魂魄投入下一个轮回了,他的魂魄怎么还能保持完整,还能清醒地与阿唯交流?
他接着问道:“而在这之后,返魂木一直昏迷不醒,其间也未曾出现过任何异常?”
霍唯再次颔首,道:“直到我从乐鹿那里得知,你是因为魂魄不全,所以才没有意识。而玃如告诉我,你缺的是元神。”
穆清嘉思索片刻,感觉心中松快了一些。
“阿唯,我们还有希望。”他笑道,“若我所料不错,我的元神一直都滞留在九州三界之中。”
见霍唯面露疑色,他将自己的猜想和盘托出:“从一开始,我的返魂木意识朦胧,无法真正苏醒,所以你从黄泉斩回的返魂木之上,本来就没有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