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梁王为了制衡太子,刻意制造出的傀儡。
可怜穆如旭前世致死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总也比不过太子。
但重活一世的穆如期知道。
他不仅知道五弟无缘皇位,还知道梁王唯有他一个选择。
不是他,还能是两个先天有失的皇子吗?
既然如此,穆如期不乐意再装贤德了。
他装了一辈子,累了。
他只想当个昏君,再册封夏朝生为帝后。
穆如期天真地想,只要不褫夺夏朝生的后位,那么九皇叔就不会反,他就可以在龙椅上长长久久地坐下去。
于是穆如期重生后,立刻将昔日垂涎的美人全接进东宫,大肆玩乐。
他不怕梁王怪罪。
他有恃无恐。
“王爷,属下此行就是为了禀报此事。”白六将所知讯息一并说与穆如归后,低声询问,“可还需要属下继续跟在太子殿下身边,探查消息?”
“去吧。”穆如归点了点头,待白六起身告退时,忽而问,“那个歌姬呢?”
“哪个?”
“怀有太子骨肉的那个。”
“此人名唤悦姬,很得太子殿下的喜爱,也在此行的随侍名单中。”
红五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太子殿下将她带来了?”
“带来了。”
“怎会如此……”红五一时失语。
皇家骨血,即便是诞生于歌姬腹中,依旧是天潢贵胄。
只要太子承认其身份,这就是东宫的第一位庶长子。
如今,太子居然让刚怀有身孕的歌姬随侍左右,显然并没有将她腹中的孩子看在眼里。
红五摇着头,和白六一起跳下车。
而穆如归倚在马车门前,半阖着眼睛,沉默良久。
他的马车简陋异常,除了大小规格达到王爷的标准以外,里面竟然寒酸得连暖炉都没有,只有一张小案搁在薄薄的毛毯上。
穆如归抱着胳膊,目光自毛毯挪到了案几上。
他把手放上去,轻轻敲了敲,清脆之声犹如钟鸣,将他激荡的心绪抚平。
唯剩下一味窃喜兀自翻滚。
只因穆如期在世人眼里,是成婚的良配,穆如归便不敢靠近,不敢接触,生怕眼角眉梢流露出分毫的情意,害夏朝生被世人耻笑。
他是大梁的九王爷,是说出名字就能吓哭稚童的玄甲铁骑之首,更是当今太子穆如期的九皇叔。
他心悦侄儿未来的王妃,无法自拔。
可如今,阻碍他的人不再完美无缺,穆如期卑劣一如世间所有性情凉薄之人。
他压抑的感情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他终于有了接近爱护夏朝生的理由。
谁让穆如期卑劣到,在夏朝生吞下改变体质的药丸时,让歌姬怀了孕呢?
此事若传出去,夏朝生必定会成为整个上京,乃至大梁的笑话!
——啪!
案几在穆如归的掌心下四分五裂。
他心里的窃喜很快被愤怒取代。
穆如归忽而后悔,后悔方才在夏朝生的马车中,没有好好与他说话。
更后悔自己许下的承诺。
他怎么能日夜兼程,将夏朝生送到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身边?
这是他放在心底,连想都不敢想的人。
断不能能沦落到和一个歌姬争宠的地步。
“红五。”
“王爷,有什么吩咐?”
“去前面挖一道沟。”
“……啊?”
“悄悄的,不要惊动他人。若是被陛下或是太子的人发现……唯你是问。”穆如归冷冷地吩咐,“今晚之前,本王要让车队停下来。”
红五一头雾水地领命而去。
他偷偷越过车队,勉强赶在在太阳下山前,在一处山谷之间,挖出了半人高的沟。
车队被迫停下,穆如归下达了原地休息的命令。
夏朝生也扶着夏花的手,从马车上下来。
不少达官贵人的亲眷正在车外四处打听情况。
“小侯爷,走不了了。”秋蝉机灵,早在车队停下时,就跑到了队伍前,得了消息,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路中间有一道沟,马车过不去,王爷让红五他们连夜填土呢。”
夏花轻轻吸了口气:“坏了,今夜咱们要宿在山谷里了。”
“路上怎么会有沟?”夏朝生狐疑道,“陛下的仪仗先行,若此处有沟,应当早已填上了土才是。”
秋蝉心直口快道:“咱们比陛下的仪仗慢,他们离开后,山上落下石头,将道路砸出一道沟,也是有可能的。”
夏朝生总觉得哪里怪异,恰巧远处传来马蹄声,他就将怀疑抛在脑后,循声望去——刚刚将他撇在马车里的穆如归,居然又回来了。
暮色低垂,战马腾起四蹄,墨色的长鬃在风中飞扬。
穆如归稳稳地坐在马背之上,仿佛战无不胜的神,披着夕阳踏风而来。
穆如归在距离夏朝生几步远的地方下马,静静地望着他。
夏朝生的身影几乎融赤红色的晚霞里。
穆如归恍惚想,朝生从小便是如此,爱穿红衣,性格似火,骄傲一如冬日的梅,实际上却是春日枝头盛开的桃花,风一吹,花瓣就碎成了雪。
黑夜吞噬了最后一丝赤金色的晚霞。
侍女们纷纷点亮了马车前的灯笼,山谷里多出一条红色的火龙,它蛰伏在人为挖出的沟壑前,灯光组成的鳞片在风里闪烁。
穆如归在短暂的黑暗里,捕捉到夏朝生发光的眼睛。
他眼里倒映着俗世的灯火,却散发着谪仙的光。
“你……”穆如归被蛊惑,目光黏在夏朝生面上,嗓音干涩,“随我来。”
夏朝生先是诧异,继而勾起唇角,温和地笑道:“好。”
“……夏花,不用跟着我。”
“小侯爷?”
他拎着灯笼,快步走到穆如归身边。
“九叔。”
“嗯。”
穆如归硬邦邦地应了一声,将灯笼从夏朝生的手里抢走。
布满伤疤的手背和纤细白皙的手指一触既离,皆被烫到似的,微微颤抖。
夏朝生将脸埋进毛绒绒的领子,手也缩进了袖笼,灯火在他的脸上镀上了一层红晕。
穆如归死死攥着灯笼的提手,忐忑地说出蹩脚的谎言:“今日无法赶路,明日……怕是追不上太子了。”
回答穆如归的,是一段煎熬般的沉默。
穆如归咬牙:“你若是想见……”
“九叔就那么断定,我想见太子吗?”夏朝生幽幽打断穆如归的话,伸手捉住了手边墨色的衣袖。
穆如归浑身僵硬,假装没注意到衣袖上搭着的苍白手指,哑着嗓子答:“你为他,跪在金銮殿前。”
你还为了他,宁愿折断自己的羽翼,一生困在宫墙之中。
这些话,穆如归不忍心说,也不愿意说。
夏朝生一时语塞。
在旁人看来,他的确是宁死也不愿意嫁给穆如归。
所以今日穆如归的回答,并无半点过错。
“可我若说……后悔了呢?”夏朝生低头,红色的披风在风中波浪般翻涌。
他不敢直视穆如归的眼睛,就用手指勾着那角黑色的衣袖,轻轻地晃。
20、020
穆如归的心也跟着颤颤巍巍地晃动起来。
夏朝生说的是真话也好,是假话也罢,这一刻,穆如归都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灯火飘摇,他们不知不觉间偏离了车队,走到了宫人搭营帐的空地上。
夏朝生不安地抬起头,借着灯笼的光,偷偷打量穆如归的神情。
他怕穆如归不信,更怕穆如归觉得他另有所图。
可惜,火光只照亮了穆如归紧抿的薄唇和绷紧的下巴。
夏朝生的心没由来一跳,急急解释:“九叔……”
“我信你。”穆如归迟疑地弯腰,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拂开一片不知何时吹来的落叶。
“你说什么,我都信。”
夏朝生眼眶一热,壮着胆子抓住了穆如归的手。
那只伤疤遍布,称得上可怖的手,他死后抓不住,如今终是抓住了。
穆如归先是愣住,继而想要挣脱,但夏朝生握得很紧,五指还畏寒似的,拼命往掌心里钻。
十根手指陷入短暂的争锋,最后以夏朝生获胜告终。
穆如归轻轻握住他冰冷的五指,一板一眼道:“你我尚未成亲,此举……”
此举过于唐突。
按照穆如归的想法,若是夏朝生愿意接受赐婚,那他们现在就不宜见面了。
这是大梁的习俗,成婚男女,婚前一月需恪守理解,不能相见。
不过夏朝生不是女子,又是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就算真有这样的习俗,也约束不到他。
夏朝生被穆如归的纠结逗得破涕为笑。
是啊,九叔怎么会怀疑他呢?
前世,他都成了穆如期的废后,九叔还冒天下之大不韪,亲手将他安葬了自己的皇陵里。
今生……自然也不会疑他。
“天冷呀。”夏朝生心里的重担落下,笑意重新回到脸上,“九叔握着我,我就不怕冷了。”
相比夏朝生的轻松,穆如归就紧张多了。
大梁征战沙场的九王爷,看见敌军百万,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现下一会儿担心手上的伤疤刮到夏朝生细嫩的手背,一会儿又怕握得不紧,夏朝生真的喊冷,五指松松紧紧,走了一路都没出汗,最后倒是因为紧张,额角渗出了汗珠。
夏朝生没注意到穆如归的异样,他垂着头犹豫半晌,开了口:“九叔,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我真的不想嫁进东宫。”
重生之事太过离奇,大梁又最忌鬼神之说,夏朝生不敢直接说出真相,选了个折中的说法:“九叔,以后……以后我一定会和你说的。”
他言罢,见穆如归露出不解的神情,连忙补充:“我没有骗你!”
一阵微风拂过,夏朝生紧张得打了个喷嚏。
穆如归回过神,冷着脸转身,拉着他往回走。
“九叔?”夏朝生捏捏穆如归的手指,试探地问,“你信我吗?”
穆如归的声音在风里闷闷的:“信。”
他尚不放心,嘟嘟囔囔:“信我,就不要再说让我见太子的话。”
他记仇呢。
穆如归的眼神在听到“太子”二字时颤了颤,等听完夏朝生的话,一点一点攥紧了掌心里的五指,心更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滚滚热浪喷涌而出。
穆如归丝毫没有感受到喜悦,甚至在痛苦中煎熬。
因为夏朝生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他不会想到,牵着自己的男人心里关着一头猛兽。
只要夏朝生稍微释放出善意,猛兽就会破笼而出。
它肚子里尽是穆如归不敢宣之于口,甚至不敢多想的阴暗念头——他想将夏朝生关在王府,牢牢地锁在身边。
穆如归想要他的眼里只有自己。
穆如归低头,目光黏在夏朝生微微勾起的唇角上,自嘲地想:不知道也好,朝生若是知道了,肯定会后悔今日所言。
穆如归甚至理所当然地觉得夏朝生会后悔。
他不是不信夏朝生,只是……前些时日还宁死不肯接受圣旨的小侯爷,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嫁入王府呢?
或许,夏朝生只是和太子吵了一架。
或许,夏朝生也知道了那个怀有身孕的歌姬。
或许……
或许,夏朝生将他当成了太子的替代品。
谁叫他是穆如期的九叔,长相有些许的相似呢?
“好,不提。”穆如归咽下满心苦涩,在心里暗暗加了一句,“求之不得。”
来路两人没说什么话,回去自然也没有说什么。
穆如归本身少言寡语,夏朝生不开口,他就默默地走着路,时不时抬手将山谷间生出的嶙峋树枝拨到一旁。
夏朝生则是太稀奇和穆如归牵手的感觉,痴痴地注视着两人相牵的手,眼眶热了又热。
旁人看他忽然大病一场,忽然转变了性情,唯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在世间困了三十载。
在那痛苦无助的三十年里,他日日夜夜与穆如归相对,却连触碰九叔的资格都没有。
人鬼殊途。
他们之间隔着最遥远的距离。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缓缓流向四肢百何,最后连心脏都被填满,夏朝生吸了吸鼻子,轻轻唤了一声:“九叔?”
“嗯。”
“九叔,那颗夜明珠……”他话刚说出口,五指就被攥得生疼。
夏朝生“嘶”了一声,在穆如归仓惶松手后,主动回握:“你为什么不愿意还给我?”
微光里,少年雪白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潮。
穆如归不敢直视夏朝生的眼睛,偏头望着远处隐没在月光里崇山峻岭,沉默不语。
夏朝生不满地往前凑凑,踮起脚尖,鼻尖几乎贴在了穆如归的颈侧,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电光火石间,他瞥见了穆如归滚动的喉结,登时乐不可支,打趣道:“九叔什么宝贝没见过,还舍不得一颗普普通通的夜明珠吗?”
“不。”穆如归将灯笼往下按,不让灯火照亮自己泛红的耳朵,闷闷地解释,“那是……你送我的。”
笑意僵在夏朝生唇角,他虽早猜到了理由,但听到穆如归亲口承认,低哑的嗓音钻进耳朵,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夏朝生的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脖颈,然后整个人烧了起来。